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布置每个人的工作任务。
除了章晓之外,办公室里只有原一苇和那天见到的瘦削女人。女人名叫周沙,是原一苇的搭档。她也是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的学生,比章晓高三届,强制要求章晓称呼他为师姐。
“这个月最主要的工作就一件事,修理陈氏仪。”应长河说,“我们16年的绩效已经全部完成了,所以必须要在开展17年的工作之前把陈氏仪维修好。章晓,这是政治任务。”
章晓问:“怎么修?”
在过去的一周里,他看完了原一苇和应长河给他的博物馆员工守则、纪律规范、保密条款和基本操作手册,但和陈氏仪有关的所有事情,他还是一无所知。
“原一苇,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教教章晓吗?”应长河竖起眉毛,口吻不耐,脑袋反射着噌亮的白炽灯光。
“我帮周沙搬家来着。”原一苇说,“她东西太多,自己又不肯干活,我一个人忙,两天都搬不完。所以给章晓介绍陈氏仪这个任务我交给周沙了。”
应长河看向周沙。
周沙摆摆手:“我没时间,一直跟危机办的人对接陈宜这件事。所以我把这个任务交给高穹了。”
章晓心一跳,连忙抬起头。
“……所以,高穹呢?!”应长河怒了,“滚去哪儿了!——章晓,你又流鼻血了!”
高穹去买芹菜肉包子了。
今天本来应该由他值班,但他再次擅离职守,直到例会散了才拎着一袋包子回来。
应长河把他叫到办公室骂了一顿,章晓坐在值班室里,忐忑不安。
高穹还没走到值班室他就感受到了他的信息素。和成熟的哨兵一样,高穹很懂得控制自己的信息素,不会随时随地无意义地发散出来。但章晓不知道为什么,哪怕只有那么无关紧要的一点点,只要一点点,他立刻就能捕捉到:那是属于高穹的气息。
充满力道,但又沉郁冷硬。
高穹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章晓正在狂扯纸巾擦鼻血。
他立在门边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章晓根本不敢跟着他,如果说当天的反应是初级,他现在的反应已经在初级和中级的边缘了。这一周里见到高穹的机会不多,而越是没办法凑近他身边,章晓就越能胡思乱想,结果反应一点点加深,他现在一边擦鼻血一边按着自己的额头,体温升得有点高了,而且他自己的信息素压不住,正从各处淋巴腺一点点沁出来。
高穹走远了,他的鼻血停了没一会儿,鼻腔深处一痛,又有温热液体慢慢淌出来。
“我艹。”章晓没忍住说了句脏话。
高穹的信息素接近得很快,他去而复返,片刻就走进了值班室。
“吃了。”隔着几米的距离,他把一颗糖丸抛给章晓。
章晓知道这是能压抑哨兵和向导性反应的抑制剂,连忙放进嘴里吞了。
抑制剂的味道不太好,像是加了无味淀粉的白水,黏在喉咙里头有点儿让人反胃。因为服用人员的意见太大,原先针剂型的抑制剂基本都改良成了药丸子,外头裹着薄薄一层糖衣,囫囵吞下去是很安全的,嘴里还留着丝丝甜味。
章晓舔了舔嘴巴,抬头看高穹。
高穹靠在门边打呵欠。
“行了么?”他问。
“行了。”章晓的体温已经降低,鼻血也停了。他擦干净鼻子下面的血迹,跟上高穹。
服用抑制剂之后的效果他只在《向导通识》上看到过,现在亲身体验之后,有些新鲜,又有些不适。
高穹的信息素依旧对他有强烈的吸引力,他也依旧能轻易捕捉到高穹特殊的气息。但是它们无法再引起体内的任何骚动了,像是隔着一层防护罩,章晓能感受到它们,却没有实感。
章晓紧紧地跟着高穹,这时候才有机会仔细且平静地打量他。
高穹的体格很健壮,章晓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军人:笔挺的身姿和特殊的迈步方式都是经过严苛训练才能拥有的。但高穹太过冷漠,眼里没有任何热情,在知道陈宜身亡的事情之后甚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难以提起兴趣。
