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胡铁花都已听出来,在这威胁的言辞下那种深沉的关心。
“你、你们……”
原随云突然叹了一声。
他从被花满楼制住开始,就没有表现过一点颓丧,但此时的叹气,也充满了遗憾。
“你本不该回来。”
这句话当然是对枯梅师太说的,然而并没有称呼,也一点都不客气,好像他们之间早已是这种亲密的关系。
枯梅师太淡淡道:“我不在,没有一个人关心你。”
◇ ◆ ◇
没有人来得及去追究原随云和枯梅师太的关系,他们也许是母子,也许是情人。原随云本就不在乎女人的容貌,也只有枯梅师太这种历尽沧桑的女性,才能抚慰原随云那扭曲而孤独的心灵。
楚留香他们带着这两个人,急急地奔跑着。
他们一定要尽快离开这山洞,带着岛上的幸存者离开这个岛。
这个充满了黑暗、恐怖与悲哀的岛。它靠吸取人的血肉与灵魂存在,并终将变成不见底的深渊,吞噬一切。
他们已接近了出口。
在山洞拐弯的地方,东三娘她们仍静静地等待着。
楚留香只来得及对她们说了一句话。
“不要出去,在这里等着我。”
没有一个女人纠缠他们。只因这些女人已受尽了痛苦,她们对危险有一种特别敏锐的感觉。
楚留香第一个冲了出去,却在看到眼前的一切时,木然停住脚步。
满地的尸体,比地上的碎石还要多。
石头都已被鲜血染红。
这已不是人间,而是修罗地狱!
高亚男就站在一块高高的大石头上面,静静地望着他。
她身上没有血,一滴也没有。
楚留香缓缓走了过去,仰起头,像是要等她开口。
高亚男道:“我没有杀人。”
楚留香道:“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暗哑得几乎听不清。
高亚男摇头道:“是他们自己杀了自己。”
楚留香这才回头望过去,果然地上的尸体大多是两三人纠缠在一起,手中有兵器的,连兵器也捅进对方的身体里。
楚留香转回头,道:“是你挑唆的?”
高亚男道:“我没说什么,我只是叫出了几个人的名字。”
来到蝙蝠岛上的人,都有专门的船只接引,而进入山洞后,就是一片黑暗。
所以这些人大都不认识彼此,也因为这种陌生而感到安全。
他们在岛上所做的事,是不能流传到江湖中去的。那些在拍卖会上买了东西的人,就更为忌讳。
高亚男所做的,就是打破了他们的安全感。
能来蝙蝠岛的人,必定已经过原随云的精心筛选,是那种心术不正、而又容易要挟的人。他们本不可能信任别人,更不会在危机时刻同舟共济。
在山洞中的时候,他们还有所忌惮,忌惮着黑暗,忌惮着蝙蝠公子,也忌惮着楚留香。
当面对楚留香的时候,那些阴暗的想法、龌龊的心思就暂时退回了内心的角落,像是冰雪在三春里消融、光芒下阴影萎缩那样。一个正直的人,总能照出他们灵魂的“小”。
而正直的力量突然离开他们面前时,他们也就对自己的内心扯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黑暗爆发出来,毁灭了他们自己。
楚留香站在那里,似已痴了。
高亚男仔细地打量了他一阵,脸上也露出一种同情的神色。但她马上伸出一只手,直直地指向楚留香。
她的身后,蓦地跳出七八个持刀的人来!
狭长的刀。
楚留香对这种刀并不陌生,这正是无花以“天枫十四郎”的身份出现时所使用的刀。
东瀛武士刀!
难道这些人是东瀛人?
蝙蝠岛上为何会有东瀛人出现?
楚留香来不及想,就纵身后跃,躲开凌厉的刀锋。
花满楼却已冲上前,和他并肩而立。
那些人突然愣了一下神,互相交换着眼色。
“是他吗?”
“不……并不像。”
他们莫名其妙的对话落入众人的耳中,无人能解其意。
原随云却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些人的眼光立刻盯住了原随云,跟着,他们做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
他们扔下刀,跑过去匍匐在原随云的脚边,向他顶礼膜拜。
“月读命!果然是月读命下降!”
楚留香他们都已惊呆了。而原随云只是莫测高深地笑着。
“喂,你们在说什么?”胡铁花忍不住叫道,“你们是蝙蝠公子一伙的?”
