师宣含笑欣赏清明的表情。从他骤然绷紧的清俊线条,到抿成直线的浅色薄唇,及冷肃长眉至挺直鼻峰,目光落于眉间灼人红痣。师宣莞尔轻笑,绚烂如百花初绽,笑靥纯粹而热烈,映入清明眼底。
清明就听到少年用不可靠的绵软声音漫不经心道,“你猜不到么?”
像花开的声音从耳畔落入心底。
少年说,“……我自是看上你了啊。”
……我自是看上你了啊。
轻描淡写。
清明瞳孔骤缩,下意识退后一步,表情空泛,似草木无情,声音低沉冷冽,恍如脱身污泥的青莲,傲然清高,“小小年纪,休要胡言。”
少年回眸,眼角眉梢的笃定再次显露,“不如我陪你解了此阵,你陪我玩个游戏。”
清明没说话。
少年稳稳推开石门,幻阵察觉猎物进网,炽白亮光参着痴怨的不像之色从门缝冒出,少年半张脸,在黑白光芒的掩映中回首,面容有些模糊,而翩翩笑容深刻无比,风华难掩,“此阵以情困人,你若转身离开,我自不会再纠缠与你。但你若敢踏进一步,我此生必用百般纠缠,扰你一世清修,可敢应否?”
这话翻译过来,若入阵,必须动情方可出,既已动情,少年自不会再放手。
双人启阵,少年进入门内自浮光中消失,巨门微开仍未关闭,等待着另一位试炼人。
清明静默许久,眸光微动。
破,还是不破?此阵留着,阵中痴怨男女难以升天,又不知还要残害多少人,佛有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清明终究迈出一步,走向门缝。
——
厚厚一层没过脚踝的白雪,师宣一脚深一脚浅,蓬蓬软软的雪被似灌了千金泥水,每多一步,都会吞噬大半魂力。
待走出百米,师宣渐渐变化,他垂眸见身材越加修长,摸了摸脸,时光回溯,已恢复他的本来面目,超越雌雄,艳冠四方的脸。
又行了一会儿,了无人烟,并未见到清明。
师宣累瘫躺进雪地,待再睁开眼,眼皮湿凉,入目是高壮少年郎举着沾湿帕子,脸红了大半,“俺,俺就是给你擦擦脸。”
师宣以笑安抚,又听闻被猎户一家所救,出言道谢,问道,“此地是何处?”
“咱们这是天山境内,在都城北边,因为偏僻又高寒,鲜少有人经过,没想到今天却一连遇到两个迷路的。”
“两个?”师宣眸光流转,闪了少年郎的眼,“……那他呢?”
少年郎不知为何有些结巴,“……他,他也刚刚醒,正在客厅吃饭,我猜你应该也饿了,是不是去吃点饭——”
师宣点头,略打理下新换的麻衣,跟去堂屋。
回溯时光。
师宣踏进堂屋竟然看到一个六岁出头的男娃,脸带擦伤,单薄瘦弱,个头一米出头有些矮,即使换了身小号衣服还很不合身,像偷穿大人衣服般可笑。此刻,男娃端端正正坐在餐桌前,菩提珠在脖子上缠了两圈才没拖到脚背,坐在凳上脚不及地,尴尴尬尬悬在半空,偏偏小孩还倔强,抿着小嘴神情严肃,配着肉嘟嘟的脸,着实可笑。
男孩正被劝餐,如临大敌。
当然,神色依旧冷然,但那目不转睛盯着碗中堆成小山的肉食样,好似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被强塞几口,抿着小嘴低声念经,细听过去,竟是《三世因果经》。
男孩声线带着稚童特有的娇萌,但语调平平,颂音不急不缓如一滩死水,开始“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听着还有几分悠悠禅味,但后面内容却……
“……今生短命为何因,前世宰杀众生命。毒药死者为何因,前世拦河毒鱼人。”
刚嚼下鱼肉的妇人被鱼刺生生卡住,急得连连灌水。
“……父母早亡为何因,前世多是打鸟人。”
刚啃一口鸟翅膀的猎人手上一僵,打翻整盘烤小鸟。
“……今生痴疯为何因,前世酒肉逼僧人。”先师宣进来,热情劝男孩别干坐着多吃点的少年郎身形顿住。
你说,渗不渗人?
猎户家平常节俭度日,好不容易拿出大鱼大肉宴客,一家三口本是好意,只是并不了解“佛家子弟”的难缠之处。
所幸,小号僧人发现了不同寻常的目光,停了经,抬眼望去,少见的愣住——入目是一位风化绝代之人,明明五官十分陌生,款款笑意却让他有些眼熟,那人微扬的眼角带着熟悉的狡黠,小僧人心脏微缩,“是——”
“秃头?!”
师宣嘴角一翘,像极使坏的模样,三步并两步奔来把小清明抱入怀中,声情并茂地诉说,“阿弟,为兄找得你好苦啊!”
