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婶仔细一想,忽道:“哎呀,倒还真有这么个地方,那一带有个小祠堂,离村太远,三四十年前就不用了。如今他们年纪轻的,连地方在哪都不知道了。”
说着向外唤马家老大进来,仔细嘱咐他。马家老大挠头道:“赵大夫是丢什么东西在那不是?这也容易。明早出门打猎,两位跟我走一趟便是。”
周婶道:“正是呢,今日才来,山路也走累了,先在我们这里睡下罢。”
赵昔应了。周婶便张罗着去替他师兄弟二人收拾屋子。不过多久,夜幕降下,小村落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赵昔和温石桥在他家一间侧屋睡下,挤在一张草床上。
两个大男人难免拥挤,温石桥双手放在头下面枕着,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跟着师父大江南北地跑,也住过这样的小屋,挤一张床,你晚上还说梦话,被我打醒了。”
赵昔细细一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出,不由笑了。
温石桥想起他问周婶的话,道:“你坠崖前的事,都记起来了?”
赵昔望着木屋顶道:“只是记得我在山崖下醒来,好像还到了一处地方,走了一段路才又昏迷。之后便被他们救起了。”
温石桥道:“这么说来……你离记起全部的事也不远了。”
赵昔道:“师哥很不愿我记起剩下的事么?”
温石桥道:“平心而论,你若不是身负重伤,我倒觉得你现在的样子比从前要好得多,无牵无挂。”
“是吗……”赵昔若有所思,却也没再问。
次日清晨,马家老大便带着他师兄弟去山群中的另一座,通往那旧屋的路早已杂草丛生,分辨不情,三人按照周婶的指示,一直走到快午时,终于找到那座老屋。
老屋的确经年无人造访,一开门到处是蛛网,这里曾是村人的宗祠,地上并列着几个破破烂烂的蒲团,对着正门是摆放牌位的高台,已经积满了污灰。
屋子里卷起灰尘实在令人难受,马家老大便去找扫帚,温石桥问赵昔:“你想起什么没有?”
赵昔只打量屋中情况,摇了摇头。
马家老大到屋外走了一圈,又回前头来道:“赵大夫,温大侠,这屋后还有两间,像是人住过了。”
温石桥绕到高台后面,道:“这里有扇门,想必是通到后边去的。”说着拿剑柄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三人便进去,里间的情况比外面要好一些,有床和桌椅,靠门这面墙上还垂了一幅字。
马家老大上去把窗推开,日光照射进来,映在那字上,写着“观身不净,观受是我,观心无常,观法无我”,底下有落款。
赵昔看着那落款。连温石桥也看出不对:“这落款的印,仿佛是师父他老人家的。”
赵昔道:“不是。与师父的还是有些许不同,这应当……是沈醉禅的印。”
说着,他便伸手将那幅字移开,布帛上全是落灰,飘飘扬扬洒下来,余下两人不由稍掩了口鼻,却见那幅字之后显露出来的墙壁,并非一片平整,而是凹进去一个方洞。里面是薄薄一本手札。
温石桥眼神一凛道:“竟然在这里!”
赵昔将那手札拿出来,因为一直封存在这里面,倒没有落灰,只是泛了黄,纸也有些脆。
方才进入到这间内室后,他在此处的记忆便缓缓重现。当初在悬崖下醒来后,他一个人在山中乱走,无意撞见这间旧屋,进来后发现这里已经荒置多年。
他摸索到屋后这间卧室,看到这幅落印与师父十分相似的字,此印中有罗浮的秘纹,只有罗浮的弟子才会用,一时心生疑窦,当时又身负重伤,想在这屋中找到些能用的物资,最终在悬字之后发现了暗格,里头便放着这本手札。
他那时走投无路,细翻那手札所写录的功法,倒可以疏解体内乱走的真气。于是稍稍运功之后,气血渐平,在屋中暂且歇了一夜,第二日起来又饥又渴,走到屋外找水源解渴,忽然浑身经络剧痛,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等被马家人酒醒时,已什么都不记得了。
赵昔手抚过手札扉页上的印纹,若这便是沈醉禅的手札,那曾经住过这间屋子的人就是他沈醉禅本人了?
温石桥手搭上他的肩道:“既然手札找到了,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带回京城给师父他老人家过目。”
赵昔尚未回过神,温石桥摇了摇他道:“解秋?”
“嗯?”赵昔回过头,神色有些恍然,很快又恢复清明,“……好,这札记就由师哥你收着吧。”
温石桥接过来,不禁问道:“你又记起什么了?”
赵昔微笑道:“一些看不清的乱象而已,咱们回去吧。”
温石桥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一旁马家老大尚不知情:“这就是赵大夫温大侠要找的东西?那咱们这就回去了?”
