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在打扫皇宫的时候发现了掩埋在深雪下的白希的尸体。
尸体的样子并不难看,他双眸微闭,面容平静,脸颊还泛着微微的红晕,好似还在熟睡中的模样。
只有嘴角处点点干涸的血迹,在提醒着来人他并不是熟睡。
————
宿醉醒来之后,有太监进来告诉孟靖,白贵妃去了。
他怔了一下,随即想起昨日的那壶酒,沉默了一会儿后道了一句知道了,便再也没有了其他言语。
太监见孟靖是这个态度,默默退下,自禹公公去了之后,皇上便再也不需要任何人在身边贴身伺候了。
孟靖从榻上坐起来,眯着眼望向窗外,窗外有几株青松,浑身披着一层皑皑的白,孟靖歪了歪脑袋,脑子里似乎有什么划过,还没等细思,一瞬间便没了踪影。
过了没几刻钟,又有小太监跑进来,说是有要事要禀。
“陛下……”小太监是个新来的,长得倒也是唇红齿白的,仔细看来还带着几分禹公公当年的模样,两只耳朵冻得通红,呆呆地看着孟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孟靖看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转向了别处,问道:“何事?”
小太监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陈诉着:“奴才们为贵妃更换衣服的时候,发现……发现贵妃她……她是个……”
“是个什么?”孟靖淡淡开口。
“是个男人……”
久久没有听见孟靖的回应,小太监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眼榻上的帝王,却见那帝王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直直望着窗外的那几棵青松,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冷风顺着门缝渗了进来,小太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出声叫道:“皇上?”
孟靖猛然被惊醒,他掀开身上的薄毯,从榻上起身:“朕去看看他。”
他从一旁的衣架上拿起衣服,慢慢穿戴起来,他的动作极有条理,看起来似乎并不急切。
小太监在一旁紧瞅着孟靖,见他面色平静,动作不疾不徐,也不见半点宫人们口中的可怖模样,不免胆子大了起来,爬到孟靖脚边:“皇上,您这衣服穿反了,奴才帮您……”
孟靖停下手,低头见自己的袍子果然是被反穿了,又瞥了脚边的这个奴才一眼,微微启唇,只道了一个字:“滚。”
————
宫人们皆知白贵妃不得孟靖宠爱,在他生前已经是常常怠慢,更何况如今已经是死后。
他们只在附近找了一座破落宫殿,将他安置进去,因着他去的时间尴尬,一时之间没有孟靖的旨意,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发丧。
这座宫殿是昔日年妃所住的晋月宫,而今已经是多年不再有人居住,角落里结满蛛网,地上堆满尘埃,墙体斑驳,处处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孟靖刚一踏入晋月宫,就见对着里面床上的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他们见孟靖来了,瞬间息了声,跪在地上高呼万岁。
孟靖却觉得什么都听不见,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失了颜色,化作虚无。他只能看见那人静静地躺在一张的废旧的雕花木床上,上身的衣服已经被全部剥落,苍白的肌肤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而他肩窝处的那颗痣在这一刻竟是无比的扎眼。
一阵晕眩袭来,孟靖闭了闭眼睛,稳住身子,良久之后又睁开了眼,他张张唇,半响才沙哑着嗓子对着周边的奴才们道:“你们都给朕出去。”
待这些宫人都散尽后,他踉踉跄跄走到床边,半跪下身,盯着床上那人肩窝的小痣看了许久。
终于是伸出手,抚上那人的面庞。
颤抖的手指就着那人脸上融化的雪水,一点点将那人脸上的脂粉都擦净,最后,露出了那张掩藏在脂粉下的他意料之中的无比熟悉的面庞来。
“小禹子……”孟靖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哽咽。
而床上的人依旧是紧闭着双眼,没有回应,亦不会再醒来。
孟靖默默看了床上的人好一会儿,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他低下身捡起那些被宫人们随手扔在地上的衣物,为床上的人仔细穿戴好。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弯下腰将眼前这人抱了起来,就像曾经他做过的那样,只是这一次,这个人再也不会给他回应了。
他抱着他走出晋月宫,外面北风呼啸,风里又夹杂着那些不知名的鸟儿凄厉的鸣叫声,还有脚下的积雪也在咯吱咯吱地作响,孟靖一路上面无表情,将他抱回了自己的寝宫里。
他将白希禹放在龙榻上,他坐在他的身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他的眉眼。
他想起了年少时他与他筚路蓝缕的日子,也想起了青年时他与白希的那一场尴尬的婚礼,最后……他想起了昨日……
他知道那壶酒中有毒,他本来是将后事安排好的,遂了白家那些人的心愿,随小禹子一起去了。
可是昨天千秋节上,白贵妃向他讨要那壶毒酒,他觉得有趣,又觉得在这样的日子里去找小禹子未免有些不好,便把酒给了他,还说出那样的话来。
只是万万没想到……
世间的事,竟真是不如意十之八九!
