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正当此时,房门处突然传来「咚!」的巨大声响。
门外站着布兰登,他正错愕地看着艾伦,僵直模样如同一尊巨大冷峻的黑色石膏像。他的脚边漫着一滩湿答答的水洼,上头瘫倒了一只本盛装热水的水壶,它在地上寻无出路地滚动着。
也不管濡湿皮鞋的可能性,布兰登直接踏着积水向艾伦走近。一只手猛地扯过艾伦的臂膀,也不管妮可如何叫喊,闷着一张脸径往廊道快步走去。
直至走至走廊最底处,一个吉儿听不见声响的地方,布兰登才止住步伐。 「告诉我,你昨晚吃了什么。」他放开艾伦的手,回过头一脸正色道。
看着布兰登肃穆的脸,艾伦瞬间有些结巴:「呃,两汤匙的青菜,半颗马铃薯,一颗蛋,两片肉......如果要算上饮料,也许还有苹果汁吧。这有什么问题吗?」他不明白布兰登的突然作为,仿佛他犯了什么过错,必须遭此质问。偏偏质问的内容又如此无厘头。
另一方,布兰登也没有正面应答,而就像执行讯问那般,继续抛下个问题。 「那除此之外,你还记得餐盘是什么颜色么?」他问,并向艾伦走近一步。艾伦顿时被笼罩在阴影里,逼仄的压迫感瞬间向他袭来。
「颜色?每天都不同。昨晚是紫色,早上是黄的,今早也是紫色——哦!布兰登,若你只想测验我是否失智,我能明确告诉你,我什至还记得他们前晚忘了给叉子!」艾伦推开眼前人,没好气的说。他对布兰登的行为摸不着头绪。难道是饭菜有问题?他臆测到。他向来跟不上布兰登的跳跃性思维,并对布兰登的态度无比恼火。
「那么,你还记得平安夜那晚的事么?」布兰登还是不正面回答。 「还有,你最后一次见到西蒙?皮尔森是什么时候?」虽然不在意艾伦推开他的事,但随着问题增多,布兰登的脸色也愈加冷肃。
「就在平安夜那晚!我的天,你不也去了么?打从你莫名其妙不见踪影后,我就待在会场跟西蒙聊半会天。后来我喝了杯酒,就醉了,只好循着暗巷独自回家......啊!那时还碰上一起无比惊险的抢案!幸好没事!」他高声说道。那次经验实在万分危急,即便此时复述,仍让他感到阵阵心惊。
但布兰登却突然打断他的话。 「不,艾伦,你记岔了,那分明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事!」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自语道:「——这太古怪了,你分明记得近期种种的无聊细节,却忘了......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你为何住院么?」
艾伦看着他。 「呃,不就是......遇刺?」
但这时他也愣住了。的确,如果遇见布兰登是数周前的事、此时他的身体也没别的外伤,那三天前他又是遭遇什么导致住院呢?难道,这期间他遗忘了什么事,又或是因由某些原因,他的记忆产生错乱或重组?
这时,他又突然想起罗恩警官——不是艾伦想质疑彼得前来探望的诚意,但他自认为跟彼得实在没有进一步交情,更没有让他牺牲难得休息时光的价值。所以也许彼得就跟布兰登同样,只是想从自己这儿套问出有用的资讯也说不定。
但是......又会是什么样的资讯呢?
想至此,艾伦的思绪突然陷入一片空白,他不晓得自己卷入什么糟糕的事件。突然间,他的脑袋开始刺疼,且状况比任何一次更要猛烈。 「我的天......」他蹲低身子抱住头,闷哼道。头皮的每一寸都像有千万根针狠狠扎着,他感觉自己即将在下一秒死去!
