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之中的那具遍布蛆虫令人作呕的白骨,一定不是他的太子。
太子还是宠信他的,对他从未怀疑。
尹成背过身去,向远方一片绿意盎然的树林远眺,只见那一片林子绽放着许许多多婉约清丽的玉堂春,似乎还能闻见若隐若现的幽幽花香。尹成拉住阮岚的手:“我以前和你说好了,若是有朝一日我登上大位,便让你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你可还记得?”
“嗯。属下当然记得。”阮岚怎会不记得,年少时他便是殿下的玩伴,每当尹成在周遭无人之时,都会与阮岚说一说他那豪言壮语,寄予着对他登临大好山河的期望。
“是我无能。”尹成情绪低落了下来,手握得更紧了些,他摇了摇头,“我比不过那尹辗,甚至没能给你报仇。”
报仇……
阮岚心中疑惑,眉间蹙起。
“比知,你看,它来接我了。”
比知?阮岚眉头皱得更深了。
莫非尹成把他当成了冯比知。
尹成指着那一望无垠的天际,不多久,阮岚便看见从天空中飞来一只红顶仙鹤。那仙鹤比寻常白鹤要大许多,足足有一人高。
仙鹤落在绿草地上,洁白柔软的羽毛如冬日下的皑皑白雪一般,散发着微弱却耀眼的金光。尹成翻身骑了上去,刚一落座,那仙鹤便展翅飞翔起来,在阮岚头顶悠悠盘旋,掀起一缕婉转的清风。
尹成俯下身,一瀑黑发自然垂落。
他对阮岚轻声说:“比知,我走了。再见。”
阮岚抬首望着飘然远去的仙鹤,尹成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刹那间,远处那片繁盛的玉堂春开始凋零。
天际的朝阳支离破碎。
四周的光线黯淡下来,阮岚坐在地上,发现周围的绿草地也不见了。
他抬头,本该飘落着白色梨花瓣的天空,却开始飘下一圈圈白色的纸钱。
远方吹来一阵寒冷的阴风。
黑暗吞噬了一切,唯有飘舞着的纸钱依然刺眼。
*****
阮岚身体一个哆嗦,从地上猛然坐起。
惊魂未定时,一片黑暗中,犀尘在他耳边说:“我还了他一个愿望。”
阮岚却好似没听见,低着头喃喃,心中被翻搅得钝痛难忍。
“殿下说,等他登基之后,要许给冯比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可他明明……明明之前曾和我说……”
“哈哈哈哈。”犀尘放肆地大笑起来,“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你是明棋,而冯比知是暗招。可是这一手暗招,在尹成心里,远比你这一颗明棋要重要得多。他年少时便让人私下散播阮家的小公子是百年将相良材的传闻,表面上你在外人前光鲜亮丽,却在无形中让你变成夺嫡的众矢之的,于是,没人会对冯比知造成伤害。尹成将冯比知秘密保护起来,而冯比知生前本应受到的威胁……都被你挡去了。”
天上从不会掉馅饼。
阮岚早已意料到。
名震京城的少年才子,这样的美名需要付出惨痛代价。
京中达官贵人重金求他字画,文人之间争相传阅他的文章,世人皆说他是文曲星下凡。
这些种种,都是因为——
阮岚闭上眼睛。
其实他许多年前就猜到了大概。
又何需犀尘现在来揭他的伤疤。
“大皇子之前下的毒,差点被你喝去了是不是?多年前天子围猎,他和冯比知一道,却把你抛下了,对不对?”
“……”
“怎么,还是不信?”犀尘“啧”了一声,“要不然,为何尹成有这么多事情你是不知道的?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要告诉你。”
阮岚一开始心底里悲愤交加,可听到后来,便释怀了。
他轻笑一声。
“那又如何。”他长叹一口气,然后闭上双眼,“我本就该效忠于他,就算后来结局悲惨,我也认了。”
犀尘的话里听不出意味,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倒是洒脱。”
阮岚不想再和他多耗费口舌,道:“殿下呢?你放过他,我要将他的尸骨带回去。”
犀尘听完,再次大笑起来:“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且不说你还能不能回得去,就算能回去,尹成的尸骨也早就不在了。”
不在了?
似乎,这一次他醒来之后,便再也没听到那一阵属于尹成的“磕哒磕哒”声。
阮岚闭息,侧耳听了一会儿。
果真静悄悄的,没有听见半分敲打、摩擦地面的声音。
“不用找了。”犀尘说,“你将齐汶送你的陶鱼砸向他,他承受不了上面的力量,因而已经奄奄一息……”
“那么,尸骨呢?”
