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云的身体被人从后面抱住,耳边同时传来两道声音,是箭锋的尖锐与女子急迫的尖叫,还有身体被射穿的裂帛声……
虞云身体一僵,脚下登时呆住,那撕碎一般的声音,划破了苍茫绝望的天际,划破了他原本幸福安逸的少年时光,从那以后,每每听到利箭离弦的飒飒声,他的心口,总会隐隐作痛。
他艰难转身,视线里尽是母亲哀戚的泪光,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喷出来,染红他的胸口。
“娘——”
“落儿!”
虞正非和虞云同时失声喊出来。
“云,云儿啊……”王氏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身体终是无法支撑,向他倒去。
虞正非连忙抱住她坐在地上,虞云手无足措地捂住她被利箭射中的伤口,两只手哆嗦不止,滚滚鲜血从他颤抖的指缝间泉涌而出。
王氏爱怜地抚摸他的脸,泪流满面,那利箭贯穿胸口,她心知自己命数已尽,从此要与他断了母子的缘分。
她从脖子上取下一条玉坠子戴到他身上,“云儿,你戴着这个,赶紧走!”
那是一枚枫叶型的红玉坠子,整块玉鲜红清透,无一丝杂质,玉面上雕刻着完整的枫叶纹,每一道纹路都精细无比,栩栩如生,仿佛本就是秋色里的一枚红透了的枫叶虞云双手捧着那枚玉坠子,无措地摇头,“不要,云儿不走……”
虞正非双眼通红,抱着她亦是不肯放手,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唤道:“落儿,我的落儿……”
王氏又如何舍得,然此刻情势危险,追杀他们的人就在身后,多耽误一刻,他父子二人便多一分威胁。
她的眸光温柔地凝望虞正非,泪光里是缠绵无尽的爱意,“泽哥,你好久没叫我落儿了……”
虞正非把脸贴在她脸颊上,泪流不止,“是我不好,这十几年苦了你了。”
“不,”王氏的嘴角扬起满足的笑意,“与你一起的十几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虞正非心头愈痛,泣不成声,“落儿……我的落儿……”
王氏抬起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水,“泽哥,临死之前,让我再叫你一声泽哥吧,我有好久没这样叫你了。”
虞正非握住她的手,摇头道:“不,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泽哥,你不必安慰我,我知道我不行了,”王氏泪声道:“泽哥,能成为你的妻子,与你有了云儿,我这一生再无遗憾了。可是云儿,我们的云儿,他还那么小,他的人生还没开始,不能因为我,连累了你们。”
虞云慌忙拽住王氏的手,“娘,云儿背着您,云儿要跟您一起走。”
王氏抱过他,滚滚而落的血泪染透了他身上的衣裳,“孩子,让娘最后抱你一次……”
“娘——娘——”虞云紧紧抱住她,哭得几近失声。
纵然有千般万般的不舍,王氏还是狠心推开了他,对丈夫说道:“泽哥,快带云儿走!”
虞正非铮铮铁骨的汉子,此刻也是泪雨磅礴。他抹了一把眼泪,悲泣道:“你先在这委屈一下,我很快回来找你。”
说完便要拉虞云起身,虞云自是不肯,紧抱着王氏不肯放手。虞正非只得加大力道,将他整个人从王氏怀里拖了出来。
“娘,娘!”虞云几乎是被虞正非拖着前行,他奋力挣扎,两只手极力伸长想要去够王氏,声音已哭得嘶哑。
“云儿呀,我的孩子……”王氏倒在血泊之中,朝他远去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满是血泪的双眸在他渐行渐远的哭唤声中阖上,就此天人永隔……
“娘……娘……”虞云一路哭着,一路被虞正非拽着直往树林深处钻去,脑子里尽是母亲身下绵延不绝的鲜血,充斥他模糊的视线。
浑浑噩噩中不知又跑了多久,前方的视线豁然开阔,脚下的枯枝落叶少了许多,两人竟跑出了丛林,来到一览而尽的平野,而身后的追杀声却从曾甩远,仍是紧跟不止,不时有利箭从从里里射出来。
虞正非环顾四周,心下暗暗大呼不好,没了灌木丛做庇挡,在这空旷的平野上,他与虞云如何逃得过刀林箭雨!