布兰登垂着眉眼看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垂摆在他身侧的双手张了又握,仿佛正压抑着什么浓烈情绪。半晌后,他才弯下身子拥住艾伦的肩。 「算了,我们回去再说吧。」空阔廊道里,布兰登拍拍艾伦的后背,低声说。
※
虽说「回去再谈」。但回去之后,布兰登却也没再深追问,而是返回他的,又或曾属于艾伦的房间,这几天来就这么静静待着。
即便那道门没有真正落锁,但艾伦知道,那就象征布兰登所筑起的心灵防线,它屏蔽对外界沟通,更拒绝一切交谈。所以整天下来,除了短短用餐时间以外,俩人并无交集。
又过几日之后,连同隔壁西蒙家的白色封锁线也撤了。一时间,仿佛这阵子的紊乱生活又回归正轨。为时三周的耶诞假期同样延续,外头阳光也依然明媚,艾伦与布兰登的关系,也似乎恢复以往的相处模式。
但艾伦心理知晓,某些事物,终究在这日月推移间悄悄变质了,所以他知道自己无法永远缄口莫言。譬如许久未见的西蒙,他始终不知他的去向,但潜意识告诉他,他的失踪与自己住院有非凡的关联。
所以偶尔,艾伦会攀在窗口,望向西蒙的家,且一望就是小半天。他总思索着自己究竟失落了哪些记忆片段,但那些片段就像凭空消失似的,不管他如何推想,也坚持不露半点行迹。
终于,在耶诞假期的第十二天,艾伦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他想问清西蒙的行踪。所以端上餐点后,他也跟着在餐桌另一侧落座。 「所以,戴维斯才是你的姓么?」他咬着面包,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这是他们这几天来的首次交谈,也是首次同桌。
布兰登拿叉子的手微顿。 「嗯。」他回应道,头颅始终低着,浓密眼睫像是两副扇子在他脸颊晕出阴影。巨大的手捏着相对小巧的餐具,继续大口地往嘴里送马铃薯条,直至塞进最后一口,他才鼓着两颊艰难嚼动。似乎想尽快这份的餐点。
艾伦察觉出他的用心,也有些无奈。他实在害怕布兰登会因此噎死,于是体贴地替他斟了杯茶。随后,他看向布兰登的耳鬓,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从他的视角,能清楚看见布兰登的耳际有根根黑发直竖,与他下颔未完全根除的胡青相连。它们显然与自己柔软的发丝大不相同,就如同它的主人那般坚韧刚硬,不易曲折。
但等了半晌,眼见布兰登已经清完盘中食物,还是没半点交谈的意愿,艾伦只好深吸一口气,主动出击道:「好吧,文森特?戴维斯先生,你现在方便告诉我,为何你当初要隐瞒姓名了么?」他说,边慢条斯理地解决自己眼下的食物。他用余光暗自观察对方的表情,试图从那双海蓝色眼眸里,看见一分闪动的神色。
其实真说起来,艾伦并不大确定今天的自己,为何特别咄咄逼人。毕竟他向来明白,尊重彼此隐私才是友谊经营的根本。他不该像个该死的怨妇般,追逐着每个字尾严刑逼供。但他实在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又或说,他已经受够近日过分压抑的气氛,那使他的脑袋一团糟,几乎喘不过气。仿佛所有人都清楚事件脉络,唯有他被瞒在鼓里,就像被关在《楚门世界》的屏幕,所有惊吓反应都是场可笑演出。
布兰登放下刀叉。 「我那时就是随口一说。艾伦,别告诉我你真以为会有人取这么愚蠢的姓?柯尔克拉夫,像念咒语似的,我可不是巫师。」他拾过旁边的纸巾擦了擦嘴,而后朝着艾伦咧嘴一笑:「虽然不晓得这事是谁告诉你的,但我能准确告诉你,『布兰登』并非假名,而是我的中间名——最后顺道一提,我吃饱了。谢谢招待。」他站起身,也没接过桌面的茶,预备转身回房。
但艾伦却一把拉住他。 「这就是你的解释?」他说:「你的名字是我仅知的一切,你欺瞒了我,你就打算这样一语带过?戴维斯先生,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甚至前些日子才得知你是个警察!一名市警厅的警察!」艾伦仰头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实在受够对方哄骗孩子的态度,那样疏离冷漠,充满不信任。这个月以来,他们分明住在同一栋楼房,共同享用自己准备的食物,但布兰登却始终像个完全陌生的局外人,划明界线,坚持不透露更多资讯或温暖。让反复付出关怀的自己像个傻瓜。
想当初,他是感念布兰登的救命之恩,才半推半就地让他长居自己屋檐下,久而久之倒也习惯家里还有这么个大龄儿童需要人照应,每一分付出都无比诚挚。
而近期有这么多死亡案件,它们在艾伦周遭频繁发生。当所有人对布兰登的存在提出质疑时,艾伦从未兴起一分怀疑,哪管布兰登愈加扑朔迷离的身分,也坚持着为他辩白。但是,直至今天,布兰登居然告诉他,原来连姓名这种东西,从头至尾都只是「随口一说」?
