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繁星漫天,云决收回视线,转向不远处正在油灯下练字的孩子身上。一笔一划很是认真,可阿翎的表情却是苦大仇深的模样。
云决的眸子里映着暖色的灯光,显得更加的柔和。多天以前他还以为自己这条命就要这般结束了,可是他却遇上了这个孩子,在他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将他从泥淖里拉了出来。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阿翎抬眸望过来,掀着嘴叹了口气:“我最不爱练字了,可阿娘非要我练,每晚睡前必练三篇。哥哥你要是困了就先睡吧,我睡在外面,不会吵到你的。”
这个外面是指这张床的外侧。云决也是才知道这几天他一直都在阿翎的房间里睡着,而阿翎因为担心自己还没醒,身上的伤也很重,所以晚上都是和阿娘还有奶奶睡在另一间屋子里。如今他已清醒,阿翎自然是要搬回自己的屋子,可还怕他不习惯与人同睡,歪着头先问了一下他的意见。
云决笑了笑:“无妨,我现在也不困。”
阿翎点点头,继续苦着脸挥笔。
云决也收回视线,盘膝闭目,默默运功调息。
听到旁边撂笔舒气的声音,云决睁开眼,看着那孩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向他道:“哥哥,你还用灯吗?若是不用我就直接熄啦。”
云决摇了摇头。阿翎一口气吹灭了油灯,借着窗外的星光脱掉衣服和鞋子,只着薄薄的中衣,钻进了他旁边的小薄被子里。
云决本以为这孩子是准备睡觉了,没想到在他也躺好之后却翻了个身,和他聊起了天。从蓝天白云聊到生辰八字。因为阿翎一直生活在这个村子里,并没有离开过,所以云决给他讲的自己所看过的景色,听过的故事,他特别喜欢。
而云决也是第一次同一个人讲这么多的话,第一次用故事将人哄睡着。
听到身旁孩子绵长平稳的呼吸声,云决偏过头,借着星光能看清孩子安静的睡颜。他笑了笑,眼底尽是暖意。
待云决伤势渐好,行动自如之时,与阿翎一家已很是熟识,对阿翎家也有了一些了解。阿翎的父亲过世的早,所以杨姨一人将阿翎抚养这么大,对婆婆也像亲生女儿那般孝敬。杨姨生就一双巧手,靠着针线活竟也能将三个人的日子过得很好,虽不是很富裕,但也衣食无忧。
阿翎的奶奶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精神矍铄,经常在饭桌上劝说云决多吃一点,不要和他们客气,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旁晚坐在摇椅上,在院子里看落日。偶尔云决也会学着奶奶,坐在旁边,看着夕阳渐渐消失在山的那边,心底无比的平静惬意。
而阿翎,这个一笑起来眼睛就完成月牙形状的孩子,云决没来由的就是愿意与他亲近,看到这孩子在视线之内就觉得心安。有时云决也会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自己的性子偏冷,但在这个孩子面前却褪去了冰霜,变得更为热切起来。
这里面的原因他后来才明白。有些人,只一眼,便定了终生。
而那时的云决只知道自己受了他们的恩惠就一定要报答,所以在他伤好功成之日,他小心翼翼地问阿翎,等他解决家中事务之时,愿不愿意去他的家乡看看。
因他们并不了解江湖,所以云决未曾细谈家中情况,只道自己家中生了事端,被仇家追杀。
而阿翎本来因为他要离去而低落的心情似乎因为这句话又重新明朗了起来。在他们初遇的那片树林,两个少年定下了三个月后再见的约定。
那个人夺取教主之位后根基并不稳,教中身居高位与云决的父亲交好之人都知晓他这位子是怎么得来的,只是现在这个风口浪尖还不得不臣服,他们都在等待一个时机。
云决就是这个时机。
虽有高手相助,但他也整整花费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将此人除去,而他在这一战中内伤颇重,又因急于恢复而走火入魔,还不听长老劝告,匆匆继承了教主之位后,偷偷跑出了鸣音山。
那时策马驰骋的他虽面色苍白,眸子里却满是明光。
直到他看到那一片焦土,和那三座墓碑。
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了吧。
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嘴角流出,染红了他跪着的那片土地。
还是教中之人循着他留书所写找了过来,才将整整跪了五日之人带回了教中。长老们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自那次病好以后,云决的性子愈发冷淡,再没遇见过能让他眸底寒霜开化的人。即使后来身边有了惊鸿和迟暮,独自一人时,心底依旧孤寂的发疼。
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了,日子鲜活却冰冷。
直到那一天,他因真气滞涩不敌南宫家主而受伤,在树上昏睡过去,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在一家客栈里,推门而入的人带着银色面具,笑起来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状,声音也如清泉般悦耳。熟悉的感觉一瞬间席卷了他的心,久违的暖流泊泊地流入四肢百骸。那时春日正好,云决抬眸望向窗外,眸中的寒霜第一次有了开裂的痕迹。
寒冬腊月,山上夜晚总是更冷一些。念明在炭火旁烤着双手,抬眼却发现云决坐在桌边出神,眸中倒映着跳动的火苗,一明一灭。
他走过去,握住云决有些冰凉的手,见云决回望着他,挑了挑眉,问道:“哥哥,你在想什么?”
