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
迁坟是件很沉闷压抑的事。
站在墓前,听请来的大师告知已故的人,迁坟的原因,看着坟墓被一点一点挖开,什么都充满了灰败死亡的气息。
付村的风俗,迁坟拾骨,必须由血亲子女戴着红手套来做。
大师给他讲过很多注意点,付俊卓一步一步照做。
小时候的他,被欺负了之后会蹲在妈妈坟前,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他的手触碰到的冰凉使得他忽然意识到,不会回来的,生与死的鸿沟,无论如何都跨越不了,而他人生永远的缺憾是,这辈子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子。
问过舅舅,没有留过照片,只告诉他说,他的妈妈长得很漂亮。
有多漂亮呢?
付俊卓忽然想起来,妈妈生他的时候,不过二十出头,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年轻。
那么年轻,在世时应该是很鲜活的生命吧?现在是自己手里的一把枯骨。
猛然之间有什么轰击着他的内心,出生以后,有生之年,和妈妈距离最近的时候,竟然就是现在——他握着妈妈的枯骨,就算是戴着手套,仍旧感觉冰冰凉凉,没有温度。
欠了二十几年的难过在这一瞬间还回来了,付俊卓鼻子一酸,来得太突然,喉咙哽得发疼。
大师制止:“不能哭!”
——-
付俊卓回A市后,收到了两条短信,一条是:“你这孩子,偷偷放这么多钱家里做什么?舅舅又不缺钱,我给你留着,下次回来给你。”
另外一条是:“付先生,我出来买了个东西,现在有点堵车!大概得八点零十五分才能到!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先给舅舅回复了一条信息,感谢舅舅帮他做的这一切,然后编辑短信,打算回复房东亲戚家的小孩。
“没关系”还没发出去,小孩的短信又来了。
第4章
小孩说:“付先生,刚才我发错了,是八点零五分!^_^”
付俊卓看着手机,比对着两条短信,看了一会儿,终于才发现了哪里不对。
上一条短信上写的时间是,八点零十五分,多打了一个“十”字。
现在七点五十五分,还有十分钟,小孩就要过来了。
付俊卓回了句“好的,没关系”,把手上的事情扫了个尾——今天他把这间空着的房间通了风,又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虽然房间之前也不脏,但是打扫一下会更好,毕竟有个不认识的小孩要来住。
反正他也是闲着,就为自己找点事情做做。
大概他其实也希望,除了乌龟和多肉,身边能有个活人。
八点零五分,又收到一条短信:“付先生!我到了!”
与此同时,门铃响了,付俊卓放下手机,从沙发上站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付俊卓发现小孩有点高,自己得抬头,然后他抬起了头,就看到了小孩由于惊讶而半张的嘴巴。
“学……学长,是你?”
是那个买包子的学弟。
上次和学弟碰到过一次,对这个学弟的印象还不错,没想到竟然是房东亲戚家的小孩。这样的话,似乎住隔壁也挺不错的。
“真巧啊。”有些吃力地扯出了一个久违的笑,付俊卓说,“进来吧。”
说完,先转身回了屋,准备去开那间空着的房间门给学弟看。
“……嗯!”顾舟刚刚踏进屋关上门,就发现屋子里很干净,自己还穿着运动鞋,他果断脱鞋,踩在瓷砖上,吧嗒吧嗒进了屋,随手把买的水果放在客厅茶几上。
他今天被拉着和舍友一起去买东西,路过水果店,就想起来给那位付先生带点水果。
那个时候顾舟站在水果店里,一眼望过去不知道买什么。
所以,买什么好呢?那位付先生爱吃什么呢?
……不知道啊。
于是他打算挑几样自己觉得好吃的以及长得好看的,最后他买了草莓、手剥橙、香蕉、苹果,还有……小番茄。
那么一个袋子提着过来,挺沉的。
付俊卓打开门,听到了身后塑料袋和学弟不太对劲的脚步声,于是循声望过去。
发现了自己的疏忽。
常年不与外界的人来往,也从来没把谁带回家做过客,所以他完全没有准备客用拖鞋。家里很干净,很明显学弟不想自己的鞋子把地弄脏,所以脱了鞋。
如果付俊卓这样做了,绝对会因为着凉拉肚子,现在他看着学弟,感觉上在替学弟觉得冷。
天真冷啊。
付俊卓看着不远处的运动鞋,再看着穿着五指袜踩在地上的那一双脚,目光上移。
“你”字还没说出口,对面顾舟朝着他笑:“学长!送你的水果,都很新鲜的很好吃的!”
第一次,这位学弟说:“学长,送你牛奶!这个很好喝的,我每天都喝!”
今天又说:“学长!送你的水果,都很新鲜的,很好吃的!”
