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的手,花满楼决不会认错。
所以花满楼又用了些力,放大声音道:“楚留香!”
铁筒中有一个嗓音略带沙哑地道:“……花满楼?”
那正是楚留香的声音。
但那个声音,似乎比花满楼还要虚弱。他已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但嗓音中的颤抖还是无法掩饰。
花满楼再次叫道:“楚留香!”
然而他没有听见任何回答。他惊愕而茫然地站在那里,无神的眸子里似已涌上绝望。
他曾经想过,无花一定是恨着楚留香的。
因为楚留香一步一步地将无花逼得毫无退路,还在大庭广众之间揭穿了这位素来令人仰慕的“妙僧”的真实面目。无花如果不死,最终必然会让楚留香死。
而且将会用极为残忍的手段。
但无花也答应过花满楼,要让他和楚留香见面,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同时打击他们两个人。
既然是这样,楚留香就还没有死。
不论受到怎样的折磨,只要楚留香的人还活着,花满楼总是相信,他会有办法解决这一切。
但是现在,楚留香仅仅说了一句话,三个字。他的声音也那样憔悴无力,失去了往日的生气。
楚留香到底怎么样了?他又为什么会在那个奇怪的铁筒里?
无花看着花满楼的神情,满意地笑了起来。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无花精心设计的好戏,此时才刚刚开始。
“你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吗?”
无花斜睨着三步外的铁筒,一丝阴狠的神色从眼底升起。
花满楼虽没有看到,却感受到了。
那比冬夜、比冰雪更寒冷的神色。
无花放缓了口气,悠然道:“楚留香名震天下,又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一直在为他设计一个配得上他的死法,一个新鲜不落俗套、又能让他充分享受死亡的死法。”
花满楼的眼角猛地抽动了一下,露出静静聆听的表情。
但他手足上的铁链却止不住细微的颤动。
无花笑吟吟地道:“这个铁筒是专门为他打造的,他现在就在里面。你想一想,在这样的天气里,被剥光了衣服,四肢固定在筒壁上,如果再往里不断倒水,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花满楼猛地打了个冷战。
他明白了楚留香的声音为什么会那么微弱,为什么只叫了他一声就再也没说话。
他也明白了自己当时握住的,正是楚留香被捆在铁筒内侧的一只手。筒壁比他们两人都高一些,所以不但花满楼看不见楚留香,楚留香也没有看见花满楼。
他们这一次见面,仅仅是短暂地握了一下手,互相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而死亡已走近前来,随时准备着将他们永远分开。
花满楼就那么怔怔地站在那里,神情和他的双眸一样空洞,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量。
无花看着他,充满得意地笑着,向溪上那些提水的人打了个手势。
一桶冰冷的溪水灌进了铁筒内。
听到水声的花满楼像被惊醒一般,突然向前迈了一步,但立刻又停止了。他的表情变得紧张、恐惧而又厌恶,脚下却像被钉子钉住似的,只能站在那里,听着那些人将一桶接一桶的冰水倒下去。
一滴泪终于从他眼中滑落下来。
无花顿时大笑起来,笑声尖厉而疯狂,宛如夜空中择尸而食的秃鹫。
这哪里还是那个为无数少女和少妇倾慕着的无花!这哪里还是那个超然物外、不染凡尘、用最精妙宛转的语言讲解着佛经的妙僧!
恶念在他心中潜藏了二十年之久,如今终于爆发出来,将他整个人吞噬!
他已变成了最可怕的魔鬼。
在这令人憎恶的笑声中,在这令人心悸的水声中,突然传出一个嘶哑而平静的声音。那声音本来细微得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却清清楚楚地传到花满楼耳中。
只因那个声音是在呼唤着他的名字:“花满楼……”
“楚留香!”
花满楼带着惊讶和欣喜叫道,但随即紧紧咬住嘴唇,像是要将迅速涌入眼眶的泪水抑回去。这时他已听到楚留香低声道:“你还好吧?”
