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花满楼感到了一丝安慰。
但丁管家马上就急急道：“我还没有问，花公子这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我这就叫人请二爷回来！……不，我自己去薛家庄！”
花满楼赶快拉住了他，微笑道：“不忙。有些事向丁叔打听也是一样的。”
丁管家怔怔道：“我？江湖上的事，我可不知道啊！”
花满楼道：“你可知道楚留香有三位妹妹？”
丁管家恍然“哦”了一声，道：“苏小姐，李小姐和宋小姐嘛！三位小姐没和香帅在一起么？”
花满楼和楚留香形影不离，这已是尽人皆知的事。他现在既然问起三位姑娘，那就是不知道她们的下落了。
花满楼似沉吟片刻，才道：“你可知道……楚留香他们从前的住处？”
从花满楼认识楚留香的时候起，楚留香和三位姑娘就是住在船上的。但那时他们几乎天天在冒险，从杏花春雨的江南跑到骏马秋风的塞北，从险峻的深山跑到苍茫的大海，从来没有在什么固定的地方待上一个月以上。
在楚留香跑出去的时候，苏蓉蓉她们就住在船上，为楚留香充当着后盾。但那条船现在已被收回去了。
楚留香会把三位姑娘安顿在哪里呢？
丁管家似也明白了花满楼的意思，想了想道：“三位小姐说不定已回了江夏。”
花满楼道：“江夏？”
丁管家道：“原来花公子不知道，江夏的宝汇茶园，是香帅的产业，却是李小姐一直在经营。香帅虽然喜欢乘船到处跑，但每逢过年，还是要回茶园去的。”
◇ ◆ ◇
花满楼又已在路上。
虽然丁管家极力挽留他多住几日，但他既然已知道苏蓉蓉她们可能的下落，就一刻也无法停留。
那在暗处算计的楚留香的人，还远远没有停手，而且花满楼已猜到了他的一部分计划。
楚留香是难以打败的。至少在多数人的认知里，他是个不败的存在。
所以那幕后的人并没有打算和楚留香当面对决。如果有人这么做了，他恐怕还会笑掉大牙。
只因“他”要的并不是单纯地战胜楚留香，而是打垮楚留香，让这个江湖中的传奇永远消失。
“他”散布楚留香通倭的谣言，让江湖中人都对楚留香不齿。“他”试图控制花满楼，想借此来缚住楚留香的手脚，而在花满楼逃脱之后，“他”便直接下了杀手。
现在，对于“他”来说，花满楼应该已是个死人了。
那么“他”的下一步会是什么？是不是继续打击楚留香最亲近的人？
花满楼很清楚，楚留香是个重感情的人。只因他重情，才会尊重每个人的生命，才会去管那些本不需要他管的闲事。
花满楼一定不能让楚留香的亲人受到伤害，一定不能让楚留香受到伤害。
因为花满楼也重情，才最懂得情的珍贵。
重情之人，受伤最重的时候，必定也是为情。
这本就是世上无人能逃避的道理。
到江夏的路，花满楼走得很吃力。他想要尽快见到苏蓉蓉她们，又要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行迹，而那深入脏腑、只是被他强行用内力控制住的毒素，尽管不会再令他全身麻痹，但也不时让他有失力之虞。
他现在的武功，只怕还比不过一个最寻常的护院武师。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怎样支撑着来到茶园的。
一座很安静的茶园，但未免有些安静得过分了。
四月正是采茶的季节，就算现在已是黄昏，茶女早已下工，但偌大一座茶园，也不该没有一丝人声。
除非，有人已将园中的人全都驱散。
花满楼心底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和虚弱，拼命向茶园深处跑去。
他已打听清楚，茶园主人所住的庄院，就在尽头的山坡上。
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下，遮没了花满楼仓促的身影。
庄院和茶园一样，静得可怕。
花满楼深深吸了口气，却顿住脚步，闪身离开了门前。
如果庄院也已被人先行闯入，那他这样跑进去就是自投罗网。
他沿着围墙在院外转了半圈，发现并没有人看守，便勉强纵身攀上墙头。
——如果楚留香看到自己竟然这么笨地爬墙，一定会笑得直不起腰的。
小心翼翼地在围墙上行走时，花满楼兀自这么想。
等到将来相见的时候，他一定对楚留香说，自己又做了多少蠢事，闹了多少笑话。
把一切都告诉楚留香，是花满楼放松自己的办法。他知道楚留香一定不会嘲笑自己的笨拙，而是和自己一样，去体会其中的危险和趣味。
花满楼只希望自己没有来得太晚，这样在面对楚留香的时候，才不会感到惭愧。
前院和正堂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
整个庄院里都飘着淡淡的茶香，和院中的玉兰花香相映成趣。没有令花满楼提心吊胆的血腥气，一丝也没有。
他暗暗舒了口气，刚走到内院的厢房之上，却立刻伏下身，一动不动。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院子尽头传来，似是刚刚走出一间小房。
院子里顿时又增添了一股浓郁的药香。
花满楼屏息伏在屋顶上，却觉得那脚步声有些耳熟。
脚步声与药香气都进了内堂。
然后一个令他更耳熟的嗓音响了起来。
“醒醒，吃药了。”
