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们各个心领神会。
此地距虎泽涧不远了,再越界就是玉家属地。
因为江循之事,玉秦两家争斗不断,积怨更甚,虽然从江循出走东山后,关系稍稍解冻,但两家水火之势已成,互不招惹已是客气,一旦狭路相遇,必有血斗。
既然薄山子说要走,弟子们也不会耽误。其中一个年轻略轻的弟子倒退一步,无意间在松软的雪间踩到一枚硬物,险些绊倒,他也没留意,只嫌晦气,啐了一口,踹了一脚雪堆,便迈步走开。
如果他能细看上一眼,就能发现那险些绊倒他的异物不是什么树枝,而是一发从中间断开的断箭,沾着一丝血腥气的箭头裸露在雪地上,就像一只残次的路标,恰好指向江循离开的方向。
恐怕这支箭都比江循自己要清楚他会走到哪里去。
高热、重伤,已经把江循磨出了幻觉,他只凭靠着本能往前摸索。
……不过也有好消息。
在魔道围攻中所受的伤害,刺激了他体内的复原系统。
经历过全面瘫痪后,这个伤痕累累的系统终于开始缓慢运转了。
但是,这次复原要花费比以往多上数倍的精力,江循已经没有自主控制治愈伤势的力气,只好把一切交给了他的本能。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本能把自己带到了哪里。
位于玉家和秦家势力范围交界点的虎泽涧,由于大雪封山,看起来和别的山没有什么不同。
自从近一年前,江循和玉邈铲除了在此处为祸作乱的“蛇娘娘”之后,这里便重归了世外桃源一样的安宁。
江循就这么晕晕沉沉地摸进了山阴村和山阳村之间的那片小树林。
最终,江循彻底力竭,膝盖一软,整个人扑倒在了雪堆上,背上汹涌地盗汗,撑着地的胳膊更是止不住地打颤。
……不行,不能在这里呆着……
起码要藏起来,不然会被人抓到……
抓住这么一点纤若游丝的模糊意识,江循俯下身去,试图徒手挖出一个雪坑来。
冬日里百木凋敝,只剩一片光秃秃的枝桠,没有树叶翼蔽,此处的雪已有没膝的深度,且雪未结冰,松散至极,江循没几下就挖出了个简单的雪坑来,但因为没轻没重地用力,他的手指撞到了雪底里深埋的岩石,被磕破了几处,鲜血还未来得及涌出,创口就结上了痂。
他哆哆嗦嗦地抱着阴阳滚入雪坑,泛着灵力的手掌往地面上一按,被刨开的雪就自动恢复了原状,把江循封在了厚重的雪层之下。
雪吞噬了一切的声音,也剥离了江循眼前所有的光芒。
秦牧感觉江循抖得很厉害。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发烧害冷,也不是因为他伤口疼痛。
……江循在害怕。
刚才在来的路上,秦牧明明看到了山阴村和山阳村,都有炊烟袅袅,可以藏身,他也提醒了江循,但是江循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是啊,江循现在的伤势已经不允许他设下一个幻象来迷惑那些随时有可能追踪到他的秦家人和魔道中人,因此他不能去找一个有人烟的村庄落脚,不然必然会拖累到别人。
一片黑暗中,秦牧刚想说点儿什么,就听到江循发出了呻吟般的呓语:“玉九……”
江循的左手死死地握着阴阳,命玉的光芒在他指尖缓缓流泻,像是一群萤火虫聚在他的掌心做灯,来照亮这小小一隅的藏身之地。
秦牧不再言声,只缓慢地牵动着被冻得通红的右手,挪动到了江循的心脏位置。
趴在上面,听着内里稳健扎实的心跳,秦牧终于安心了些。
他低低地反复呢喃道:“小循,我在,不要怕。”
一声一声的絮絮低语,像是永不会停止的留声机,在江循的耳畔循环播放。
这是只有江循一人能听到的声音。
……
自江循逃离乐氏,很快过去了三日。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唯一的可疑消息是在三日前,似乎有大批魔道修士堂而皇之地在秦氏虎泽涧附近出现,但待秦氏弟子前去调查时,这批魔道中人却像是随雪而逝似的,平白消匿了所有声迹。
所有相关人士都在寻找江循的踪迹。
秦氏找江循,是为报杀子之仇。
玉邈、展枚等人找江循,是为避免七日之期到来,仙界降灾于他。
应宜声找江循,是为得其肉囊。
但奇怪的是,积极追杀江循的魔道却没了大动作,近来更是寂寂无声,难免惹人怀疑。
既是有了怀疑,就难免有人追查。
三日后的傍晚,一处山穴中,一个衣衫破烂的魔修被五花大绑着,砰咚一声肉响,被丢到洞中刚刚燃起的柴火堆旁,一时间火星四溅,几颗火星落在那魔修身上,烧出了三四颗米粒大小的黑洞。
坐在火堆边用枯木枝拨火的,赫然是乱雪。
他歪着脑袋迷茫地打量了那魔修一眼,便重新低下头来,把火势稍低的火堆重新拨旺了。
这些日子总能看到这么个五花大绑捆得像粽子的魔修,他都习惯了。
窦追一低头走进了山洞来,见乱雪一心一意地照顾着那堆火,不禁嘿嘿一笑,走上前来,一脚把那魔修翻了个面:“喂,特意给你带回来的见面礼,怎么,不感兴趣?”