云决反握住他的手,笑道:“想起了你当年将我捡回家去的事。不知为何总是对我刚醒的那天记忆犹新。”
念明笑了,挤挤眼,道:“那会儿你第一次见我,大概哥哥你是对我一见钟情?”
云决若有所思,心里竟然觉得念明说的很有道理。
念明继续道:“不过我第一次见你可是在树林里,你浑身是血,可吓人了。我那会儿还不会武功,把你带回家可费劲了。”
云决道:“我倒从不知道你是怎样将我带回家的。那时你个子才及我肩膀,难道也是将我背回去的?”
“我当时还真试过将你背起来,可是我背不动。”念明摸了摸鼻子,拉起云决,一只手将他的一条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扶着,另一只手扶上了云决的腰侧,“就这样。那时你还勉强能走,但整个人的重量都在我身上,我带着你一步一步挪回去的,哎呦我这个腰啊——”念明回想起当时,还会有一种腰酸背痛的感觉。
云决但笑不语,依着他就着这个姿势一步一步走回了床边,看着他将自己安置在床上躺好,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道:“就是这样了。”
“唔,想想那片树林距离你家可不近,司徒公子果真受累了。”云决躺在床上,握着念明的手,拇指摩挲着念明的手背,笑道:“算起来你于我有两次救命之恩了。”
“可不是吗,”念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随后挑挑眉,“哥哥,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云决笑了,手上一用力,念明身形不稳,伏在了云决身上。
“救命之恩还能怎么报答,自然是以身相许了。”
第24章 番外二 (1)
尹明心说出那番惊天动地的话,已经是两天之前了。
司徒幽在床上翻了个身,枕着一条胳膊,抬眼看着窗外的阳光和绿柳。
“师兄,我喜欢你,我想一直与你在一起。”
“我今年十七,我不小了。你觉得我会是把终身大事当做玩笑与你说的人吗?”
“我现在很清醒,我也知道我说的究竟是什么。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陷得太深,有些事情本也就说不出原因。师兄,你不是那种追根究底的人,为何现在这么想知道原因呢?”
你都说出这么惊世骇俗的话了,还不允许我问问原因???
司徒幽猛地坐起了身,烦躁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他幼时父母双亡,饥寒交迫时被师父捡回临星谷,收为亲传弟子。自此之后,师父师娘和师弟就是他的亲人。他与尹明心从小玩到大,一起练武,一起读书习字,一起学习药理。司徒幽大他两岁,却一直将他看做亲弟弟那般照顾。谁知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存起了这种心思!
“师兄,我也知道你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不会逼你,但是我求你,求你一定要认真地想一想,尽管结果或许并非我所愿,但是我……我真的不甘心啊师兄……”
司徒幽向后一仰,直直地摊在了床上,神色有些挫败。
尹明心当时的神情还清晰地印在司徒幽的脑子里,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师弟明明每日都是眉眼带笑,可那天,那时,他面色的那种痛苦,司徒幽现在想来心里还是一阵揪心的疼。若是别人惹得他师弟这般,他一定二话不说揍得那人找不到北,可偏偏,那人就是他自己。
这该如何是好呢?他已经躲了尹明心两天,连吃饭都是在众弟子用过之后再去随便吃点剩下的。而尹明心似乎也是在给他时间,这两天一直都没有来找过他。可是这种事情,真的是几天就能想得明白的?