赵昔抬头看了看这间屋子:“走之前,先将此处重新封起来吧。”
于是三人将门能上锁的上锁,除了那札记,一切物归原位。随后便离了此处。
再回到小村落,又是将近傍晚,猎户都已经回来,三人回到马家,周婶正送客,却是一个年轻姑娘,拿一些织品银钱,来换他们的粮食菜肉的。
周婶看见他们便笑道:“回来啦?”马家老大道:“哎。”又向那年轻女子道:“韩姑娘。”那女子亦点头。
赵昔留了心,打量那低着头的女子,道:“韩姑娘?”
那韩姑娘听见陌生男子叫她,奇怪地抬头望了赵昔一眼,这一望赵昔便认出来了。这是当初他和韩音遭人追杀后,雨夜里寄宿的那家农户的姑娘,她还有位不曾露面的婶婶,只是这婶女两人怎会跑到商洛山来。
那韩姑娘亦发觉赵昔十分面熟,便不避讳地多看了两眼,也认出他来:“啊!你是……”
赵昔笑着作揖道:“当初借宿之恩不曾回报,谁知在这里相见了。”
韩姑娘忙福身道:“举手之劳罢了,倒是不见先前那位小兄弟了。”
她一低头,乌黑的发上一枚莹亮的珠簪,跃进赵昔眼底。
赵昔若有所思道:“姑娘这枚发簪……好看得紧。”
韩姑娘一愣,不明其意。赵昔又问道:“姑娘姓韩?那么先前那位夫人也姓韩了?”
韩姑娘只觉此人问东问西十分古怪,但眉眼温润不像是作祟之人,便带了两分警惕道:“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昔却道:“尊夫人闺名莫不是韩冰?”
韩姑娘大震,下意识道:“你怎知道?”
赵昔道:“在下曾出入韩府一回,请姑娘回去通传一声,就说在下赵昔,曾在韩府中与韩箐姑娘结识,韩夫人若方便,不妨与在下一见。”
他叫出韩冰的名字,韩姑娘便已信了三分,思索一番,一咬牙道:“好,你且稍等,我这便回去告诉婶婶。”说着快步离去。
温石桥道:“你又捣什么鬼?”
赵昔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道:“我多管了一件闲事,或可了却一个人的心愿了。”
两人站在原地,这时周婶踌躇着上前道:“赵大夫,听说你们东西找着了,想必明日就要离山了吧?”
赵昔道:“是呢。若不是急事在身,我倒还想多留几天。”
周婶笑了笑,道:“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赵昔闻言,便让温石桥先进屋去休息,自己和周婶走到无人处:“什么事?”
周婶犹豫片刻,“唉”了一声道:“我想让你把云儿带出山去。”
“我知道你们也不便照顾她,只是我再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赵昔沉吟道:“这个办法我也想过,只是怕你们舍不得。”
周婶不禁流泪道:“当娘的哪舍得自己的骨肉,只是她的脸……她若待在这小山村里,怕是再也不肯抬头见人了。”
第48章 余音
赵昔明白周婶的意思,昨天仔细替阿云查看伤口,发现她身体里还有一种热毒,料想必定是打她的铁鞭上淬的,随伤口渗入体内,如此一来,只怕比朱胭的伤更加棘手,为免这母女俩颓丧,才没有说出口。
他扶了扶周婶道:“周婶若把阿云交给我,必然不如她的母亲照料她的好,但我会尽力治好她的伤,以报当初救命之恩。”
周婶点点头道:“我既然提了这件事,就信得过大夫。”
赵昔便送周婶回屋,自己回到和温石桥同住的屋子里,点了盏油灯,在桌边坐着,翻看那带回来的手札。
温石桥道:“你在等那韩姑娘?你们有什么过节?”
赵昔道:“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温石桥嗤笑一声:“还和我卖关子。”
赵昔抬头笑道:“明早还要赶路,师哥早些睡吧。”
温石桥看着他,虽然想要说几句,却又觉得多说无益,只得在心内叹了口气,背过身去。
等了不多时,果然外面扣门,赵昔将手札收进包袱,出去开门,那韩姑娘站在门外,紧紧盯着他道:“我婶婶想要见先生。”
赵昔点头道:“姑娘带路就是。”
韩姑娘便走在前,领着他来到村那边三间木屋前,其中一间点了灯,推开门,只见一面容冷肃的年长女子就坐在桌旁,发觉门开了,便抬起头来。
韩姑娘走过去,在她耳畔道:“婶婶,这就是那个人。”
那女子看向赵昔,目光如利剑,掷地有声道:“韩家第三代旁系弟子韩冰,敢问阁下是谁?”