章晓觉得他很神秘,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试图跟高穹搭话。
“你以前是在哪里读的大学?”他紧走几步跟上,很热情地说,“咱们说不定是校友。”
高穹完全没反应,直接走到陈氏仪的保护域前面,回头拉着章晓的手:“自己开门。”
章晓紧张极了,可惜因为抑制剂的作用,他表面上没有一点儿波澜。他把指头上的口令卡按上去,指纹和瞳孔识别后,保护域打开了。
“陈氏仪的原型机只有一台,是陈宜以前用的。”高穹打开黑铁柜的抽屉,取出一个陈氏仪递给章晓,“这个是你的了。”
章晓顾不上想入非非了,连忙拿过来细看。
他这台原型机跟之前看到的有些不同,表带是光滑的金属,表盘上除了经纬度和时间的标示之外,边缘还有一个小小的旋钮。这和机械式手表太像了,他忍不住捏着那小小的旋钮转了一下。
“咔”的一声轻响,表盘上所有的数字都变了。
1756年,以及一串章晓熟悉的数字:那是文管委的经纬度。
他吃惊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看到的是原一苇那台陈氏仪的数据。
“原型机可以监控其余几个陈氏仪的数据,包括经纬度和时间。”高穹在一旁给他说明,“用这个旋钮来选择监控的对象。陈宜以前用的时候很顺手,不需要手动调节,数据可以自如变化。但我们不是他,所以谁都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陈氏仪不是只有一台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个?原型机又是怎么回事?”章晓问。
高穹方才一口气说了很多个字,有些疲倦似的晃晃脑袋,打了个呵欠。
“陈氏仪是陈正和做的,但他完成陈氏仪之后就病倒了,这台原型机是他的手笔,其余的陈氏仪全都参考原型机制造,是团队里的其他人完成的。”
原型机一般采用最好的材料和工艺来制作,它的一个重要作用是在试用过程中发现不足,并在之后的量产中进行改进,因而量产机会比原型机的成本更低,功能也更完善。但另一方面,原型机因为本身的成本极其昂贵,并且功能繁复多样,量产机型在兼顾实用性和造价成本方面会做出多种取舍,因此也有部分原型机原本的功能会比后面的量产机型多,并且也更好用。
按照高穹的说法,陈氏仪显然是后者。
章晓还记得陈氏仪和陈正和团队之后的故事。
陈正和研发陈氏仪的时候年事已高。陈氏仪的成功让他获得了无数奖项,但他缠绵病榻,几年之后就去世了。
主心骨离世之后,他的团队仍旧存在了一段时间。但由于失去了陈正和,团队无法维持下去,最终走向了解散。
“其余的陈氏仪就是在解散之前完成的。”高穹拿起自己的陈氏仪戴上,“陈正和和他的团队背后的故事很有趣。你想看的话可以问应长河要他的终端机密码。”
章晓目瞪口呆:“问……问应主任要密码?”
高穹脸色平静,点点头:“对。他很喜欢你,说不定你能拿得到。”
章晓想了想:“我拿到之后,告诉你,对吧?”
高穹歪着脑袋,眉毛一挑:“我当然不介意你这样做。”
章晓:“你这人……”
他认出来了,高穹手腕上戴着的陈氏仪就是那天自己偷窥他时他戴在手上的玩意儿。而文管委的员工守则、纪律规范和保密条款都明确规定,陈氏仪绝对不允许带出保护域。
原一苇说的没错,真是无组织无纪律。章晓忍不住猜测高穹要看应长河终端机,而且还将陈氏仪带到外面去的原因。高穹又打了个呵欠,章晓拒绝帮他问密码之后,他看向章晓的目光很明显地带着不耐烦。
为了维持这珍贵的独处时间,章晓开始找问题问他:“原一苇说你们平时的工作内容是寻找失落的文物,怎么找?”
“用这玩意儿,回到过去,然后找。”高穹说。
章晓等待了片刻,高穹一言不发。
“……就这样???”章晓有些吃惊了,“这么简单就介绍完了?”
“嗯。”高穹冷淡地说,“说那么多没用,你跟着出一次外勤就晓得了。”
眼看谈话就要中断,章晓连忙拎起手里的陈氏仪问:“原型机好像没有坏?”
高穹:“原型机是正常的,但是除了陈宜之外没人能用。”
章晓奇道:“为什么?”