那些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仍然跪在原随云的脚下,就像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原随云淡淡地笑道:“汝等先起来,回答吾之问题。”
那些东瀛人恭恭敬敬地爬起来,弯着身子站在原随云面前,如同信徒一般虔诚。
原随云道:“汝来者共多少人?”
东瀛人道:“共三十人,吾八人先行上岸,其余仍在船上。”
原随云道:“船可到了?”
东瀛人道:“吾等船行近三月,见海上烟讯起而来,迎接月读命归国。”
他们的对话晦涩而生硬,但楚留香已听懂了。他仿佛这时才看见,不远处的海上,正悬着一片白帆,而海滩上则停着一只小船。
原随云再次笑道:“你们还想拦我么?”
他没有用那种半古的文言说话,显然是在问楚留香。
楚留香不回答,只是看着那八个东瀛人。
如果只有这八个人,原随云自然走不了,但不远处的海上,就是东瀛人的接应。
而楚留香他们没有援军,他们的船没有来。
楚留香知道,这一次是自己败了。
第五十一章 善良之果
原随云又道:“我要带她走,你们会不会反对?”
他虽然看不见,但他准确地面向枯梅师太的位置。枯梅师太叹息一声,走到他身边,为他解开穴道,就握住了他的手。
这两个人就站在八个东瀛人身后,那八个人都是一脸虔诚,像在拱卫着神祇。
楚留香苦笑道:“我们的反对有用么?”
原随云道:“没有。”
他平静的面容上,又浮现起那种冷傲而高贵的神色。跟着他道:“我记得,你好像有一句话没有说完。”
楚留香摸摸鼻子,道:“什么话?”
原随云道:“在我疏忽的时候,你明明可以亲自制住我,为什么要那样乔张作致?”
楚留香道:“我想让你知道,不要小看花满楼,不要小看了任何人……在你以为大获全胜的时候,说不定也是你失败的时候。”
原随云淡淡地笑起来,道:“这句话用来形容现在的你更合适一些,是不是?”
楚留香叹道:“是。”
原随云又道:“花满楼……他仍然是个废物,只能依附在你身边,也只有你才把这种人当作宝贝,是不是?”
楚留香道:“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握紧了花满楼的手。
花满楼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不知是不是因为生气。
原随云笑道:“我早知你不会承认的。那就让你们保留这个虚假的幻想吧!”
说罢,他便和枯梅一起转身向海滩上走去。枯梅偏过头,看了一眼高亚男,高亚男就低着头跟了上去。
胡铁花突然叫了一声,不管不顾地跑上去,一把就拉住了高亚男的手臂。
高亚男全身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告诉我,”胡铁花急切地道,“金姑娘在哪里!”
满地的尸体中,并没有金灵芝。她好像突然消失了。
高亚男缓缓地转回头,望着胡铁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麻纸。
然后她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拦住我,不让我走……”
她的笑凄凉得像海浪卷起时,溅落在沙滩上的泡沫。
胡铁花顿了顿,才道:“告诉我金姑娘在哪里,还有……你……你不要走,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高亚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仍然前行的原随云和枯梅师太。那两个人并没有因为她的缘故停下脚步,而八个东瀛人仍然护卫着他们,走向那条小船。
细雨,又下了起来。
胡铁花望着落在海滩和乱石上的雨丝,一点一滴地冲淡了殷红的血迹。猛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目光捕捉到不远处几堆燃烧过的灰烬。
三堆。排成一条直线的三堆灰,显然曾点起过火。
高亚男的确按他所说发出了讯号,然而来的不是楚留香的船,而是东瀛人的船。
高亚男轻轻地笑道:“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而且,你心里并不爱我,你爱的是金姑娘,是么?”
