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仙一龙相对无言。小黑龙生怕惹星君厌烦,不敢再说话,只是目光恳求,可怜兮兮的。
见他这般模样，星君心越来越软。他沉思片刻,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终于道：“你可以跟着我,但不是以灵宠的身份……”他顿了顿，“我早该知晓，九星连珠之日出生的妖龙，又怎会是一条寻常的龙？”
他这话似感慨似叹息,但没头没尾,叫小黑龙听不太懂。
九曜星君又道：“莫要妄自菲薄,你既非灵宠也非奴仆,还是以小友的身份随我出行吧……对了，你可有名字？”
小黑龙大喜，忙道：“尚无，请星君赠名。”
九曜星君又有点手痒痒，一边按耐不住摸了摸小黑龙的角，一边叹道：“再次相见也是有缘，你生于雷泽，不如取泽字作名……愿小友深仁厚泽，泽及万世。”
九曜星君说这话时，语气郑重又宽和，小黑龙觉得心脏都快爆开，星君竟对他有这么大的期待？
他定不会辜负他的厚望。
“走吧，小泽……咱们先去人界逛逛。”
对于小黑龙而言，接下来的每一日都恍若梦境，他们下人界游历，沿济水一路西行，他们走过荒野人市，翻过高山峻岭，往在建的新都洛邑驶去。
一路上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九曜星君只带了他一条小龙，因此同吃同住同行，路上聊天也不寂寞，小黑龙渐渐习惯了这样密不可分的相处方式。唯一别扭的是，星君路途□□捡野猫三只，救助小狗、小鸟、小猫等动物百余次……虽然都是举手之劳，小黑龙却很不乐意。
怀揣着某种私心，他对星君建议道：“这些人界的猫猫狗狗活不过十几载，星君若把他们留在身边，只怕得眼睁睁见他们寿尽而亡，反倒徒增伤感。”
星君觉得有道理，因此救是救帮是帮，救完帮完逗逗也罢了，那三只野猫断奶后便被放生，若小动物对星君产生亲近之意，也都在星君的冷淡与小黑龙暗中驱逐下悻悻离开。至此，小黑龙用尽手段实现了扫除一切可疑敌人，独占星君的目标。
至于为何他不愿与别的动物分享星君的宠爱，他并未想太多，亦不知那是一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感情。
数月后，他们来到洛邑，从上空俯望，群山环抱，四水汇流，涧水与洛水交汇处，城廓、宗庙、朝、市被规划的井井有条，而整个王城的最中央，五座巨大华丽的宫殿围绕一座高台，台下百官朝拜，更远处密密麻麻的黎民百姓面对高台向周天子行跪拜礼，声势浩大犹如海潮。
星君道：“成周迁都洛邑，周公摄政，召天下诸侯行祭祀大典，看——”
小黑龙沿星君手指的方位望去，只见高台之巅立有一人，衣着朴素，自成风骨，长须飘飘，气质庄穆。他册封诸侯，宣布典章制度，又令人行《象》舞以诵文王，所做作为皆明德重礼，令天下大服。
星君道：“且看，不出百年，咱们会在仙界见到他。”
小黑龙讶异：“……您是说？”
九曜星君道：“以人身成圣，不日将羽化成仙。”
此话出自九曜星君之口，一来可信度高，二来说明这个周公十分了不起。小黑龙牢牢记下星君的话，一时感慨万千。
当日，两人在王城一座村庄的庙里住下，神仙与妖龙均不讲究住处，九曜星君广袖一挥，落满尘土的房廊立即不染尘埃。他坐在一头，小黑龙在另一头，就着月光双双翻阅起白日搜集来的话本子。星君双手捧着一个竹简，正颇有闲情雅趣地阅读，小黑龙则用爪子扒住一捆竹简，一个字一个字的认，可读了老半天还没明白意思。
他忍不住打搅星君，问：“星君可知这话本子讲的是什么？”
星君接过他奉上的简牍，一扫，笑道：“无非人间情爱之事。”
小黑龙疑惑道：“情爱？那是什么？”
九曜星君道：“唔……我也不太清楚。太乙曾说，情爱就是自找麻烦，作茧自缚，想来并非什么好东西。”
语毕，又对照竹简上的字念道：“吾爱一人，当思之，念之，敬之，护之……可为之喜，为之忧，为之生，为之死。”
小黑龙心尖一颤，道：“……人界的夫妻都是这样么？”
九曜星君道：“……也许如此。”
小黑龙想了想，道：“妖界低级的妖兽每到发情期就会凑到一起……可我不会这样。”语气有点儿莫名的骄矜，仿佛无形中有一只小尾巴摇啊摇。
九曜星君莞尔：“这是自然，那些妖兽如何能与小泽比。”
小黑龙眼睛一亮，九曜星君又道：“不过，待你化作人形，有朝一日也会娶妻的。”
小黑龙脱口道：“我才不娶妻！”
他这句话完全是下意识说的，没有过脑子。毕竟小龙年幼，星君自己也搞不清什么娶妻不娶妻的俗事，遂道：“好，不娶就不娶。”
小黑龙有点紧张，问：“星君会娶妻么？”
九曜星君淡然道：“我生而为仙，早已摒却七情六欲，谈何娶妻生子？”