他对着他举杯,祝他岁岁长健,万寿无疆。
岁岁长健,万寿无疆……
却不知道他在说出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何种的表情。
好一个白贵妃,好一个白希!
孟靖嗤嗤笑了起来,胸口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他右手捂着胸口,干咳了几声后,竟是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几丝血溅在了白希禹的脸上,孟靖愣了一下,随后伸出手将鲜红的血染在白希禹泛白的嘴唇上,痴痴望着他,哭问他:“你还会再回来吗?”
空荡荡的宫殿里,没有一丝声响。
————
转眼间许多年又过去,帝都纷纷扬扬又下起了大雪。
皇帝的寝宫里放着一座雕刻精致的玉棺,棺中的人穿着玄色的衣袍,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神色平和,仿佛只是在熟睡。
孟靖站在棺前,抚摸着棺中人的面庞。如今他已经是风霜满面,一头华发,而棺中的人年轻如初。
他低下头吻了吻棺中人的唇角,背靠着玉棺缓缓坐下,喃喃问道:“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都听你的话了,你说祝我岁岁长健,万寿无疆……”
“我便一直等着……”
他顿了顿,呼吸渐渐弱了下来,两行清泪从他眼角滑下。
“我等不下去了……”
他阖上了双眼,这一生便再也没有睁开过。
风扬满城雪,凄凄奏宫商。
几寻蓬莱客,青丝染白霜。
……
第40章 结发受长生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
三月初九,正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季节。
樾山山脚聚集了大批的少年,此次紫霄宗门派大选,无数少年不远千里来到此地,他们中有天潢贵胄,也有寒门子弟,现在都不过是这苍茫天道下的一粟,所求的也都只不过是那一丝仙缘。
华梓染一个人站在不被打扰的角落里,抬眼打量着四周,此处茂林修竹,有怪石嶙峋,也有古木参天,湖光山色,确实不失为一处人间仙境。她仰起头,半山腰处有仙雾缭绕,只见一座危峰兀立直插云霄。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低头间又见西边有一青石阶借着山体盘旋而上,似是没有尽头。
华梓染垂下眼帘,她知道这便是盛名已久的千袈登仙梯,传说中元晋尊者痴恋魔族女子姚千袈,为她叛出师门,手沾鲜血,后遭姚千袈背叛,元晋尊者走火入魔,身消道殒,死前念及师门情义,便将仅存的一丝微弱元神化为此登仙梯。
于是世人便将此登仙梯命名为千袈登仙梯。
华梓染扯了扯嘴角,不屑地笑了笑,那元晋尊者天性高傲,目下无尘,想来若是他还在,必是不想再与那女子有任何的联系,可惜懂他的人实在太少。
登仙梯分为九层,每层又有六百三十七阶,曲折蜿蜒,其中更是设定了数不清的不为人知的关卡,想要进入紫霄宗就必须得过这登仙梯,而这千袈登仙梯考验的不仅问道人的耐力,还有天赋与心境。
身后众人自打来了此处便是喧闹个不停,华梓染觉得烦躁,便到一旁寻了一块半人高的石头,靠在上面闭眼养神。
过了不到半刻钟,忽然听闻一道清朗的男声,这声音仿佛是从无尽缥缈出传来,回响在整座樾山间。
“安静。”
轻飘飘的两个字,在下面的人听来却仿佛是千钧之重,瞬间鸦雀无声,再也没有一丝声响。
华梓染睁开眼,站直了身子,见半空中有一身穿蓝色道袍的年轻道人,他身后负着一把长剑,至于长相却是看不大清楚。
见下面安静了下来,道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来,他扫视了一眼底下的人群,道:“十二个时辰内登上峰顶者,皆可入我紫霄宗。”
底下的众人神色间皆是一片神往,道人顿了一顿,接着又道:“话我也不多说了,如今时辰已到,诸位请开始吧。”
那道人的话音刚一落下,成百上千的少年一哄而上,在登仙梯前你争我抢,推推嚷嚷。
华梓染倒是不疾不徐跟在众人后边,见众人这番模样,她嗤笑一声,现在抢先能有什么用呢?难不成上着登仙梯是看谁跑得快不成?
华梓染还在兀自感叹,忽然隐约看见一青衣少年还在她的身后,于是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少年。少年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的衣服料子也都极为名贵,一头青丝被白玉冠束在发顶,整个人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她一时间也有些好奇,便问道:“你不着急?”
那少年并未回答华梓染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不也是?”