他四处扫了一下,发现不远处竟有一座小庙,门窗破旧,应是废弃已久的。
未加思索,虞正非径直拉过虞云飞快跑进庙里。
小庙两扇木门破烂不堪,早已从门框上掉落,不足以遮挡视线。虞正非就着一点微弱的月色看到庙里只有几件落满灰尘的家什,除了正对门的一个半人高的木柜,再无避身之处。
他略一思索,便将还处于丧母悲伤之中的虞云推了进去,又解下腰带将他的手脚束缚住。
虞云一脸迷茫地看着父亲,“爹,您为何绑我?”
虞正非打紧绳结,对他道:“你先躲在这里,不要出去。”
虞云忙追问道:“那您呢?”
“爹去引开他们,等躲过了他们,爹再来找你。”
“不可,您如何躲得过,让我去!”说着就要挤出木柜。
虞正非按住他,“你放心,爹功夫好着呢,不怕他们。”
他强忍着悲痛,朝虞云笑了笑。虞云看到他脸上闪过异样的神情,只是那神情不过一闪而逝,若不是他眼尖,定被他唬了过去。
他干涸的眼底又涌上一股热泪,“爹,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云儿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再失去父亲。”
虞正非听得心头抽痛,他又何尝忍心叫他孤苦一人,只是眼下的情形,容不得他再做其他考虑。
他从衣摆上撕下一条长布,不顾虞云的反对,封住他的嘴,凝重嘱咐道:“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
“唔,唔……”虞云摇摇头,想要说话,嘴里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虞正非眼眶一红,双臂揽过他,语气低沉而悲切,竟含着几分恳求,“云儿呀,答应爹,如果爹没有回来,要好好活着,不要记恨,不要报仇,爹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唔,唔……”虞云奋力扭动身体想要挣脱开绳索,脸上泪下如雨。
虞正非抹着眼泪放开他,看了他最后一眼,终是硬下心肠关上柜门,找来一根木棍栓住门扣。
虞云哭着用身体去撞柜门,虞正非心头悲恸不已,在木柜外站了一会,握紧了双拳调头离开,朝外冲了出去,不过片刻的功夫,已跑出数百米外。
虞云心急如焚,挪动身子趴到柜子中间,透过中间的细缝朝外探视,不过一眼,便惨白了脸,整颗心几乎要吊到嗓子眼。
只见那群人已追了上来,数百米外的平野上,一群人将虞正非围在中间,夜色模糊,虞云看不清那群人的衣着外貌,只隐约瞧见十几个黑影,个个手上举着长刀利剑,杀气腾起。
为首的一个人骑在高大的马上,正与虞正非说话,因离得远,饶是虞云凝听静听,也听不见半句字眼。没过多久,骑在马上的黑衣人踱马信步走开,留下的十几个黑衣人举起刀剑围向虞正非,虞正非起初还能负隅顽抗一阵,最终还是寡不敌众,不一会儿便败下阵来。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与悲痛笼罩下来,虞云一直在撞柜门的身体霎然僵直,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原本细长的双目睁得滚圆,直愣愣看着父亲。
他眼睁睁看着一道又一道的刀刃划开父亲的皮肉……
眼睁睁看着父亲的鲜血如夏雨倾注而出……
眼睁睁看着枯黄的草地被鲜血染红,像极了枫叶残红……
最后,他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体慢慢倒下,惨死在乱刀之下……
虞云的哭声嘎然止住,只觉世界走到了无声的尽头,天地都在绝望的哀默,他喉咙里发出无声的一声哀吼,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梦里,还是在罗州的小院里,门口的河流泠泠作响,树上的黄鹂声声啼叫,母亲坐在门前为他缝制衣裳,笑着说他又长了个头,父亲推开院门兴冲冲跑进来,举起手中的兔子献宝似的说又给他逮了一只小宠物。
那是他最美好的过往,幸福安逸,天伦喜乐,他不愿醒来,只想永远活在那时候,就此长眠……
长久的死寂里,柜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声响,虞云在半昏不醒中惊醒过来。
他睁开双目,短许的茫然后,惊觉一股危险的气息袭来。他连忙屏住呼吸,往柜子里缩了缩,心脏紧张得几乎要跳出心口。
只听一道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外走进来,踩在破旧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那脚步声不断靠近,最后停在柜子外,柜门从外头缓缓打开。
虞云死死盯着那不断拉大的门缝,只觉头皮发麻,狭窄的柜子充斥了难言的恐怖,直要将他活活吞噬……
第6章 枫叶红(二)
话说白昸琇得知虞云被带到戴府后,当下便领着一众府兵,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路杀到戴府。
门前戍守的士兵远远看着一群人来者不善,正要上前赶人,走近一瞧见是白家少爷,哪里还敢动手阻拦,连忙迎上去:“小人见过白少爷,不知白少爷何事屈尊光临?”