“很好吃的”四个字,语调微微上扬,似乎是因为说了好吃的东西而心情愉悦,让人听了觉得很舒服。
看起来,这位学弟很爱吃啊。
还有就是,他是学弟,还知道上门带点礼物,似乎自己却没有给他倒杯茶,甚至拖鞋都忘了准备。
“……谢谢,你先去沙发那边坐两分钟,等我一下。”
“啊?噢!”
付俊卓去找出来一双秋天的布拖鞋,自己换了,然后把棉拖放在顾舟面前:“穿这个吧。”
顾舟一笑,做了个小动作,一排小白牙咬了一下下嘴唇,然后穿进了棉拖鞋:“谢谢学长!哇!好暖和啊……”
“来看房间吧。”
“嗯!”
长时间没人住的房间,并没有那种一屋子死空气的气息,闻得出来刚刚透过风,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木艺小熏香,那股气息很淡,似有若无,需要人静下心来才能用鼻子抓住。
房间很干净,只需要抱一床被子过来,直接铺好,就能睡觉了。
顾舟看房间看得喜滋滋的,又听付俊卓说:“那边是洗手间,不过那个洗手间只有排气扇,没有窗户。”
“学长,那个,我可以住在这里了是吗?”
为什么不可以?付俊卓完全以为他和房东差不多说好了,这个学弟就是来看房子的,没想到到了现在还在征求自己的意见:“……可以啊。洗手间分开用,我用的我那边的。”
“嗯!”
“对了,阳台的话是相通的,以前这边没人住,所以被我摆满了多肉,如果不介意的话,晾衣服晒被子,可以去我那边的阳台。洗衣机在那边,两个人够用。”
说完,又补充一句:“多肉需要充足的阳光,如果你介意的话……”
介意的话,那我就不打算租给你了。
答应把空房间租出去,前提是对方能接受这半阳台的多肉。他多付房租没关系,反正一直也是这么整租过来的。如果对方介意,他也不会给多肉挪窝——这里是多肉们最适合生长的地方,如果挪到另外一边的阳台,首先洗衣晾衣很不方便,其次,晾晒的衣服会给多肉们造成影响,没有光可能会死。
他那么宝贝多肉,最多继续自己整租,不接受任何人过来合租。
付俊卓还没说完,顾舟连忙说:“我不会介意的学长!”
说完,又向阳台那边看了看:“学长你养多肉啊。”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多肉们被接受了,付俊卓无端心里一松,很轻微,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有怎么察觉得到,他看着学弟脸上期待的表情:“嗯,养了很多。”
“那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啊。”
说着,付俊卓带着学弟去看阳台。
这个两室一厅的设计有点意思,两个房间都是双开门,面对着客厅的那一边是正常扇形打开的门,而面对阳台的那扇,大概是为了视觉上的房间大小和光照,以及整体空间利用问题,采用了玻璃门推拉门。
两扇玻璃门很大,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
推拉门后,是一层质感很不错的窗帘。
平时白天的时候,拉开窗帘,打开推拉门,视觉上房间和外面阳台是连在一起的;再去拉开密闭阳台的窗帘,那么一瞬间,光照会投射进来,光亮一片。
付俊卓看中的就是这个开阔的视野和光照的感觉。
晚上,在二十八层,站在阳台上看着脚下的城市,灯火通明;当然高楼对于付俊卓这种有毛病的人来说,也很危险,所幸阳台上的窗户全部是密闭打不开的,除了最上面用来通风的几个小窗口。
睡觉时,拉好阳台窗帘,锁上推拉门,再拉一层窗帘,就可以安心睡觉啦。
整体来说,房子还算可以。
推开玻璃推拉门,打开阳台灯,阳台上一盆一盆的多肉,有的单株,有的挤在一起,品种各不相同,然而色泽在视觉上非常诱人,一看就是得到了非常好的照顾。
顾舟又一次做了个惊讶的表情,蹲在多肉们面前,这边瞅瞅那边看看:“天呐……好可爱啊!”
以后每天早上醒来,推开门就能看到这堆可爱的多肉们,想想就很开心啊!
顾舟已经掏出了手机,然后指着其中一株:“学长我想拍它!”
“随便你拍。”
“那我多拍几张!”