见华梓染没有说话,少年仰头看了一眼云霄中若隐若现的樾山山巅,又看看山脚下这些争抢着领先的人群,笑道:“没什么好急的,世间万物自有定法,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抢不到,不是你的,再争也无用。”
华梓染听闻少年的言论却只是笑笑,并未应和。
蓝衣道人皱着眉头俯视着山脚下那拥挤成一坨的人群,暗叹一声这门派大选的质量是一届不如一届了,眼睛一瞟又见后方华梓染和那青衣少年,方才点了点头,随后便御剑离开了此地。
这登仙梯左右宽度将近八尺,山脚下的这些人却是磨蹭了大半个时辰才把入口处疏通开来,之前那些抢在头的人此时早已经走出几里开外了,华梓染与那青衣公子才刚刚踏上石阶。
华梓染双脚踩上青石阶,竟觉得这登仙梯与那寻常石阶也无甚差别,许是自己没有仙缘吧,华梓染心中暗自打趣自己一句,便定下心神,一步一步向着登仙梯上爬去。
这紫霄宗乃是天下间第一修仙大宗,传闻是洪荒时期由鸿钧老祖所创,如今是已有上万年的光景。宗门建在樾山山巅,周围有群山环抱,也有绿水寒潭,
因着其他不少修仙门派的崛起,紫霄宗这些年来也渐渐沉寂下来,就在众人快要将这个古老的修仙门派遗忘的时候,结果五年前紫霄宗出了一个三百岁就突破分神期的绝世怪才,众人无不惊叹,要知道前一个被称为绝世天才的大能在突破分神期的时候也已经是两千岁了。
而现在这紫霄宗的名声是更盛从前了,所以也才吸引了更多的少年人来到这里求仙问道,众人都觉得像紫霄宗这样历经无数岁月的门派,既然能养出个三百岁就突破分神期的天才,总该是要有数不尽的天灵地宝的。
至于事实的真相如何,怕是没几个人知晓了。
思索间,华梓染不禁加快了脚步,身边的景色在她眼中匆匆掠过,她走得越来越快。忽然听闻后面有人叫她道:“别着急,慢慢走吧,这九层登仙梯可不一定每层都是六百三十七阶,你走得越是急,恐怕要走得路反而更多。”
华梓染闻言脚下一顿,便停了下来,转头见身后的那青衣公子嘴里叼着一根不知名的野草,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正慢悠悠地往上赶,华梓染问他道:“你又是如何知道?”
青衣公子将嘴里的野草吐到一边,痞笑道:“这个……恕在下不能奉告了。”
华梓染从来不是八卦之人,既然对方并不愿意透露,她便也不再追问下去。倒是那青衣的公子见华梓染不再问他,还有几分的不自在,便快走了几步,凑到华梓染身边,主动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华梓染不欲搭理他,自顾自地往登仙梯上走去,但听了刚才青衣公子的提醒,她脚步也放慢了下来。
青衣公子自然也看出来华梓染对自己不太感冒,撩拨几下见华梓染还是一副当自己不存在的模样,便也歇了这个心思,默默走在华梓染的身边。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走到第三层了,华梓染渐渐感觉有些吃力,登仙梯两旁也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停下来的休息的少年,他们或坐在地上,或靠在道旁的石头上,一边挥舞着袖子给自己扇风,一边大口地喘着粗气。
华梓染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青色石阶,深吸了一口气,便继续往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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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梓染已是记不得如今是第几层了,只能感觉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仿佛是深陷在一片沼泽地里,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她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身边的青衣公子也不见了踪影,那些绿的草,艳的花,那些,统统都消失不见,她的周围只剩下一片茫茫白雾,再无其他。
华梓染站在原地,她看不清方向,前途未知,她眨眨眼,恍惚中竟觉着自己是又回到了桃花村。
她年少失怙,受尽欺凌。
她看到一群十多岁的孩子把小小的自己推倒在地上,他们把石子、泥巴扔在她的身上,往她身上吐唾沫,然后骂她小野种,扫把星,最后扬长而去。
而她,只能坐在地上一直哭,一直哭,后来哭累了,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到河边把自己洗干净,再往家中走去。
依稀间能见到袅袅炊烟升起,门口前,奶奶挥着手,招呼她回家吃饭。
她走到奶奶跟前,奶奶抚摸着她的脸,笑得慈祥,对她说:“囡囡啊,吃饭了。”
华梓染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那触觉是如此的清晰又熟悉,一瞬间华梓染竟忍不住想要落泪。
她随着奶奶进了家,再然后忽然来了一群彪形大汉将她从屋子里拖出了去,奶奶在后面哭喊着她的名字。
粗大的砂砾摩擦着她的肌肤,留下一道道红痕。她不停地摇着头,告诉自己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可当她看到奶奶被人一把推到灶台上时,她脑子里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她看见鲜红色的血从奶奶的额角淌下,奶奶倒在了地上,却依然凝望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担忧与慈爱,奶奶张了张唇,似乎是唤了一句:“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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