那语气悲悲戚戚,哭得梨花带雨,至亲重逢的情景把朴实的猎户一家感动得涕泪纵横,瞬间忘了男孩之前的举动,却不知被紧紧抱住的小清明全身僵硬,用属于稚龄的细瘦双臂推拒,往日不为外物所动的镇定裂开一条缝。
师宣低头与他四目相对,听到小清明显出迟疑的声音,“……真是你?”
第35章 情挑佛主(3
师宣捧起小清明的脸,掌下僵硬小脸顿时石化,垂首在小清明耳畔低语,“你既已入阵,我自当你应下了戏约。”
小清明脸色微变,倒错过探究他相貌变化的时机。师宣在他肉嘟嘟的两颊各亲一口,灿然笑道,“莫急莫急,你如今这般模样,我是断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的。我会帮你先破了这阵,等来日出了阵,再与你慢慢清算。”
师宣见他目光一颤,察觉出不对劲。青衣僧原本性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哪会像现在这样被撩拨得屡屡失常,思忖阵法莫不是除了回溯外表还能回到初心?
转眼度过数日。
师宣发现小清明努力表现成熟也无法掩盖思想低龄化,这是一个空有向佛之心却未曾斩断凡尘凡忧的清明,简直天赐良机。然,小清明太过固执,师宣又率性而为,常常话不投机、默默无言,就何时离开一事,两人发生分歧。
“提前声明,我虽有一身才华傍身,唯独漏了自给自足这点,这幻阵背景是古时,没闹清之前不宜太过想当然。”
小清明忧心化解痴怨之事,加之脸皮太薄不愿不劳而获白吃白喝,坚持下山。
师宣托着下巴,眼睛从上转到下再从下转到上,瞅着眼前才及他腰的小清明,再瞅瞅自个不沾阳春水的修长十指,最后瞥了眼桌上每日好吃好喝供着的吃食。这阵法极其逼真,每日不吃不喝会饿得难受,可他所有心思都放在给自己多戳几个心窍,从未为谋生苦过,有那么一小瞬,很想抛弃兄弟的筏子,六亲不认一回。
可清明不许他继续骗吃骗喝,拽着自家“兄长”强行下山。
猎户儿子十八里相送,师宣恋恋不舍回首,看得小清明眉峰直皱。
顺天山而下的道旁有一个茶寮,高柱上的店招书写着古老文字,被风吹没了形状。
两人坐进简陋的茶棚。
诺大桌面只孤零零放置两杯茶,属于师宣那杯空了底,却连添茶的人都没有,一上午过去,因为价钱低廉又免费续杯,他以水饱腹一连续了十数杯,从伙计到掌柜都绕道走,就差没来赶人。
师宣戴着草帽掩住招人的脸,望着来往人群,悠然叹道,“如今你我在阵中法力被禁锢,一个幼童一个弱男子又没什么谋生本事,为何非要早早出来喝这西北风受这般苦?”
弱男子……
小清明抬抬眉眼,无喜无悲,“若人自归命,自力自依止,是人则能契,归依真实义。”
师宣瞥了他眼,“你这人怎么总这般扫兴?”
小清明轻捻佛珠,句句道来,“众生有四业四秽,一者杀生,二者不予取,三者邪淫,其四妄言者。”
师宣郁闷,“你就不能说得言简意赅些?”
小清明静默片刻,“……我去化缘。”
环视周围人群,隔壁客人刚走,师宣顺手摸走茶壶,悠然给自己斟了杯,轻抿了口茶水,仿佛置身事外般道,“这么丢人的事,你自去即可。不过……”师宣轻挑眉梢,理所当然般道,“若不是为你,我也不会跟着下山吃苦,你若讨到银钱食物,必要分我一半才好。”
小清明哑然,“世间处处是因果,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再者先舍后得,自度有缘人,本是功德,何言外物?”
“秃头,难不成你幼时就这般巧言令色?一件小事能说出百般理由,还句句语意双关,讨个钱跟施恩于人般自以为是,真真狡猾!我说,若不是没钱吃饭,难不成你还会有时间处处想着去‘广结因缘’?”
小清明唇瓣微动,师宣直接捂住他的嘴,不给机会争辩,“有功夫浪费口舌,不若多想想怎么挣钱饱腹,少爷我都快饿死了!”