她自报家门,赵昔便还以同样的礼数:“罗浮三代弟子赵解秋,见过韩夫人。”
韩冰微微动容:“罗浮门人?”她垂下眼道:“亡夫姓周。”
赵昔会意道:“周夫人。”
又是沉默许久,韩冰才问道:“跟在你身边的孩子,果真叫韩音?”
赵昔道:“是。他自称从白鲸教而来,要去韩家救他的母亲。”见韩冰神色有震动,又道:“他右肩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我为他验伤时曾见到过。”
“……是!是不错!”韩冰站起身来,“是啊,他已长得那么大了……”她脸上又是欣喜,又是懊悔。
赵昔又道:“洛阳之后,我便与韩音分道扬镳了,他被魔教的人接走。夫人要去魔教找他么?”
韩冰摇了摇头:“那里容得了他,容不下我。”她又问:“韩佑,是你杀的?”
赵昔答道:“是。”
韩冰唇角露出一丝笑:“我想也只有罗浮门人有这等本事。我在洛阳城外蛰伏多年,只为一朝取他狗命,谁知却被你抢了先。”
赵昔道:“韩家守卫森森,夫人是如何逃出的?韩音一直以为夫人还被囚在地牢中。”
韩冰冷笑道:“韩佑留我一条命,只为从我口中知道修炼那魔功的秘诀,我在牢中偷炼数年,有一天趁他不备,吸走他五成内力,趁机逃出。韩家每两年要大比一次,连掌门亦要参与,他为不让人发现他实力受损,自然加倍修炼那魔功。我便在洛阳城外蛰伏,算到他走火入魔之时,再潜入韩家,杀了他报当年之仇。”
赵昔眯起眼道:“吸人内力的魔功?”
韩冰看着他道:“正是,这武功是有代价的,会让人五感失灵。”她碰了碰自己的左耳,“如今我的双耳已快聋了。”
赵昔顿了顿,道:“当日见韩佑,他仿佛没有那些症状。”
韩冰冷笑道:“那是他用了别的办法,不过也不是什么好办法罢了,早晚变成个废人。五姑姑若早知道韩家沦落到由这样的人当选掌门,当初就不会那样走了!”
她说的五姑姑多半是韩家前任掌门韩五娘。赵昔道:“那么夫人打算一直待在这山中了?”
“这山脚下……”韩冰平静下来,望着他,像在透过他看一个人,“是我和周郎分别的地方。”
赵昔走出屋子,那年轻姑娘出来送他,他回身道:“韩姑娘留步。”
那姑娘笑了笑道:“我叫云雁,‘雁字回时’的那个雁。”
赵昔拱手道:“云雁姑娘留步。来日若能再见到韩音,一定将今日所见相告。”
云雁道:“我当初见你们两人,说相依为命也不为过,怎么如今倒分开了呢?”
赵昔顿了顿,仍是道:“世事无常。”
云雁回头看了看屋里,道:“其实人活在世上,总是在煎熬,各人有各人的不由衷,就如婶婶一样。能珍惜眼前人,就是最好的了。”
赵昔微微笑道:“最应惜取眼前人。所以错过,就是错过了。”
云雁送他到院门口,赵昔自回了马家,进屋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早上起来洗漱,将行李放上马背,周婶替阿云收拾好了包袱,母女俩依依不舍地出来。赵昔扶阿云上了马,周婶殷殷嘱咐道:“要听赵大夫的话,别和在家似的淘气。”
阿云戴了一顶蒙纱的竹笠,点点头,哭着道:“阿娘——”
周婶忙道:“不许哭。你是和赵大夫治病去的,别和什么似的。”
赵昔上马,和阿云同乘。温石桥上了另一匹,向马家众人辞行。走到村口,只见远远站着韩云雁,向他们点点头,赵昔便在马上一抱拳,而后勒马转身而去。
山路崎岖,阿云又年幼,虽然路比来时熟些,下了山也已经午时,两个大人便决意先到离山最近的淞县去,进城门歇歇脚,再从另一个城门出去。
进了淞县城,此地人物依旧,三人停在一家茶馆里休息。赵昔看着馆外人马往来,想起在齐家行医的那几日,便和倒茶的小二搭话:“这里有一家大户姓齐,如今怎么样了?”
小二道:“客官说的是北街那齐大官人家么?”
赵昔道:“正是他家。”
小二道:“就在几个月前,他家主母不知怎的,得了急病死了。那齐大少爷身子不好,侍奉他母亲灵前,也跟着去了。如今只剩了齐大官人和齐大小姐。齐大官人病死了夫人和独子,心中难受,不愿在家待着,便又去了外地行商,至今未归。齐家全由齐大小姐打理着,听他家出来采买的下人说,他家小姐正和管家商量,要搬去京城的旧宅子住,不在此地了。“
赵昔讶异道:“已经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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