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时间长了一定能感动她。
她三十那年,她找到他,就当他以为他的努力终于感动了这个女人的时候,她泪流披面。她说,请他帮帮她,现在除了他以外她不知道找谁,不知道怎么办,请他务必帮帮她。
他从来没见过她哭,她一哭,他就慌了,什么都答应下来。
那时候,她已经怀了穆燐烁了。
那穆燐烁的父亲呢?纪深没问出口,可这表情谁都看得明白,这个疑问就写在他脸上。
“你相信么?女儿爱着父亲很多年。”李景荣微微抬头,看着已经苍蓝的天际,偶有禹禹之鸟划破寂静,“我第一次听见的时候不敢相信,她爱上哪怕一个样样不如我的人我都能接受。虽然,当时她父亲比我优秀地太多了……”
从李景荣嘴里听不到一个对那个男人的贬词,听起他对他的形容,几乎带着像一个孩童对成人般的仰望。
忽然,一个转折,“不过,他是极度残忍的人。”
他第一次到这栋别墅来的时候,穆燐烁的亲生父亲已经病重,但就是如此,他除了脸色苍白以外并不显得苍老,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
她走出门来接他,她打扮地很……整齐,漂亮。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子,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来,裙装上面没有半点化学试剂,做化学实验时严肃的脸上多了一抹柔和的微笑。
和平时实验成功时露出的不同,格外地有韵味,甚至泛着母性光芒。
像她这样的女人,竟以色侍人。侍的还是她的父亲。
“你知道第一次知道你和穆燐烁这种关系的时候我多愤怒吗?就像那天看见她的时候一样愤怒。不伦,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他哪里都像她,不管是好的也罢坏的也好,一点不落地遗传下来……”李景荣还是放远着目光,语气毫无波澜,“我救不了他的母亲,想救救他,不能让他这么堕落。”
李景荣又接着说,“我寄给你的照片,是你们第一次分手前夕拍的。他在这过了一个多月非人的生活,我认为他如果能幡然悔悟,手段稍微有一点极端也是合理的。”
纪深瞪大了眼睛。
穆燐烁是因为这样才要和他分开的吗?
又想起那爬满枝桠的窗口,对了,那照片根本不是这几年的。
心口顿痛,发生这么大的事,穆燐烁还瞒着他。那样的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原以为当初他已经是最绝望的一个。
“你别怪他,这样的对待没什么正常人能够受得了。更何况,他只妥协了一时。”
纪深摇了摇头,哽住了喉咙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早就不怪他了,现在么,也真的只能心疼心疼他。
李景荣淡淡地笑了,他说就当他以为他这么多年付出的感情几乎化为烟灰的时候,穆燐烁的母亲用行为告诉他,至少他还得到了她的了解,了解到骨子里。
穆燐烁才出生没多久,穆家家主病危。他在陷入昏迷前找人安排了一切。
他对外人是宽容的,把穆家的大半产业交到李景荣手上,说是作为赔偿也好,别的也好,希望李景荣善待穆燐烁。与此同时又极为残忍地,下了让穆燐烁的母亲陪他一起去的命令。
李景荣眼睁睁地看着才出月子的她喝下那杯东西。
她喝下之前,含着泪光,但在笑,她说,“景荣,你别难过,我知道,我都知道。他这是对我好,我太没用了。”她摸了摸李景荣的脸,把他脸上的眼泪都抹了去,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地,肌肤相亲。
她手里拿着那个杯子,看着李景荣,再看看不远处的穆燐烁,她问他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为她儿子取这个名字?
“因为啊,磷一旦决定燃烧,耀眼夺目。”
她不后悔。
男人杀了他的血亲,杀了他儿子、孙子的母亲,杀了他的爱人。因为他怕她经不起流言,他怕她撑不起穆家,他怕她思念他太甚,一生活得郁郁寡欢,满面愁容。
“他一点机会都没给我。她也是。”
他还说现在想来,那人对她虽然极度残忍,但这也不失为一种另类的温柔。
她死前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她找人把穆燐烁带走了,没有把穆燐烁留在李景荣的身边。她把穆燐烁送到了一个国内的小城市,在那里聘了老师,另外收了几个别的孩子,挂起特殊学校的幌子,为穆燐烁遮风避雨。
她不敢把穆燐烁从小就放在李景荣身边,她怕,怕李景荣不知道会把他的儿子变成什么样子。她希望穆燐烁能够安安稳稳地成长,所以用了最后的力气保护着自己的儿子。
现在想来,这是她对他太深的了解了。失去她的他几乎就要一蹶不振,如果穆燐烁留在他身边,的确对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来说是戕害。
从初中起,穆燐烁全年住进贵族学校,唯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去。正好这时候李景荣的一个老朋友,家里出了些事,他就把他们儿子带回了家里,那就是何煜明。所以,何煜明在他看来也算是半个儿子。
说到这里,李景荣脸上的哀然神色才算淡去了很多,半开玩笑地说何煜明要是和那魏小姐结婚,那也算是弥补了穆燐烁这么不孝了。
跟着,李景荣又回了正话,“我以前反对你们还有别的原因。”
“不只因为我是男的嘛?”