白昸琇只当没瞧见他,带着人径直往门里冲去,一脸煞气。
守门的一面往后退,一面挡在他跟前,好声好气劝道:“白少爷这么大架势是做什么呢,您要见我家大人,小人即刻派人去通报,您请稍等片刻。”
“闪开!”白昸琇一把推开他,抬腿就是一脚踹开了戴府大门,往大院里大声吆喝:“戴老头在哪儿,快给本少爷滚出来!”
守门哈着腰亦步亦趋地跟上去,“白少爷您小心喊坏了嗓子,小人给您通报去。”
狗蛋一口骂了回去,“通报你奶奶个腿,除了宫里头那几位主子,凭他是什么王孙贵族,我家少爷见谁是需要通报的。”
这话确实不假,白昸琇初入宫门尚且随心所欲,更遑论区区戴府。那守门的当下便没了话,吓得立马噤声,只得让其他人速速去通报。
白昸琇进了内门,站在戴府正厅前的庭院正中央,两手叉腰,还带着些许稚气的俊脸微微上扬,冲正厅喊道:“戴老头你这个老色鬼有本事强抢民女,有本事出来呀,躲在里面算什么好汉!”
话音刚落,戴则渊黑着一张脸走了出来,“白公子深夜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白昸琇再跋扈,到底还只是个毛头小子,见到戴则渊本人,气势上多少还是减了些。他咳了一声,收敛了神情,对戴则渊拱手行了个礼,言而有礼:“晚辈今日登门拜访,是想向大人讨个姑娘,还请大人割爱,成全晚辈一片痴心。”
戴则渊冷笑一声:“白公子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怎得惦记到小小戴府来了。”
白昸琇羞赧一笑,说道:“实是晚辈对那姑娘一见倾心,无法忘怀。若大人能成全晚辈,晚辈愿以太子殿下亲赐的北国翡翠屏风相赠,作为谢礼,哦,还有那对夜明珠,也一并奉上。”
戴则渊甩了一下袖子,不屑道:“你当我戴府是什么地方,区区一扇屏风,便任你胡作非为么。”
“晚辈并非是胡作非为,不过是向大人讨个人罢了,大人若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晚辈定当竭尽全力满足大人。”
“呵,”戴泽渊怒极反笑,想他堂堂一品兵部尚书,何曾被一个毛头小子这般轻辱。他负手背过身,背对着白昸琇冷漠道:“你想要,本官就要给么。你当我戴府是什么地方,岂能任你撒野”
“你!”白昸琇与他啰嗦了这么久,早已没了耐心,此时见他竟背过身去,登时怒火中烧,也不顾什么劳什子礼节了,卷起袖子就要大干一场,“我管你是戴府还是戴珠子府戴绿帽子府,即便是地府,本少爷今日也闯定了,那姑娘,更是要定了。大人给了最好,不给,本少爷就拆了你家的房梁当柴火,烤了你家猪圈里的几头猪做下酒菜!”
“哼,只怕不等你拆房梁,本官先把你烤了!”
“切,”白昸琇一脸不屑,“本少爷看你有……”
“少爷,少爷!”
白昸琇正要回嘴,狗蛋突然蹿到他身后,在他耳边说道:“少爷,不好了,那姑娘好像跑了!”
“跑了?”白昸琇大惊。
“刚刚小人到后院里溜了一圈,听下人说的,说是赵有全今日送来的人跑了,戴大人正派人四处找呢。”
“是么……”白昸琇摸了摸下巴,心中暗自窃喜,跑了便好,他白昸琇在盛都还有找不到的人,这可比跟这个死老头抢人来得容易多了。
“咳,咳,”他强忍着得意,双手负背装出遗憾的样子,对戴则渊说道:“既然大人不敢割爱,晚辈也不好勉强,打搅了。”说完,不等戴则渊转过身来,离开带着一群府兵飞也似的溜出了戴府,脚步欢快的跟抹了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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