那株是桃之卵,半年前刚入的。
付俊卓一扫阳台,发现,每一株多肉他都能叫得出名字,说得出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买的。其实他不是一个记性多好的人,大概是这些多肉是他精心对待的,所以记得格外清楚吧。
阳台上响着“咔嚓咔嚓”的拍照声,付俊卓默默地去打开另外一盏阳台灯,让光线更好。
灯光更亮时,多肉们的颜色似乎更加漂亮。
自己一手养出来的多肉宝贝们,被别人这样待见,嗯,感觉……还不错。
看在付俊卓眼里,眼前蹲着的学弟其实就是个小孩,小孩是个开心的小孩,很有活力,笑容很灿烂。
“学长。”顾舟忽然回头,他有话要说,然后就看着付俊卓的脸,顿住了。
付俊卓自己不知道,他待着不说话时的眼神是没有活力的,会让人一眼看过去就断定,这个人很沉闷忧郁;而当他看向多肉时,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柔和,尽管细微到几乎看不出来,但是就是很有生机。
“怎么了?”付俊卓看向顾舟。
视线一从多肉上离开,那种鲜活的生机不见了。
“这株叫什么呀?真的好漂亮!!”顾舟指着一盆问。
确实,真的很漂亮。
肉肉的一株,窗面晶莹剔透,每一粒的纹路都爬不到窗面顶端,就像是有灯托的散发着光的冰雕,不,冰灯一样。水润光泽,让人连去捏一捏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因为漂亮得太不科学了,觉得上手摸这株会碎,顾舟想着,明明这么好看,刚刚竟然没有发现。
“这个叫冰灯玉露,现在冬天长得不好,春秋时候是最漂亮的。”
“……我觉得现在已经很好看了,还能更好看啊?那得是什么样子……”
大概是一个人太久了,又大概是见学弟对自己喜爱的多肉实在是喜爱,这点很合心意,看着学弟一副已经开始脑补的样子,付俊卓说:“我去拿一下手机,手机里有照片。”
后来,顾舟看着手机里秋天时冰灯玉露的照片,激动得要死,直说:“学长你太厉害了!我以前也养过一盆多肉,可是养死了!多肉很难养你竟然养了一阳台!真的好厉害的!”
第5章
付俊卓几乎要被夸得不好意思,很想说点什么,但反应迟钝如他,面对着这种哗啦一下迎面拍过来的夸奖,张着嘴却不知道该怎样答话,最后只吐出了简短两个字:“啊……嗯。”
有点沮丧。
不,是很沮丧。
刚才还好好的。
很简单的对话而已,似乎脑子正在转,似乎知道自己想要回答的话里的词语,但是忽然之间,却怎么也组织不了完整的一句话。
是的,很简单的对话而已啊。为什么这种对话都不行?为什么感觉自己已经……什么都不行?
能做得了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
回想着两年间的种种,付俊卓垂下手,心慢慢慢慢沉到底。
面前这小孩似乎天生少根筋,把他搁哪他都能嘟嘟嘟发出点光,得到学长的同意,遵循着学长“不要往前翻,往后翻”的嘱咐,顾舟星星眼继续看着手机里的多肉,越看越充满了一种乖学弟对厉害学长的崇拜:“学长!你真的好厉害!我一直觉得,能把宠物和植物照顾得很好的人,一定非常温柔!”
听到这样的话,付俊卓垂下眼睛。
自己,温柔么?
不啊,很久以前乖戾嚣张、飞扬跋扈得很,他这种人,可以和任何不好的词语挂钩,但绝对和温柔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再抬眼看学弟,对方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专心致志地看多肉,也不是那种“我要和你合租了,所以要跟你打好关系”的感觉,完全没有。
只有一种……他说的都是真的的感觉。
那就暂时相信吧,假装自己是个所谓温柔的人,付俊卓努力集中精力,回答了一句:“……谢谢。”
那边,顾舟看完多肉照片,笑着说:“学长,你手机里都是多肉,我手机里全是吃的!改天也给你看看。”
“嗯。”
不过也好,学弟话挺多,自带暖场效果,付俊卓现在话不多,这样不会冷场。
回去之前,面对着满阳台的多肉,小孩表现得有些恋恋不舍,几乎要一步三回头:“学长!我明天下午没有课,明天搬进来可以吗?”
付俊卓给了他一串钥匙,小孩高高兴兴揣着回学校了。
虽然只见了两面,相处时间不长,但是小孩给他的感觉就像太阳。
一个人的性格,不可能一味地阳光,付俊卓想着,但小孩的性格,至少明面性格,看起来是那么的阳光开朗。
像太阳一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会发光,从他的内心会发出一种积极向上的气息,谁都喜欢,尤其是付俊卓这种常年缺光已经半死不活的人类。
人一走,门一关,似乎房间都暗了一个度,屋子里恢复了往常的安静。
付俊卓抖啊抖,脱下秋天的布拖鞋,换上自己的拖鞋。
小孩刚刚穿过,非常暖和,付俊卓慢慢地舒展开脚趾,觉得暖和了一点,好受一点。
有点冷的人慢吞吞走到阳台,去看他的多肉。他蹲在多肉前,一个个看过去,仔仔细细查看情况——这样的事情,工作日他早上做一次,晚上做一次,休息日早中晚各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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