“你太软弱了。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我基本都知道。你那时候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为了人言,要逃走,以他的身份,要是他的性取向曝光了,肯定要受到太多的关注,人言在所难免,你坚持不住,对他只能是伤害。你没手段,没地位,怎么和他并肩?棋还没下完,就会认输的人,是不可能和他相伴一生的,这和你是个男人没有关系。”
纪深一窒,李景荣的话直戳要害。
“我不会了。”
“你当然不会了,这些年,你的改变我也是看在眼里。”李景荣拍了拍纪深的肩,“在这个社会,要立足,没有一点手段,施点所谓的阴谋阳谋是不行的。一个没有地位权势金钱的人,随时要看人脸色处处受人限制,根本没有做出格事的权利。”
“可……”纪深开了口,又咽了回去。
“怎么,不认同?”
纪深点点头,“这或许是规则,但……”
“这不是全部。我还没说完,因为他的身份地位,你必须要能和他站在一起,共同面对所有的事。否则,一方一味被保护,总会有问题的。我想你应该能体会我说的。”
“嗯。我明白。”
万万事都被瞒着,说不好是被瞒着的人痛苦多,还是瞒着对方的人辛苦多。
一个人知道所有,一个人一无所知。
“所以,穆叔叔是想告诉我,我们要‘门当户对’吗?”
“古人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别叫穆叔叔了,以后跟着他叫我一声父亲吧。或者,爸爸,也行。”
“爸……”
李景荣笑起来,嘴角的凹陷变得明显,笑地真挚,他从口袋里拿出个东西,放进纪深手里,“归你了。”
纪深摊开手一看,被捂得温热的大理石棋子,上面有着一“将”字。
慢慢地握紧手掌,重重地点头。
第80章 燐灯烁【三】
燐烁擦了墓碑,布一扔,赶紧往纪深那去。
纪深一抬眼,看向他的眼里满是心疼。
穆燐烁不知道刚才他们都说了什么,只看见了他宝贝一脸要哭的表情。
心一急,眉头微皱,冷眼看向李景荣,“你跟他说了什么?”说着轻拍纪深的背,往自己怀里带。
纪深多久没露出这种表情了。
“你问纪深。”
纪深挣了下,从穆燐烁怀里逃出来,小声说,“他不反对了……我太高兴……”转头一看李景荣,李景荣正向他笑,笑里似乎说着今天说的话是他们两个的秘密,别告诉穆燐烁。
或许,穆燐烁从来都不知道他这个父亲,对他的母亲,如此地用情至深,也不知道他这个父亲爱屋及乌,对他可以算得上是爱子情切。
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还没进门就听见林非的嚷嚷声。
他半中文半英语地,逼管家说出穆燐烁母亲的墓地在哪里,他非也要立刻去。还毫不畏惧地大叫,说李景荣这只老狐狸要欺负他师父的,到时候墓地的墓碑就要多一块了!
管家的一张老脸一抽抽的,不管林非怎么说,他只站在那边,垂首听着。
林非又不能冲上去和他打一架,急得上蹿下跳。
“我回来了。”纪深走进别墅,朝着林非喊一句。
林非先是一愣,随即也不管自己刚才骂了李景荣什么样的话,就当这房子的主人是假的,跑到纪深跟前,伸手打算摸摸纪深身上有没有伤,结果纪深一把就被拉得往后退了几步。
穆燐烁冷声训他,“别瞎摸。”
“我师父我不能摸?就给你摸吗?暴遣天物啊?”
穆燐烁脸色更难看了,林非却像没看见一样,接着挑战他的底线,“你觉得我为什么非要来洛杉矶啊?还不是因为你保护不了我弱兮兮的师父?动不动他就被人骂了,被人打了,还让他做他不愿做的事,这都不是你没用吗?啊?”
纪深噗一声笑出来,虽然林非这种关心人的方式很特别,但对他这种温吞性子的人来说还算受用,“以后我会自己保护好自己的,你放一百个心吧。”
林非撇撇嘴,“还有二十个呢?”
“我来让你放心。”穆燐烁冷冷地接下来,他在清楚地认识到林非不是真对纪深有兴趣后,已经不再和林非认真生气了。
“不放心,来打架啊!”