艾伦实在无法再忍受这些了,他必须将话说清。
「听着,先生。我从没收过你的房租,也不是你的房东。我以为我们起码能算朋友,然而你却连姓名都欺瞒了我......布兰登,请告诉我吧,你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我信任的?」他问,用力捉住布兰登的手,仿佛能将自己的挣扎心境透过温度传递予他。
其实要将话说这么白,这很伤艾伦感情。他一向不喜欢拿情份要挟人,仿佛所有情感都只是能被量化的数字。但眼前的男人实在怀藏太多秘密了,就像笼罩于佛格镇上空的浓雾那般。当你侥幸地紧握自以为看穿的唯一真相时,才赫然惊觉原来一切仅是对方所虚构的假象,一个仅有自己深信不疑的假象。这种一摔就碎的信任,可远比被量化的情感要伤人的多。
听见艾伦后段半自问的对话,布兰登原本绷紧的肌肉这才逐渐松懈下来。他睁着那双坦桑石色的眼,里头映着艾伦诚挚的眼神。他努力分析里头所隐含的一切情绪,同时也感受握在自己手腕的热度。它如此的灼热,不容质疑,就像艾伦给人的感觉般,总努力往旁人身上投注所有的爱。无论自己再如何躲避、故意视而不见,也无法真正拒之在外。
所以,布兰登才始终不敢置信,前几日彼得所提供的资讯——那些来自于众多死亡案件的罪证中,隐约暗指着艾伦‧沃尔顿即是最大疑犯的信息!
#注:这是伦敦警察较他区不同的特征。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安插感情戏了XD,下章开始我会加重着墨于布兰登这个角色,谜团随着尾声将近,总算要慢慢解开了~
第24章 小酒吧与死者五号(4)
多年前,布兰登曾在遥远的首都落居。
那是个长期被阴影吞噬的土地,街道中总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浓雾,仿佛数以万计的古老怨灵在那千年盘踞。由于时常下雨,所有朴灰建筑的每道砖缝都挟带着潮渍,似乎待久了也能将人的生存念想闷发霉。
所以待在那儿的几个年头里,布兰登无时不刻耳闻那些自杀案,它们时常相距他的住所不过几条街。甚至偶尔是他熟识的人。
因由如此,在那段难以解构的年轻岁月里,布兰登无时不刻都诅咒着这块被荆棘缠绕的死地。每早一睁眼,他不确定这天会否又是另个悲惨开端,也无法在满城阴影里找到希望。久而久之,他也连带厌恨将他拴绑于此的母亲。或者进一步说,他认为自己并非期望所生,又何必降世遭罪。
意识这点,布兰登于是开始放逐自己,从小学五年级至中学期间他几乎流连在街头,他与一帮上不得台面的角色厮混,缺钱就上街弄些钱,后来还一度染上毒瘾,进过勒戒所与信仰中心无数次。这种行尸走肉的生活,布兰登原以为漫无竭尽之日。直到那年,他面临人生的重大转捩点——他母亲的死亡。
她向来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即便今日,布兰登仍这么认为。他从来不确定她的身分,那些不同的男人总叫她不同的名讳。偶尔她是风情万种的蜜雪儿,有时是孤芳自赏的莉莉,有时是妄自尊大的凯瑟琳,或者更多面向的她。布兰登想,对她而言,那些名字也许就跟穿戴即丢的奢华衣物,并无不同。
所以直到站在她的冷清葬礼前,布兰登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费丝‧怀特。一个象征希望的词汇。如此朴实无华,并且令他陌生。生涩到连短短几个字母,布兰登还得足足看了好些日子,才能真正将它烙印在心头上——即便他的母亲自始至终,从不给予他近身叫唤的机会。所予他的最后印象,也不过是那一夜里的冷淡一瞥,而后就是几天后,她拴紧在悬梁的发臭躯体。