即便在这样的时候,楚留香仍然在关注他的安危。
花满楼沉默一阵,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下定决心般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楚留香似乎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但又是一桶水倒了下去,阻住了他想要说的话。
花满楼继续道:“如果没有我,你一定不会死在这里。”
这句话只有他和楚留香两个人明白。楚留香知道,他是指自己的出现也许改变了楚留香的人生,令本来可以名扬天下、又悄然退隐的盗帅传奇,在半途中就戛然而止。
花满楼又道:“我只希望能够代替你去死。”
楚留香能够听得出,他的嗓音已带上了一丝哽咽。在楚留香的印象中,这个外表温和的年轻人其实也有着坚韧而倔强的内心,就算是在最失望的时候,他也从未流过一滴眼泪。
然而现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苦痛和自责,这令他听上去就像是件脆弱的水晶器皿,随时会被人轻而易举地打碎。
楚留香想要开口,但极度的寒冷让他只能咬紧牙关。倒进铁筒内的冰水已积到他的膝盖上方,慢慢地开始重新结冰。
那就像是将双脚一片一片地割掉,起初疼得难以忍受,渐渐便麻木了,仿佛那里已脱离了身体。
当楚留香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昏迷了一阵。寒冷让他变得嗜睡,眼皮已沉重得快要掀不开了,但新倒下来的冷水和上升到腰间的结冰时的痛楚,又让他保持着一些理智。
这时他听见无花洋洋得意的声音:“等到完全结冰的时候,楚留香就会变成一尊很美丽的雕像。我可以把他放到雪山上去,那里冰雪长年不化,他可以完完整整地被保存着。我们每年都可以去看望他。”
楚留香忍不住无声地笑了笑,努力开口道:“花……满楼……”
花满楼立刻道:“我在。”
楚留香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从……来没有……后悔……认识你……”
他必须把一句话截成很多断断续续的词语,才能用已快要结冰的嘴唇一一说出。说完的时候,他几乎已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花满楼顿了顿,低声道:“但我后悔……如果我没有认识你,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楚留香奋力喘了两口气。随着几桶水浇下,他的头发已完全结冰,一绺一绺地冻在脸上,筒中的水面也已接近了胸膛。心脏附近刺骨的寒冷让他意识到死亡的迫近,他知道自己未必再有机会能说什么。
“那……”他拼尽全力挤出声音道,“请……你……替我……活下……去……”
冷水淹没了他的心房。楚留香下意识地最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夜空中皎洁的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两章完全没有古龙风了。请大家当番外看吧orz
【反正导演自己也在脑补邦德先生了……
又写到很晚,明天有时间我再把那张棋局总谱贴上来哈~
第五十章 温柔乡
楚留香蓦地睁开眼来,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他梦见自己被一丝.不挂地装进一个铁筒里,手脚都被铁链拴在筒壁的内侧。然后这铁筒就被立了起来,有人把冷水一桶接一桶地从上面浇下。
倒进筒里的水很快结成了冰,沿着他的腿、他的腰一直往上升,最后他就被整个封在了冰里,无法呼吸。
这个梦太可怕,也太真实。当楚留香回忆的时候,似乎还能感受到冷水浇在赤.裸的肌肤上那种强烈的刺激,和随着冰凌一点点爬上胸膛、传遍整个身体的刺骨疼痛。
他心有余悸地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的,而且这样一动,身上竟当真疼了起来,像是全身的肌肤都被一块块撕掉了似的。
难道那个梦竟是真的?
楚留香想转过头看看周围的样子,却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一个身穿粉色纱衣的女子端着个托盘走到他床边,微微蹲身道:“请楚公子用药。”
她的嗓音又暗哑又粗糙,楚留香简直想像不到,一个女孩子会有这种嗓音。
跟着那粉衣女就放下托盘,把楚留香扶着坐起来。楚留香这才能好好地打量自己,也打量着整个屋子。
他的身上穿着一套最光滑最柔软的丝绸中衣,就像情人的手一般抚过他的肌肤。但就是这种温柔的磨擦,还是会令他感到痛楚。
他只能把目光转向屋内,想借此分散一下注意力。但这间屋子很普通,和寻常见到的任何屋子都没有不同。屋里有床,有桌,有椅,门窗开在床铺的对面,阳光透过窗子洒落到地面。
他完全想不出自己现在在哪里。而那粉衣女已走过来,端着药准备喂他。
楚留香一看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不禁吓了一跳。
那张脸又黑、又瘦、又干,肌肤看不出半点光泽,眼睛细细的,嘴唇却又厚又肿。
仔细看看,她好像还在两腮涂了胭脂,映着她身上的粉衣,真是要多土气有多土气。
这样的人若老老实实的也就罢了,偏偏她还笑得十分“妩媚”,像是普天下再没有人比她更美了。一双眼翻了翻,腻声道:“楚公子,这是活血化淤的药,对公子的身子有好处。我已尝过了,不凉不热,刚刚可以入口。”
楚留香被她那粗哑的声音又惊了惊,看她还要用勺子来喂自己,连忙一把接过药碗,匆匆道:“多谢!”就仰头一口灌了下去。这动作剧烈了些,牵得浑身上下都疼,他也顾不得了。
那粉衣女没能侍奉他喝药,显得有些失望,咬着嘴唇接过碗来,却似无意般碰了碰楚留香的手指。
楚留香像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勉强挤出笑容又说了一句“多谢”,就自己躺了下去。
他实在是担心那女子还要来摸他。
粉衣女似乎怔了一阵,才垂下眼去,端起空碗打算离开。但门口传来一声轻笑,却像有魔力般把她的身形定在那里。
又一个女子的身影走了进来。粉衣女像是吃了一惊,连手里的碗也未放下,就下拜道:“娘娘!”