三个人都没熬住,笑出来,跟唱三口相声似的。
午餐的时候,李景荣问纪深接下来几天的通告能不能往后推一推。纪深想了想,说应该没问题。接着,李景荣似是漫不经心地说,他和魏小姐的父母商量过了,决定布置一下,两天后就在这给何煜明和魏小姐办个订婚典礼。不请很多人,就亲戚好友,如果纪深没什么事,就留下来参加。
纪深是没什么事,一边点头,一边目光止不住地往林非身上瞟,穆燐烁也跟着看林非一眼。
“看什么看,没看过啊?”这时候正好端上餐后甜点,盘子一端到林非跟前,他就站起来把盘子送到纪深跟前,“诺,知道你喜欢。给你。”
“你不吃?”
“我一百二十个心都放下了,再多吃要胖了。心宽体胖懂不懂?我要去运动一下!”蹭一下站起来,转头就往外面走。
穆燐烁勾勾嘴角,损一下他,对着他背影喊了一句,“喂,那你去不去?”
“呸,去什么去,老子和他没半毛钱关系,我明天回国!”头也不回地,说到最后人影都不见了。
李景荣看着纪深跟前的两盘甜点,“啊呀,我这又不缺甜点。”
这下纪深开始怀疑,李景荣是故意挑这个时候说这话的。
之后三人又随意地说了几句。李景荣的字句里透露出魏小姐的父母很喜欢这个准女婿。
何煜明和魏小姐这时候要订婚,纪深没想到,也太快了。等只剩穆燐烁和他两个人的时候,他问穆燐烁,“他到底怎么想的?”林非是任性了点,但就年前餐桌上的张牙舞爪也能看出他不是一点不在意。
“他没提。要是我,我也不挑个动不动就发疯的。”说着手上又不规矩了,凑近纪深的脸,亲一下,“像我宝贝这么乖的太少见了。来,亲一口。”
纪深心不在焉地啄一下,某人不乐意,就把他推到,吻到他再没有闲工夫想别的。
吃晚饭的时候,迟迟不见林非,众人只当他赌气。李景荣吩咐管家,晚一点如果林非下来,再重新替他做的。但一直到十一点都不见人,纪深有些不放心,就去他房间看看。
林非房间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黑漆漆的,没有开灯。
纪深叫了林非一声,等了一会,没回应,推门进去,“我进来了……”
打开灯,就看见林非跟个虾米似地蜷缩在床上。
纪深被他这副样子吓着了,轻轻拍拍他的背,问他怎么了?
林非几乎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似乎废了很大力气才稍稍松了松眼皮,睁开眼,哑了嗓子很轻地说:“痛……”
疼痛似乎把他的烦躁压过去了,汗水渗出来,半长的头发贴在额头,脸色发白。
这么看起来,他一病似乎就“乖”了许多。
李景荣找来他的私家医生,来来回回跑了两趟,确诊是急性阑尾炎。让林非吃了点药,说观察一下,如果十二个小时内没有明显的效果再输液治疗。
疼痛稍微缓解,林非就又嚷嚷着要回国了,但实在架不住还疼着和纪深让他留下休息。到隔天下午的时候上腹的疼痛转移到右下腹,并且开始发烧,越到晚上烧发地越厉害,输了液,勉强吃了点东西,才睡过去。
第三天一早,他就被楼下传来的嘈杂人声吵醒了。
想爬起来,结果才坐到床边,右下腹就剧烈地疼,只好躺回去。那样顿痛虽然还在,但会好许多。没多久纪深就带着医生进来,替他带了早餐,告诉他早餐里加了点安眠的药物,让他睡一会,等睡醒了,这次输液也就结束了,到时候应该就不会这么疼了。
这就像一趟换了手法的回国,让他恰好地逃避。
输液才开始,疼痛还在,根本没有胃口吃早餐,随便塞了两口就躺下。头变得很重,精神开始变得恍惚,楼下的人声竟然越来越清晰,如同魔音般灌入耳中。
一句句恭喜,一声声笑,都那么刺耳。
这时候一个格外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严重吗?”。熟悉到心完全不受控制地纠起来。这么熟悉,但林非却又好像实在想不起来这是谁。
“我问了,医生说有炎症就是有炎症,不说严不严重……但看起来很痛。”这是他纪深的声音,他一定不会听错。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说,“他睡了吗?我去看看他。”
“才吃了点安眠药,再等二十分钟,等他睡熟了再去吧。醒着很难熬。”
“……嗯。”
他不能就这么睡着,他想知道门外那个熟悉的声音究竟是谁的。为什么一听见他的声音心就纠起来了?有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耐让他在意?
再坚持二十分钟,谜底就能揭晓。
他要醒着,一定要醒着。
房间里摆着的钟,一秒一秒地走着,指针发出的声音终于超过了楼底下的人声。
林非在心中默然地数着,可是太奇怪了,他怎么每次都数错,数着数着有几次还会忘记了。他甚至觉得就因为他数错了,二十分钟开始变得漫长,怎么也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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