小清明无奈,闷声道,“……先把手拿开。”
师宣取回手掌托着两半脸,垂眸盯着桌上可怜巴巴的两杯茶,草帽倾斜,错落阴影盖住眉眼,只见少年唇形扁成委屈的弧度,幽幽叹了声凄凉,似假还真。小清明明白这垂头丧气样多半是装出的假象,仍忍不住叹息出声。
“……我去化缘。”
小清明从座位上跳下,由于个头偏矮,微微趔趄一下,让这自食其力显得有些可笑。
小清明穿着改过的小号僧袍,挨个询问来往行人。不论面对何人,皆双手合十,先轻轻颔首,后言,“相识即是有缘,还望施主舍个银钱。”
茶棚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且这时佛国未立,许多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把小清明当成捣乱的小孩轰来赶去,有些觉得出门被索要钱财很是晦气,破口大骂——小清明现在遇到的就是这种:
接近两米高的壮汉推搡着小清明的小身板,呲着满口黄牙,粗言秽语并着唾沫星子喷溅。有心善的妇人解围,都被胡搅蛮缠的男人喷了回去,小清明静静站在那任人推骂,眼观鼻鼻观心低垂着脸,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亦不多做争辩,比起劝架者反而更像局外人。
师宣原打算先看他笑话,支着头赏戏。
粗鄙壮汉越被谴责越生气,瞅见罪魁祸首一副事不关己样,怒火中烧,拎起茶壶就要砸下——
师宣顿时被触到逆鳞,抄起旁桌一杯烫茶掷去,疼得壮汉哇哇直叫,恨不得把头皮撕掉,茶杯碎片刮出满头满脸鲜血,颇为惨烈。师宣趁机拽起微愣的小清明夺路而逃,转身时没忘在大汉身上又狠踹一脚,拖慢大汉。
陌生建筑逐一从眼前飞掠。
清新空气化作清风吹乱两人的发和衣服。
脚下尘土飞扬漫到眼前,两人交握的掌心黏腻,不经意交错又偏离的视线更让小清明不自在,有一瞬莫名的触动。两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粗重的喘息在奔跑中交织、重叠,仿佛人群与喧闹被尽数抛远,唯剩彼此。
离得有些远了,师宣停下脚步,不知是不是跑得太快,他瞥见小清明脸颊微红。
小清明挣脱师宣,目光偏移了片刻,低念几句经文又恢复自若。
师宣大步走向摊贩,买了荤素两个大包子,带着小清明走到僻静处摘掉草帽席地而坐,取出油纸包递出一个。
小清明没有急着接,反而先问,“钱从哪来?”
师宣从腰间勾出一个陌生钱袋,夹在两指间打转,眸光芳华熠熠,“这叫拈花指,手法极快超越常人视觉,仿若隔空取物。”
小清明目光滑过布袋,明了是那骂人壮汉的,望向师宣眼角眉梢的狡黠,与温顺垂落眼角的丰茂眼睫,似在等他表态。青年盯着他,睫毛微微抬起又轻轻落下,像根小刷子,把蛊惑扇动到清明心底。
小清明抿紧唇线,接过冒热气的素包子。
师宣裹着油纸闻着肉香,怪道,“这会儿怎么不发表你那些大道理了?”
小清明捏紧包子,淡淡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师宣边啃着包子,边旧事重提,“那你之前怎么又任人欺负?”
肉味飘荡在鼻尖,让小清明微微不适,低声重复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师宣故意把包子划过他头顶,留下一片肉香,“说实话。”
小清明颇为无奈,窥着他作怪的手,“……他骂完了自会走。”
师宣这才满意,三两下吃光包子,突然心血来潮,凑近小清明。明眸朱唇皆咫尺,两人四目相对。小清明自屹然不动,眉眼清正,师宣笑启薄唇,冲着小清明的鼻子嘴巴哈出好大一口肉腥,喷得小清明连退数步,咳嗽不止。
不仅是肉香,师宣猝不及防的气息袭来有种罪孽横加,一瞬间的异样让小清明汗毛倒竖,像是遇到了天敌。
师宣笑得得意,扬眉挑唇尽是张扬,没心没肺道,“怎么还不吃?”
晨光下,师宣的意气风发烧得更旺,如盛夏骄阳正烈,最是热情,也最是遥不可及,触之必伤。
外观六岁多的男孩握着包子的手紧了紧,缓缓垂眸,说了句“我佛慈悲”,开始细细咀嚼,只是略微神思不属的呆样,怎么看都是食不知味。
师宣不以为意。
街道上人来人往,行人比肩接踵,他望着阵中以假乱真的芸芸众生,思索。
阵法所立之时,是人皇殷氏与妖皇阴阳氏在苍都共治,湘女垂泪之所位于苍都郊外一片坦途,并未因沧海桑田变成山谷。破阵需让永不盛开湘女泪开花,必要赶往都城,而寻觅阵中痴怨再行化解,颇为耗费时间人力,若能依附一方豪强,定事半功倍。师宣目光横扫,瞄见一张皇榜,是阴阳氏向天下征召美人入宫,不限男女。
“……看来要拾起老本行了。”师宣点点下巴,等着小清明吃完,迈步走向官府。
小清明不解,“这是何意?”
师宣捋了捋发,余光扫到有暮然回首的路人惊艳呆住!接二连三低呼出声,师宣回眸一笑,迷得那少女涌出两道鼻血晕厥过去,逗得他一乐。
“世人常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你我孤身行走阵中,总要找个靠山才便于行事,我方才在茶棚听人提及妖皇贪慕美色,又见他招揽各地美人进宫共享荣华。”师宣回首,目光落于小清明,“你我不如同去看看?”
小清明眉心聚起沟壑,话已至此,他岂会不明了?这是要以色侍人。
师宣迈步却被拽住,小清明披着六岁稚童的模样,声音干涩,“别去。”
师宣回眸,瞅着小清明坚定的神色,莫不是吃醋了吧?目光从上而下不由带出不易察觉的逼迫,笑问,“为何?”
小清明抿紧薄唇,绷紧小脸,“……我去……化缘。”
29/67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