楚留香听出那粉衣女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不由眯起眼,迎着光打量那刚走进的女子。
那女子却轻盈地转了个身,背对着粉衣女道:“不守规矩的人是什么下场,你该知道。”
这嗓音委实比粉衣女要好听得多了。楚留香觉得,这一生中也没有遇到过声音更妩媚、更迷人的女子。
然而她说出的话却像是粉衣女的一道催命符。粉衣女吓得将托盘和药碗都抛在地上,不停地叩头。额头碰在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不一会儿竟有血迹染上了青砖。但那女子不开口,粉衣女就像被施了法似的不能停止。
楚留香不禁皱起眉头。
那女子仿佛看见了他这个表情,淡淡道:“好了。”
粉衣女立刻停了下来,像虚脱般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那女子轻笑一声,道:“你去找无容领罚。再犯一次,便谁也救不了你了。”
粉衣女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把额头在那血迹里又顿了顿,嘶声道:“多谢娘娘开恩!”才端起碗来,一阵风地跑出门去,再也没回一下头。
楚留香斜睨着那滩血迹,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女子却慢慢转回身,笑吟吟地道:“楚香帅又在怜香惜玉了么?”
楚留香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盯住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美得宛如梦幻的脸,无论什么样的词藻都无法形容的美,只要男人看到她,就会觉得一生之中已再无别的追求。
只因她就是可以梦想的最完美的一切。
楚留香连她的样子、她的衣服、她的身材都没有看清,她的整个人就像包裹在一团耀眼的光芒里,如同天降女神般,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跪倒在她脚下,顶礼膜拜。
于是楚留香也慢慢地撑着床坐了起来。
那完美如女神的女子竟走到床前,扶住了他的身子,让他能舒服地靠在床头,还在他腰后加了个垫子。
楚留香突然觉得,那就算是个插满针的针垫,自己也心甘情愿。
那女子就坐在了他身旁,亲热地挨着他的肩膀,像世间最甜蜜的一对情侣。
楚留香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石夫人?”
那女子银铃般地笑了起来,道:“可算猜到了!我还以为,你的心思全跑到那个丑丫头身上去了呢!”
她说话的样子很随意,很俏皮,就像个活泼的少女在嗔怪她的情郎。
楚留香摇了摇头,道:“不知夫人为何要惩罚那位姑娘?”
他自己也承认是个爱好美色的人,因此他对粉衣女那样的女孩子并没有什么好感。可是这些并非对一个无辜的人滥施刑罚的理由。
石观音淡淡道:“只因她想勾引你。”
楚留香一怔,道:“夫人这话从何说起?”
石观音道:“她对你笑,还想喂你喝药,是么?”
楚留香道:“这……她若不得吩咐,只怕也不敢来为我送药吧?”
石观音突然厉声道:“那样的贱丫头,也敢正眼看你,还对着你笑!”她似是发觉了楚留香的身体瞬间变得有些僵硬,便放缓了口气,微微笑道,“风流潇洒的楚香帅,何必为那种人操心?我已看在香帅的面子上,饶了她一条性命。”
楚留香叹道:“夫人本想杀了她么?”
石观音毫不在意地道:“那丫头是我在集市上买的,她的那条贱命,也只值三两银子而已。”
楚留香没有说话,而是垂下眼帘去,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石观音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已表示出她从未将粉衣女那样的侍从当过人看。在她的眼里,那些人只是畜生、蝼蚁,是她一个念头就可以剥夺生命的“活物”。
她虽有一张天使般的面孔,却也生着魔鬼般的心肠。
她那温暖而柔软、只罩了一层薄薄的纱衣的身体,正靠在楚留香身边,但楚留香的心中却生不出任何绮念,而只觉得厌恶。
然后他沉声道:“夫人救下我的性命,又是为了什么?”
无花想要他死,因此用那残忍的刑罚来对付他。然而他没有死。
在这山谷中,能够阻止无花的,也只有石观音。
石观音笑了起来,甜甜地道:“我为什么要救你,难道你不明白?”
楚留香摇头道:“我不明白。夫人不是一直视我为敌,几次三番为我设下圈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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