司徒幽轻轻叹了口气,还真就能想的明白。他现在竟然真的在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能接受与明心在一起的问题,虽然他们真的每天都在一起,感觉上可能会有些被误导,但司徒幽明白自己似乎并不反感……
“啪”的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司徒幽顺势挡住了自己的眼睛,有些无力地□□一声。心里的想法让自己都目瞪口呆,若是换做别的男人对他这么说,他可能早就拒之千里了,可当尹明心说出来的时候,他竟然只是震惊,却并没有直接拒绝的意思,这代表什么?这代表尹明心说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啊!
难道自己其实也悄悄地有着这样的心思?
司徒幽这十九年来并没有喜欢过谁,就算同辈的女弟子不乏面容姣好,灵秀动人之人,可他也只当她们是同门,并未有什么旖旎的心思,甚至还不如对明心上心。根本就没有人能同明心在他心里的地位相比嘛。
司徒幽怔了怔,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念叨了一句:“司徒幽……喜欢……尹明心……”
又念了一句:“司徒幽喜欢……尹明心……”
接着又来了一句:“司徒幽喜欢尹明心……”
心里的感情突然就澎湃了起来,顺着血管,流到了四肢百骸,刻入了骨髓里。
尹明心想,就算司徒幽再不想见他,这一天他也一定会出现的。因为,这天是他的生辰,而一直在外历练的师兄就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
可是从日出东方到繁星满天,他始终没有等到那个人来。
尹明心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僵了一天的笔直身形颓然松懈,撂在石桌上的手却攥的骨节泛白。
或许不该如此急切,可是师兄自从出谷历练,一鸣惊人,知晓他的人愈来愈多,围在他身边的人也愈来愈多,在听到爹娘有意为他安排婚事的时候,他实在是不能再忍下去了。
可现在……他眼眶有些发热,尹明心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视线里有些模糊,却强忍着,恐怕那种绝望的感觉喷薄而出。
耳边传过极细微的风破衣角之声,尹明心下意识地转头,便看到了暗处站着的那人,发带正随着夜风飞扬。
他猛地起身,却因端坐太久,身形踉跄了一下,一手撑住了桌子,眼睛却紧紧盯着那个身影,他看了那么多年,绝不会认错的身影。
司徒幽本以为他已经睡下,没想到翻进院子里来却撞了个正着。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发现他师弟脚下不稳,好像要倒下去一般,立马二话没说,快步走过去,扶了他一把,本想把他重新按回石凳上,却被那人紧紧攥住了手。
司徒幽轻咳一声,倒也没闪躲尹明心那炽热的目光:“夜深露重,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尹明心开口,声音艰涩沙哑:“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司徒幽皱了皱眉,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三指搭上了尹明心的手腕,确定脉象正常才松了口气:“怎么会,今天是你的生辰,我说过每年都会送你贺礼,为你庆生。”
为什么师兄还会平静的就和平常一样呢?是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吗?他想问,可是他却突然没了那时告白的勇气。最终只能松开了那人的手,指尖微抖地将手垂在身侧,像平常那般对司徒幽笑了笑:“我知道,但却没想到今日这样晚。”
尹明心觉得这是平常的笑容,但在司徒幽看来却是比痛哭还要让人更难受几分。他抿了抿唇,重新握住了那只微凉手,在尹明心有些错愕的目光里,将人带回了屋,安置在桌边,倒了杯热水推到了他面前。
尹明心目光暗淡,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却还是觉得浑身有些发冷。
司徒幽看着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轻轻舒了一口气,从怀中拿出一个物件放在了他面前。
“这是……”尹明心拿起来,仔细看着。这是一只木雕簪子,轻巧纤长,极细的簪身上缠绕着一道一道的纹路,细看下去竟是一株梅花,从枝桠到花瓣,雕刻的极为精细,栩栩如生。
“你的生辰贺礼。”司徒幽道,他雕了四天四夜,眼睛都要瞎了。“我本以为要不了多久,没想到竟然才弄完。”
尹明心摩挲着发簪,轻轻道:“多谢师兄。”
等了半晌,尹明心的目光还是落在发簪上,司徒幽心道原来你小子竟然这么喜欢这个发簪吗?面上挑眉问道:“然后就没了?”
尹明心怔了怔,终于将目光移到了司徒幽面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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