小黑龙高兴起来，心道，既然星君不会娶妻，那他就可以一直与他呆在一起，很久很久。但高兴之余不知怎么又有点儿胸闷，星君说自己没有七情六欲，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小黑龙忽略那股憋闷感，道：“星君可知，凡人夫妻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九曜星君笑道：“唔……本君也在好奇。不如咱们去瞧瞧？”
下凡以来他们日夜为伴，渐渐摸索出最舒服的相处方式，有点儿像亲人，又有点儿像朋友。而相处久了，小黑龙发现星君并非一个古板的神仙，倒是一个趣仙儿。
这不，一仙一龙出了庙，找到一家农舍，隐身后堂而皇之闯入室内。
他们循着声音找到一间茅屋，穿墙而过后悬在半空。
这屋子很是简陋，唯一桌一椅，一床一榻，床上正躺着两人，一男一女，均着素色里衣，面露笑容。
男子道：“今儿天凉，娘子多穿点。”
女子柔柔道：“相公也是。”
小黑龙与星君对视一眼，心道，他们脸红什么。
这时，男子突然翻起身压在女子身上，与她紧贴在一起。女子娇喘道：“相公……你做什么？”
小黑龙与星君说话，凡人是听不见的。两人暂时没有进一步动作，于是小黑龙诚恳地请教道：“星君，他们在做什么？”
九曜星君道：“……唔，抱在一块儿暖和暖和？”
小黑龙点点头，两人继续观看，默默无言。
果不其然，男子道：“不如我来让娘子暖和暖和……”
小黑龙向星君投去崇拜的目光，星君得意一笑。
明明是那么正常的一句话，小娘子脸蛋却更红了，宛若他们上次采的蜜桃。她的声音又柔又媚，能掐出水儿似的，嘤咛道：“相公……轻点儿。”
男子哑声道：“不，娘子明明希望我用力……”
然后，男子俯下身，猛地贴上自己的嘴唇。
星君与小黑龙：“……！”
不知出于何种默契，他们居然未想到离开，而是保持沉默，继续盯着那对夫妻。
他们嘴巴动来动去，像是在互相品尝。很快，两人的衣服在取暖中被拉扯掉，躯体白花花叠在一起，后背反倒出了一层汗。
小黑龙心道，这是个反其道而行之的取暖法子？
星君也若有所地地撑住下巴，神情严肃。
接着，木床摇晃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顺着这奇异的节奏，那女子哼哼唧唧不断求饶，男子剧烈地喘息，伏在女子身上一撞一撞的。
一仙一龙：“……”
他们仍旧扎稳步子没有移动，一直观摩到这场取暖结束。看上去取暖很是成功，榻上两人光着身子，满面潮红，整个屋子温度似乎都上升了不少。
空气里漂浮着一丝似有似无的膻气，小黑龙才发觉自己爪子有些僵硬，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他的心跳有点快，还有点儿躁动，就跟憋着什么不能纾解似的。他的脸皮也发烫，但被黑色的鳞片一遮，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小黑龙心道，这就是夫妻之间的情爱？
好像有点刺激……
他偷偷摸摸瞥一眼星君，星君依旧面色如玉，一脸肃然，看不出什么来。
小黑龙心道，不愧是星君，不为所惑，定力真好。
九曜星君清清嗓子，道：“小泽。”
小黑龙道：“星君有何吩咐？”
九曜星君又咳嗽一声，道：“好了，你我如今都知道人界夫妻就是这么回事儿……没什么稀罕的，咱们走吧。”
小黑龙点点头，乖乖跟随星君穿墙而出。
结果星君刚穿出墙，不知怎地竟显出人形，被门前的扫帚绊了一跤，幸亏小黑龙眼疾手快，用龙背把星君托住了。
小黑龙朝上空飞去，九曜星君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龙角。
“星君，您没事吧？”小黑龙一边问，心脏一边不争气地咚咚作响。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星君扶住他的手心，稍微有点儿烫。
九曜星君直起身，理了理袍子，一派正气：“唔……人界不可久留了。”
小黑龙：“……啊？”
九曜星君道：“不如回妖界，寻个宝地劈出个屋子来，你我当着重修行，而非贪恋凡间。”
小黑龙忙道：“星君说的是。”
缓了片刻，他骤然意识到什么，吓得差点从天上栽下来。
等等……劈个屋子？星君是打算与他在屋子里常住么？！
第88章 .前世篇（四）
最终星君选址在龙渊外,用仙法劈了个小石屋出来。
按星君所说，这间屋子位置极好,旁边龙渊上通仙界下抵九幽,去哪儿都方便的不行；不远处又有一太极潭,潭水冰火两重天，乃是一疗伤洗髓的宝地；同时还便于观星,且灵气汇聚，利于两人修行。