唯一血亲凋亡的这年,布兰登年仅十四岁。
正值春光正好的少年时期的他,飘漫空中的那袭白色裙摆,却将他的世界蒙上一层无法穿透的灰。
能遇见费尔普斯先生,约略是布兰登此生最幸运的事。
弗雷格‧费尔普斯,也是吉儿的父亲。他是布兰登的中学时期的数学老师,从见到布兰登的第一眼,就坚信布兰登拥有非凡天赋(虽然他从未细说是关于何种方面),总不惜给予布兰登极大的鼓励与启发。
在布兰登失怙的这段艰难时期,也是他与他的夫人不遗余力的接济,布兰登才有勇气挨过。所以后来的那些日子里,大梦初醒的布兰登主动切割过去那些狐朋狗友的联系,努力忙碌工读,并在后来选填志愿时,报考了警察学校。
得知上榜的那天,布兰登非常兴奋。因为他很清楚,也许唯有自己努力生活,才是他回应弗雷格的唯一报酬。所以此前,连同准备考试的这段时间,他故意不与费尔普斯一家人见面,希望能用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换取一个巨大的惊喜。
但那天当他拿著录取通知,快步来到费尔普斯家门时,他却发现那栋偶尔他会串串门子的房子,居然早已人去楼空。不过时隔三月,铜色建筑的每扇窗子不再点亮任何一盏灯,温度冰冷的如同与其他栋首都建筑无二,濡湿的每道砖缝都像是哭过。
可意外的,布兰登并没有感到多大沮丧——当然,失落总是多少有些,但他已经不轻易丧失希望。 「那些杀不死我们的,将使我们更坚强。(#注)」每当他遭遇困挫时,他总会想起失去血亲下着倾盆大雨的那晚,费尔普斯先生的坚定语气。致使他每回想一次,就感到充满能量。此后不再有事情使他畏惧,或者摧毁他的心房。
再度遇见吉儿,是个极为凑巧的巧合。它源于一个不算好的起因。
那已经是他进入市警厅后的事了,那算是他人生的另一重大低潮。进入市警厅的那些年,他随着部门的派遣,潜伏各地执行秘密警务,却不料在那次任务中误击一名高中生,自己也遭受枪击。
虽然对方并无生命威胁,但对一名特殊部门的优秀警员来说,这无疑是个巨大且致命的疏误。于是他接受精神评估,显示其短时间不适合就任,再衡量他的身体状况,惩处批示下来,布兰登被留职下放,等待之后的再考鉴。至于下放地点,正是那所名不见经传的佛格镇地区警局。
起初,布兰登无法谅解国家予他的回应,毕竟他是因工受伤,这种作为像是抛弃一颗受损的螺丝钉,从根本否定他过去无数次出生入死的价值。形成的打击自然不是一般大。于是任职佛格镇警员的那段时间,他开始酗酒,抽大/□□,消耗老本及生病沉浸在醉生梦死的世界里,数个月来拒绝上工。
一时间,布兰登仿佛又回复以往青春期迷惘的日子,连他的唯一相处良好的同事,警校时期的学弟彼得‧罗恩,提着晚餐告知他被暂时停职惩戒时,他也只是无所谓地笑笑,继续往嘴里栽倒白兰地——反正对他而言,事情无法再糟。没什么比知晓吉儿‧费尔普斯就居住此地,自己却因被市警厅流放、没有脸面与之相认更糟。
注意到艾伦‧沃尔顿,是在一起死亡案件中。
那晚他难得失眠,于是起了大早在镇上走走,想借机甩脱梦里那袭飘荡的白色裙摆,晚点顺道去超市弄点酒,更是一举两得。但不知觉间,他竟走到佛格中学路前,几辆警车停在门口,那再度勾起他被流放的糟糕回忆。但在转身之前,他看见彼得恰好也在名列其中,彼得告诉他,里头发生一起女学生自杀案,成因有些古怪,也许布兰登能跟着他们一同瞧瞧,顺道给予一些专业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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