胡铁花看着她的笑容,突然觉得很伤心。他觉得自己并不喜欢高亚男,那是因为高亚男从认识他起就紧紧地追着他,逼着他,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害怕婚姻,也害怕让他陷入婚姻的女人。
可是当他发现高亚男不再理他的时候,他又感到失落,感到自己对高亚男还是有好感的。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这种“好感”,其实是一种熟悉,一种习惯。就因为高亚男一直不掩饰地喜欢他,一下子表示不喜欢的时候,他才会心里空落落的,才会想念起以前的日子来。
其实真让他回到以前的那种日子,他仍然跑得比谁都快。
他就像一个孩子,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凭着直觉去做事。也许高亚男正是喜欢他这一点。
所以高亚男也最了解他,最能看透他。
高亚男叹了口气,推开胡铁花的手,走到一块巨石底下。
巨石投下深深的阴影,仔细看时才能发现,在接近根部的地方凹陷了一块。
高亚男就从那里抱出一个人来,一个娇小的身躯,裹着胡铁花和高亚男两个人的外袍,从头到脚,一丝不露。
唯一能够看到的,是金灵芝仿佛沉睡着的脸。
胡铁花立刻把金灵芝接了过来,来不及查看她的情况,却马上红了脸。
他虽没有回答高亚男的问题,但他的样子就说明了一切。
高亚男清冷地笑道:“我只是点了她的穴道。她……她是你爱的女人,我不会伤害她。”
胡铁花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热流,让他又想哭,又想笑。他想大叫,也想跪在高亚男的面前感谢她。
但他知道,这些高亚男都不会接受。
他讷讷地道:“你……你……”
高亚男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缓缓摇头道:“我回不了头了。你并不知道,我和原公子,已经……”
胡铁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吃吃道:“你……我不相信……”
高亚男漠然道:“在船上的时候……师父死了,华真真逃了,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来安慰我,我就……什么都给了他……”
胡铁花道:“可是他……可是你师父……”
这件事给他的打击委实太大,他已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高亚男道:“不管怎么样,我都只能跟他走。”
胡铁花大声道:“我若不让你走呢?”
高亚男望着他怀中的金灵芝,微微笑道:“你已不需要我了……大概从没有需要过吧?我走了,你也就解脱了。”
胡铁花道:“可是……可我们永远是朋友,不但是好朋友,还是老朋友!”
高亚男道:“然而你别的朋友们不会接受我的。”
胡铁花道:“谁不接受,我就跟他拼命!”
他说得那么响亮,一点犹豫也没有,仿佛马上就要和人动手似的。
高亚男用力眨了眨眼,似要眨回眼中的泪,然后向他绽开一个笑容。
一个诀别的笑容。
她猛地转回身,追上了已走到船边的原随云。
船走了。
胡铁花抱着金灵芝站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动,好像化作了一尊石像。
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想。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走到一块平坦的石头旁,放下金灵芝。
他的动作很小心,很精细,如同在呵护一件美丽易碎的宝物。但下一刻,他开始向着海滩狂奔,一直冲进海水里。
雨变大了。雨滴噼哩啪啦地砸下来,砸在他身上,他也不知道疼。
他的眼睛,始终直直地望着远去的那条船。他知道高亚男也在船上望着他。
“高亚男!”胡铁花大叫起来,“高亚男!高亚男!”
他没有说别的话,就一直叫着高亚男的名字,一边叫,他还一边继续往海里走。
海水已浸到他的腰际,海浪冲得他站立不稳,可他还在大叫。
他就像一个疯子,一个傻子,只因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
那条几乎已消失在浪头间的小船上,突然传来一声遥远细微的惊呼。
一个身影从船上跳入海中,并奋力向海滩游了回来。胡铁花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去,一直到海水没到肩膀,呛进嘴里,他才抹抹嘴,伸出手去。
高亚男的手一下子握住他的。
◇ ◆ ◇
胡铁花和高亚男回到岸上时,才发现雨已下得很大了。楚留香他们带着金灵芝,都躲到了那块巨石下面,还是淋得浑身湿透。
胡铁花哈哈笑道:“老天爷当真公平,知道我身上湿了,也不让你们好过!”
他们现在已被困在这草木不生的荒岛上,几乎断绝了希望,但胡铁花还是想开开玩笑,让人心里都轻松一些。
楚留香却没有理他,一直揽着花满楼的肩头,让花满楼靠坐在自己怀里。
花满楼有点局促地喘着气,嘴角带着一丝血迹。
胡铁花吃惊地道:“小花怎么了?”
楚留香闷声道:“他的内伤不轻,一直勉强压制着,可现在……”
话未说完,花满楼又咳了两声,呛出一口血来。可他还是挣扎着开口道:“对……对不起……让你……担心……”
楚留香立刻按住了他,满脸都是忧虑的神色。
胡铁花也焦急起来,挠着头道:“你们还在这里淋雨,快回到洞里去避一避!”
楚留香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空荡荡的海上。
那片东瀛人的白帆,已经快要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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