花满楼的全身突然变得僵硬，险些就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那温柔而低沉的嗓音，竟然是林还玉的！
林还玉为何会在这里？她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她在对谁说话？
花满楼紧紧抓住了屋脊，隐身在屋顶背向院子的一侧。他知道林还玉不会武功，但屋里的人会不会听到他？
就像回答他的疑问一般，屋里的人咳嗽一声，道：“太苦，我不要吃！”
那声音有些模糊，似刚从睡梦中醒来，但花满楼又怎会听不出楚留香的声音？
楚留香怎么回来了？他为什么没在兰州等自己？
他又怎么会生病？
苏蓉蓉她们为何不在？
难道林小姐是来找楚留香的？
……
花满楼彻底糊涂了，他觉得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两个人，就在离他不过两丈的屋子里。他一直以为会十分危险的楚留香，此刻虽然生病，却被温柔地照料着。
但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花满楼猛地想起了林还玉的夫君、柳上堤，又因为柳上堤，想起了柳如是。
这两个柳字放在一起，竟令他感觉到有些微妙。
只因柳如是为花满楼下的毒，她自己并没有力量能够抵抗。花满楼推测，这或许是因为她放在水中的药，本身并没有毒性，必须通过某种引子才能发生作用。
谁能在花满楼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对他下这种药引呢？
花满楼只能想到和柳上堤的那次交手，那枚射入他穴道的暗器……
如果这整个阴谋都是柳上堤策划的……不，也许柳上堤也不过是个执行者，紫英山庄的真正主人不是他，而是林还玉！
花满楼的手指已握得有些发疼。他实在不知道应不应该现在就跳下去，阻止林还玉所做的一切。
林还玉现在要害楚留香，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可她之前那些设计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她能这么快就叫回楚留香，并商定在这里相会，派遣柳如是去控制花满楼就毫无意义。
如果林还玉是无辜的，所有的事都只是巧合……
想到这里的时候，花满楼觉得心里像被狠狠地扎了一刀。
就算林还玉的出现只是偶然，但楚留香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没有在兰州等花满楼，也没有回去百花楼。
百花楼……已经没有了，而花满楼所做的事，看起来是那么没有意义，那么可笑！
花满楼更深地伏下身去，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强迫自己抑制住因脏腑剧痛而可能发出的声音。他清晰地尝到了喉咙中带着腥气的咸味。
林还玉轻轻地笑了一声，在花满楼的感觉里却好像是捅穿身体的一把利刃。
“乖乖吃药。这么大人了，竟还像个孩子。”
这样的话，与花满楼和楚留香分手时说的，何其相似！
花满楼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听楚留香有点忿忿然地嘟囔。
“我又不是孩子……”楚留香果然这么说，“不过是伤风而已，你却叫我吃了两天的药！”
林还玉温和地笑道：“你不止是伤风。这段日子你都太累了，不然练武之人，怎会这么容易生病？”
楚留香没有说话，却像是已将药喝了下去。林还玉娇笑道：“这才乖了！呐，给你一颗糖，就当是奖励。”
楚留香笑了一声，却耍赖道：“我不要吃糖！我要吃樱桃！”
林还玉道：“你莫非是傻了？这个月份哪来的樱桃？”
她这句话几乎没有说完，就像被什么堵住了嘴。一时间房内安静下来，只有两人越来越重的喘息声，渐渐带上了暧昧的艳色……
◇ ◆ ◇
花满楼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屋顶上，倒松了一口气。
如果方才在昏迷之下摔到院子里，被楚留香发现的话，他又会怎么看？
不，也许楚留香不会在意的。在他的心中，花满楼应该没有那么重要。
内院里又变得一片寂静，房中也没有了人声。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万籁俱寂，春风微醺。
花满楼支撑着跳出墙外，却在落地的时候猛地摔了下去。他并不担心这样的声响会惊动别人，只因也没有什么人会来在意他了。
没有家，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在这个世界里，他终究还是孑然一身。
花满楼蜷缩着躺在地上，慢慢吐出一口血。他没有力气再用这种方式把残毒逼出体外，只能借着心神激荡、内息逆冲的时候顺势而为。
吐出这口血，竟奇迹地让他清醒了些。他又开始缓慢地移动着手脚，终于站了起来，然后一步也不停留地向前走去。