乱雪眨了眨眼睛,细细打量了那满脸血污肿胀的魔修,实话实说,言简意赅:“不。”
窦追:“……”
他懒得再废话,用手里的追秋剑挑起了魔修的下巴,把剑刃抵在他最柔软的颈下,厉声道:“把你刚才告诉我的话再说一遍!敢打一字诳语,小爷抹了你脖子!”
那魔修像是被骇破了胆,眼睛死死盯着颈下那一抹闪亮的雪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我说我说!我们……我们近来有一个大行动,主上吩咐我们,务必保密……是,是关于衔蝉……江循的!”
那两个字让乱雪猛地甩开了手上的枯枝,翻身跳起,几步走到了魔修面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沉默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没有商量,没有犹豫,他循序渐进地用力,一点点隔绝了魔修的呼吸。
魔修的眼里一闪而过的决绝煞气被伪装的眼泪遮挡住了。
趁着还能喘气,他把林正心交代他们这些死士们要说的东西一口气喊了出来:“在虎泽涧!江循他躲在……咳唔——虎泽涧!”
第110章 七日(五)
乱雪手上劲道微松, 给他留了一线喘气的机会:“真的?”
魔修立即点头不迭:“是是是!咳呃——他……我……这是主上告诉我们的, 两日后, 将出其不意以大军围堵虎泽涧,除掉江循……”
一边的窦追忍不住得意起来,收剑入鞘, 蹲下来用胳膊肘拱拱乱雪:“怎么样,这算不算好消息?”
乱雪一掌砍晕了魔修,把他推到一边去, 转过头来, 面容肃然道:“虎泽涧,我去过。我去找公子。”
窦追看乱雪这副认真劲儿, 不由再度扶额。
他之所以能和乱雪碰上,倒也是机缘巧合。
一月前, 秦秋秘密前往上谷,虽不知她的去意, 窦追依旧秘密护佑在她左右,生怕她出事。
在晚春茶会上发生的刺杀事件,他绝不想再重见一次。
到现在为止, 窦追的噩梦中还时常会出现茶会时的一幕。
——秦秋肩部被一剑洞穿, 煞煞的黑魔诡气和着鲜血一道,从她的伤口中汩汩冒出,她倒在地上,脉息微弱,渐渐趋无, 眼中的光彩一点点剥离开来。无数的食腐黑鸦落在她身上,撕扯着她的肉身,而窦追不断地向她奔跑,努力挥手想要驱走群鸦,却离她越来越远。
……每次满身大汗地惊醒时,不管身在何处,窦追都要赶到渔阳山一趟,不顾那山门弟子的嘲骂,直到从他们口中确认秦秋无事才可安心。
这次秦秋突然离山,窦追当然不会掉以轻心,从渔阳一路尾随到上谷,又从上谷跟回来,眼看她安全回山,他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来,就感觉一道黑影沉默从他背后刮来,耳畔剑啸轻灵,追风逐月,即使窦追反应足够快,耳朵还是被剑刃划破了一线,淅淅沥沥地淌下血来。
窦追旋身间早已拔剑出鞘,可看清眼前来者何人,他就哭笑不得了。
……这不是一直跟在江循身边的那个小傻子吗。
这小子长年累月跟在江循身边,怕是耳濡目染的被他给带坏了,护食护得厉害,对自己更是抱持着巨大的恶意,当初乱雪还身在渔阳的时候,窦追哪怕凑近想跟秦秋说句话,都会被他又追又赶得轰跑。
他怕是路过此地,恰巧看到自己尾随在秦秋身后鬼鬼祟祟的,才跟在自己身后,以防自己图谋不轨。
乱雪本不是性情暴戾之人,但遇上和江循秦秋相关的事情就异常冲动,他手里紧握着“青鸾”剑,剑身上灵光泛滥:“不准,靠近小姐!”
窦追扶额半晌,道:“你还没找着你家公子啊?”
江循出走东山,他的侍从乱雪前去追寻,紧接着宫家公子也从东山消失不见,此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坊间还有香艳版本的传闻,活生生在他们三人中演出了一场你侬我侬、你追我赶的等边三角形的冬日恋歌。
乱雪没想到此人不按套路出牌,他的思维本是单线的,窦追这么一打岔,彻底把他前来教训登徒子的原本思路给打乱了:“唔?……我……没找到……”
被提起伤心事,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乱雪转眼间就垂头丧气起来。窦追看着有趣,索性主动把刚才二人的摩擦一笔勾销,走上前勾搭起他的肩膀来:“要不……咱们一块儿?我也帮你找找你家公子?”