高穹抬抬下巴:“你戴上去试试。”
章晓把原型机放在手腕上,随即感到皮肤上一疼:表盘下方似乎有锐物刺破了他的手腕。
他还没说出一个字,大量的数字和信息便随着细微的疼痛,疯狂地涌入了他的视野。
第5章 原型机(2)
章晓虽然无法让自己的精神体显现出来,但他的平衡感和分辨能力是新希望尖端人才管理学院建校以来最出色的。
大部分讲求实战能力的哨兵和向导对这两种特殊的技能并不在意:如果说平衡感还有一些必要性,那分辨能力则人人都差不多,并没有特殊到需要单独提出来研究的地步。
但章晓在这两项技能的测试中,先是打破了保持二十六年的记录,随后的每一个学期,他的技能测试都在不断地刷新着自己的记录。
唯一能拎出来夸耀的也就这一点了。
但章晓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夸耀的,和这种鸡肋能力相比,出色的应变能力、分析能力,甚至是体能,都显得很了不起。
陈氏仪表盘下方探出的细针刺破了他的皮肤,取得了他的血液和皮肤表层的细胞,并在瞬间完成了对章晓DNA的分析行为。
被称为“特殊人群”的丧尸、地底人、哨兵、向导等等,实际上都是产生染色体变异的人类。陈氏仪识别出了章晓的突变染色体,确认他是一个具有操作自己的能力的向导,于是阀门打开了,储存在陈氏仪内部的无数信息开始进入章晓的意识之中。他被数量庞大的信息与数字吓了一跳,但立刻从这些繁杂的信息里梳理出了一条通路:陈氏仪每启动一次,便会留下当次启动的记录,这些信息全都根据时间和经纬度留下了印记。
1976年10月,陈氏仪上记录了第一个经纬度。它是一个位于北半球的地点。
记录显示,这个经纬度属于国家高等研究院0625号实验基地。
越来越多的文字跃了出来:实验内容、陈氏仪状态、记录者、观察人员、开发人员、检测人员……以及最后一位,“负责人陈正和”。
这是陈氏仪诞生时候的记录,它简单但也复杂,通篇只有研究人员的名字和无数章晓理解不了的数字。但这位记录员最后留下了一句话:我们能直接看到历史了。
1977年6月,陈氏仪上出现了一个有别于0625号实验基地所在的经纬度。这个数字章晓是熟悉的,它是国博仓库的所在地。
陈正和团队将陈氏仪上交了国家。
陈氏仪研制成功之后再没有更新过经纬度,也没有更新过时间。显然它在实验成功之后立刻被封存了起来,直到移交当天才被重新启动。
这一天的记录内容仍旧是平板的,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多余的叙述。记录员仍旧是当天那一位,但他没有再留下任何可以窥见情绪的言语。
1981年3月,陈氏仪再次被启动。
启动的地点是解放军总医院,启动它的人是陈正和。
临终时的陈正和,最大的愿望是摸一摸自己制造出来的陈氏仪。这个以他姓氏命名的小仪器,没有使用过一次便直接封存了。
这次没有记录员,陈正和启动了它,并且一直让它保持着启动状态,没有关闭。启动持续了21个小时。
21个小时之后,陈正和抢救无效,停止了呼吸。陈氏仪忠实地记录了这位创造者的心跳和脉搏,忠实地等待着数字逐渐归零,随即再次陷入沉睡。
1981年9月,陈氏仪出现了新的记录。
启动它的人是当时的开发人员,记录上跃出来的文字越来越多,章晓看得头昏脑涨。
很快他捕捉到了一个词语:量产机测试。
在陈正和死后半年,他的团队终于重新争取到了以这台机器为原型,批量制造新的陈氏仪的机会。
量产机制造和生产期间,陈氏仪一直开启着。奔流一般的信息远远超出了章晓能接受和理解的阈值。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棒球场上的一个捕手,面前有成千上万位正冲着自己投球的投手。直球,变化球,曲球,每一个人投球的风格都不一样,而每一个人都拒绝听他的手势指示,自顾自地冲他扔出无数148克的圆球。
他只能张开棒球手套,飞速移动手肘,将从四面八方飞过来的棒球稳稳接住。
——“章晓。”
有人在喊他。
这声音是他很喜欢的,是会让他流鼻血的。
章晓大喘一口气,睁开眼睛。不知何时他已经坐在了椅子上,而高穹正弯下腰,从他手腕上解下陈氏仪。
从万分激烈的接投比赛中回到现实,章晓一时间无法适应,目光呆滞地盯着高穹。高穹拎起原型机打量了片刻,把它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愣愣站了片刻,把陈氏仪解下来递给章晓。
“谢谢你喊我回来……”章晓小声说,“我差点晕了。”
“这东西只对向导有作用?”高穹问他,“可是原一苇戴过,也没发生任何事。”
他顿了顿,低声问:“这里面有什么?”
章晓盯着他,一言不发。高穹的长相和声音全都在他的好球带内,但不知为什么,章晓直觉自己不能这么简单就告诉他。
高穹很明显对陈正和与陈氏仪的研发团队有强烈兴趣,但他无法从原型机里获得任何信息,也不能打开应长河的终端机。
所以现在,章晓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可靠的信息源。
“一些和陈正和有关的事情……但我有点糊涂了现在。”章晓颤着手掏出手机,“要不,我俩,先交换个微信吧,晚上我冷静下来了咱们可以好好聊。”
高穹直起身,垂眼看章晓。
“你扫我还是我扫你?”章晓很快点出了界面,殷切地抬头看高穹,“你朋友圈里东西多不多?”
“保护域里不许带非许可的电子设备,罚你给我一百块。下班了,先去吃饭。”高穹说,“我没带手机,下午来了再给你扫。”
章晓中午是不回家的,他从文管委的另一个通道出去,囫囵吃了饭,喝了点儿饮料。
除了红楼之外,文管委的另外两个通道都很隐蔽。一个在某条巷子的下水道出口,一个是某条小路上的冷清奶茶店后院水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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