花满楼重情，也会为情所伤，但却不会被这么打倒。他早就知道这世上有太多遗憾，而他还是努力地生活下去，自己生活下去。楚留香不再需要他，那么他就选择离开。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第十九章 红颜薄命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在楚留香合着的眼皮上，就像情人温暖的手，能一点一点地抚去心里的伤痛。
楚留香睁开眼，发现身边的床已空了，但还留着些热度，不知是人刚刚走，还是阳光晒的。
林还玉。
楚留香从未想到，自己会真的和林还玉在一起。
两人初见时，林还玉还是慕容青城的未婚妻。后来，则是楚留香有了倾心相许的人。他们之间的缘分，从来就没有碰对过。
但是，就在楚留香最失落、最难过的时候，林还玉竟出现在他面前。
这莫非是上天的一种眷顾？
楚留香正这么想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林还玉端着个托盘笑吟吟地走进来。
楚留香一翻身就坐了起来，叫道：“好香！我已闻到香味了！”
林还玉笑道：“你的鼻子也能闻见香味么？”
她手中端的果然不是药，而是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白米粥。她放下托盘，却按住了楚留香，只将一碗茶水递给他道：“你的病刚好，莫要起身，漱漱口就可以吃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闷闷道：“我迟早会被你养成一只猪！”
林还玉笑得更开心了，也跟着摸了摸他的鼻子，道：“那你可要做一只乖小猪，每天吃吃喝喝，什么烦恼都不要有！”
她实在是个很体贴的女人，懂得如何令男人感到温暖。
楚留香被她哄着喝完了粥，就倚在床头，怔怔地望着她。
林还玉察觉了他的目光，便嫣然道：“怎么？”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明白。”
林还玉道：“你不明白什么？”
楚留香道：“不明白你为何会那么草率地结婚。”
林还玉的笑容好像没有变，但她的眼睛已变了，变得有些忧伤，有些落寞。
她慢慢坐在了床头，就坐在楚留香身边，叹息道：“你一定觉得我是个不规矩的女人……”
楚留香摇头道：“不是的。”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充满着毋庸置疑的味道，他继续说下去，“你不爱他，是么？你从未爱过他，却不得不和他结婚，是么？但你其实可以选一个更适合你的……”
林还玉轻轻地笑道：“更听话的？还是更爱我的？”
楚留香道：“都是。”但他马上就醒悟了，林还玉绝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以林还玉紫英山庄大小姐的身份，只要她成亲，必然会成为名正言顺的林氏家主，任何对权势有渴望的青年才俊都会趋之若鹜。既然这些追求者的感情中都掺杂了功利的目的，也就不可能十分纯粹。
顺从妻子意思的男人往往缺少主见，也就不会对林还玉的地位感兴趣。而对林还玉本人有所倾慕的人，也会因为她的身份望而却步，生怕自己背上贪图名利的名声。
紫英山庄，江南三大世家的传承，就是林还玉的枷锁，不但锁住了她的自由，也锁住了她的感情。
林还玉对此却报之以一哂，淡淡道：“其实……你不知道，他原本还是很爱我的……他练剑给我看，带我去采山谷中最美的兰花……他是一个很不错的情人。”
一个女人，在她的情人面前夸奖另一个情人，这实在很出奇。但林还玉的口气没有一点不自然，楚留香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们已足够成熟，成熟到可以理智地审视他们两人的这种关系。
楚留香是喜欢林还玉的，若不是天意作弄，说不定两人早就有在一起的机会。林还玉当然也对楚留香有好感。
但这种好感，跟爱情之间还有很遥远的距离，所以他们可以不吃醋，甚至可以谈论曾经的情人或者伴侣。
只不过楚留香从未提起过花满楼，更没有对林还玉说过他和花满楼的关系。
他究竟是因为这段感情太离经叛道，所以不愿提起，还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敢提起呢？
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林还玉静静地道：“如果我们没有结婚，他大概永远会对我那么好。”
平静的语气背后，似乎隐藏着辛辣的讽刺。
柳上堤不是没有野心的人，在这个争名夺利的江湖中，一点野心都没有的人只怕太少了。
正因为他有野心，他才想借林还玉的势力实现自己的抱负。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会觉得不甘心，好像全江湖都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嘲笑他只能靠女人的力量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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