为求娶秦秋,他四处除魔伏妖,赚取了不错的声名,但只要有空他就会来渔阳山兜一圈,停留两三天,远远地猜着哪一扇窗户后的灯火属于秦秋。
恰好乱雪也是如此,四处找寻江循,却又放心不下秦秋,于是总要时时来查探一番。
……于是这两人就混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同盟。
一月以来,这是两人第一次打探到有关江循的确切信息,乱雪自然坐不住,窦追也对这个消息颇为重视。
他虽然出身于小门小派,但近来也捕风捉影地听说了些消息,尤其是江循受伤一事,不知真假,却传得沸沸扬扬。
窦追是知道秦秋对于江循的感情的,这样的传言入了她的耳,她定然着急担忧。现今有了江循的消息,他也是欢欣鼓舞,怎有不告知秦秋、好叫她安心的道理。
他拍拍乱雪的肩膀,笑道:“莫急莫急,他又丢不了。咱们一道上渔阳山上去,告诉秋妹这个好消息。”
乱雪却很固执:“我回不去。我也不想,回渔阳去。我要去,去虎泽涧,找我家公子。”
窦追这才意识到自己兴奋过头了,居然忘记了乱雪此时的尴尬身份,他悻悻地搔搔头皮,嘴倒是还闲不住:“你说你也是,好好留在东山上不得了,瞎往外跑。这幸亏你碰见的是我,要是碰见秦家人,还不把你给活吃了?”
“我,会跑。”
窦追无语三秒:“……那你看到玉家人跑什么跑?知不知道你这一跑,东山那边找你要找疯了?如有提供你所在消息的人,可拿悬赏五百两啊。”
乱雪摇摇头,一字一顿说得认真:“他们,要我留在东山,等。我不要。我要找,找到公子。”
“为什么啊?”
窦追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明明留在东山要更安全一些,这样漫无目的地瞎找一通,跟大海捞针也没什么区别,还有可能被视作江循的同党,遭遇追杀,这样的舍近求远舍本逐末,未免也太傻气了一点吧?
无奈跟乱雪搭伴一月以来,自己就没撬开过几次他的嘴,自己问他话的时候,乱雪若是听不懂,就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盯着他看,若是听懂了,就闭口不言,搞得窦追挫败感十足。
……这货的存在感还不如自己的追秋剑来得更明确一点,
好容易有了并肩谈心的机会,窦追不会轻易放过,而乱雪得知了江循的消息,也似乎有了点倾诉的欲望,抿了抿薄唇后,他望着不断蹦跳出红星的火堆,轻声答道:“公子说过,捉迷藏。乱雪找到公子,公子就陪乱雪一辈子,永远,永远不离开。”
窦追:“……”
他理解不了这样的情感,但他本能地觉得这件事对乱雪来说很神圣。
转了转眼珠,窦追爽快地拍了下掌:“这样吧。咱们兵分两路,我去渔阳山找秋妹,你呢,去虎泽涧。这样可好?”
窦追正为自己的决断沾沾自喜间,就见乱雪抬起头来,坚定道:“秦小姐。不是秋妹。不许,叫她秋妹。”
窦追:“……”
……算他多嘴。
窦追翻身跳起,把那昏迷的魔修往一边扒拉扒拉,返身去洞角抱柴添火,但等他抱了一捆柴,再一转身,火堆边却没了乱雪的身影。
火光摇曳间,洞里只剩下一站一躺两个黑影。
窦追呆立半晌,无奈笑骂:“……小没良心的,说跑就跑。”
他将那魔修封住奇经八脉,推入洞穴深处,保证他三日内动弹不得后,才迈步走入洞外的一片瑟瑟寒风中。
……
秦秋正在自己的书斋里翻阅一本蒙尘的古册。
这本古册外侧,由古体丹砂书写的“禁”字已经褪了色,可见其年份之久远。上头施加的封印也很是复杂,饶是擅长阵法的秦秋,也足足花了两日工夫才解开。
这里所记载的术法皆是禁术,当年改造江循的洗骨伐髓之术,亦是取自于此。
秦秋的视线在记载洗骨伐髓之术的页面上停留了许久,微叹了一口气,便翻到了下一页。
仅仅浏览了几页过后,她的眼睛锁定了其上的某一行文字,眸光陡然亮了起来,原本触在书册上的削葱指尖猛然用力,险些弄坏了这孤本典籍。
这个……这个阵法可以!
能把哥哥救回来的方法,果然不止还魂阵一个!
秦秋大概是秦家唯一一个知晓仙界要用还魂阵来复活秦牧的事情。
当初,玉邈找到自己、拜托精通阵法的自己协助他绘制释迦法阵,她答应得很是爽快。
然而,越是深入地参与进这个计划,她就越身不由己地陷入其中。
仙界的种种行径,她看在眼里,却无力反抗。
从仙界选定执行任务的人选来看,就足见其用心。
玉邈自不必说,是上任玉氏家主玉中源指定的新一任玉氏家主。
乐礼,上谷乐氏代家主,基本上已经坐定了乐氏家主的位置。
82/119 首页 上一页 80 81 82 83 84 8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