白日里星君提笔作字，小黑龙就在旁边研墨换纸；傍晚星君出屋子观星，小黑龙就静静地听星君介绍七星二隐与帝星龙星；夜晚他们同床共枕，星君往往整晚盘膝而坐，小黑龙若是困,便窝在他身边休息，若是不困,就围着星君转圈儿；偶尔星君回仙界处理要务,小黑龙才会出小石屋,去妖界各地逛逛。
一仙一龙愈加亲密无间起来。
一次，星君出去一趟,数月才返回小石屋。小黑龙本在雷泽戏水,听妖怪们说九曜星君踏云归来，整颗心脏都快蹦出来。他急忙飞回去寻他，却在家门口发现星君的侧影。
九曜星君微笑俯身，正在逗弄一只妖鹿。
自从回妖界，星君虽不常救助各种妖兽，却不曾表现过还想养一只小动物的心思，如今叫小黑龙恰好撞上这一幕，他立即醋意滔天，整条龙都不好了。
他冲上去咬那只小鹿，小鹿尚不会化形，一个劲往星君怀里缩，瑟瑟发抖尤其可怜。
小黑龙暴怒，心道这该死的妖鹿仗着自己年幼就赖上星君，他说什么都不会留下他！
星君却阻拦他，不让他攻击小鹿。
这一场吃醋的闹剧以小黑龙的阶段性胜利告终，星君最终送走小鹿，搬了一个花盆回来，填土，浇水，施肥……开始养一只人参精。
小黑龙想，这人参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倒是一株安分的植物，随他去吧。
他这样闹腾，不知为何星君也没生气，过了几日，还突发奇想在小石屋外生火做饭。
可惜星君自小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神仙都辟谷，更别说下厨了。
星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折腾点事儿，大部分情况下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但对小黑龙而言，星君下厨这段时间，算是一段难捱的时光……只因星君的黑暗料理天赋被激发，小黑龙每日被迫品尝他的手艺，又感动又心酸又蛋疼，内心复杂难以言表。
毕竟星君做得菜啊……实在太难吃了，简直难以下咽。
问题是星君本人意识不到，他不需要吃东西，做这些都是为了喂养他的龙。每次他实践什么不一般的菜谱，总用殷切的目光盯着小黑龙，看他一口一口全部吃干净。
由于小黑龙从不拒绝他，还吃得“津津有味”，星君自信地问：“好吃么？”
小黑龙习惯昧着良心道：“……好吃！”
终于有一回儿，星君难得地决定自己尝尝。他用勺子挖了几勺，刚送进嘴里，就吐了出来，差点喷到小黑龙脸上。
星君：“……呸呸呸！什么鬼玩意儿！”
小黑龙：“……”
星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厨艺烂的出奇，碍于神仙的自尊没有说出口，心里却软得不行，又是自责又是心疼。后来小黑龙再也没吃过星君做得饭菜，一开始他还挺不适应，去问星君怎么不下厨了。结果星君摸着他的龙角，笑眯眯叹道：“唔……本君着实不擅长这个。不如小泽快快长大，等能化形了，你做给我吃好不好？”
小黑龙自然求之不得，星君说出这个话，说明在他预想的未来，总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往日星君生火做饭，他只能用爪子抱来干树枝生火添柴打打下手。但愿他早早化作人形，便能陪星君做更多事情。
显然星君也是这么想的，他越来越多地提及自己对小黑龙化形的期待：
“小泽要长到百岁才能化形吧，唔……到时候可不得了。”
“小泽啊小泽，化形后会长成什么样子？”肯定帅的不行，毕竟可是他一手养大的龙啊。
“唔，等小泽化形那日，本君定会守着你的。”星君认真道。
那段日子多么温馨美好，在楚泽生命中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后来那漫长折磨的三千年，他就是凭借无数遍地回忆这段相处的时光以支撑自己不倒。
那时候，他虽然喜欢星君，却不清楚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喜欢，以至于无意中情根深种，再也拔不掉舍不开了。他的想法很幼稚也很简单，他只想永远和星君在一起，尊敬他陪伴他，满足他一切要求期待，直到大限的到来。
那时，他从未想过分别，他还在期盼他们的长长久久，朝朝暮暮。
可惜命运的巨轮推动所有人前行，他们在石屋同居的日子里，越来越多的人找到此处，彻底打破了小石屋的安宁。如今回忆起来，其中几个人尤为重要，他们恰巧是最关键的几个节点，阴错阳差将小黑龙一步步推向深渊，乃至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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