“我已将他挫骨扬灰。”
“为什么?!”阮岚突然朝犀尘声音的方向重重一挥,不出意外地落空,“他都已经奄奄一息,为什么不留他全尸?犀尘,他好歹服侍了你近十年……你好狠的心……”
“呵呵……是他求我的呀,他说宁愿挫骨扬灰,也要用生前的面貌,再见冯比知一面。但他已经是白骨一堆,该如何见?”犀尘的笑声愈发狠戾,那刺耳的声音如同一把利剑,似乎将要刺穿阮岚的耳朵,“于是呀……我便让他去你的梦里,让你体验了一把被尹成当成冯比知的感觉。怎么样?他唤你为「比知」的时候……好玩吗?”
阮岚握紧拳头,再次向犀尘的方向挥去,可依然打在了空气上面:“你这个小人——”
“小人?哈哈哈……比起邪物这个称呼,小人是不是更好听一点。”
阮岚气结。
末了,只说了四个字:“无耻至极。”
犀尘似乎在他身边打着转,然后停在他的面前,声音贴着他的脸传来:“我说啊,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现在的处境吧……你觉得,尹辗现在还信你吗?”
阮岚却将头扭到一边去:“这与陛下有何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犀尘语气悠哉,就好像说着一件家长里短的轻松小事,“据说,有人看见你和靖国三将军一起逃出了临州府,而你的房间里偏偏留下了罪太子尹成的密函,那密函上说——”
“说了什么?”
阮岚不禁在心里唾骂,犀尘当真是个无耻小人。
“说你和尹成勾结了靖国,准备起兵造反!”
阮岚听完,指骨便被他自己捏的咯吱咯吱作响。他掷地有声地吐出两个字:“卑鄙。”
“阮岚啊,你除了无耻、卑鄙这些脏话之外,还会说点别的吗?”
阮岚却没心情和他开玩笑:“殿下不是这样的人,他绝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就做下这等通敌叛国的蠢事。”
“你倒是了解他。”犀尘那沙哑的声音变得阴险起来,“可是,你那心心念念的陛下未必相信你,就算相信,也未必敢相信他。更何况,你曾经还是尹成的部下。你为了尹成能得到江山,勾结外邦,难道真的不可能么。”
“当然不——”
“你先别着急回答。我还要与你说一件事。尹辗倾心于你,可你却和幼时的青梅竹马在皇宫中传递情物,私相授受。”
阮岚胸中怒气顿时大增,朝犀尘喊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与贵妃自小交情确实深厚,但对她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怎么,糕点就不算情物了么?送金送银恐怕尹辗还能看的过去,可你偏偏却要送象征着你与贵妃自幼情分的云片糕,还偏偏要骗他说是专门送给他的。若说在国事上他还能保存一丝理智,那么在感情之事上,便不要指望他不会多想……阮岚,你当真不懂人心啊……”
阮岚万万没料到答应尹玄往皇宫里送一份云片糕能牵扯出如此多的顾虑,他正欲开口,那犀尘却抢先道:“如果你是尹辗,为了你座下的皇位,为了你后宫的女人,为了边境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为了不被爱慕之人糟蹋的自尊,你会相信一个曾为敌人出谋划策的情人吗?”
“我——”阮岚怔然,一时无语。
是啊……尹辗凭什么相信他。
犀尘压低了声音,发出一阵令人绝望的笑声。
“他——不会相信你——”
无论是对权力的猜忌还是在心底里愈烧愈旺的妒火,都足以吞噬掉帝王的信任。
情爱只不过是前尘云烟,和至高无上的皇权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
眼眶里的眼珠来回扫视,目光投射于面前这一片虚无之中。
孤身一人站立于周遭悄无声息、令人毛骨悚然的混沌里。
阮岚看不见出口,看不见光,甚至看不见一丝希望。
陛下。
不会相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其实阮岚的人设并不真的像一开始那么苏……
都是假的。
什么名震四方的尚书公子。
什么文曲星下凡。都是利益作了推手。
其实他只是一个有些才华的普通人罢了。
第69章 蛊惑人心
四周寂静良久。
只听那犀尘的声音变得神秘莫测起来。
还着一丝阴森、诡异,让人摸不透却又并非想要排斥的感觉。
“阮岚,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阮岚鬼使神差地点头。
犀尘道:“到时,等我告诉了你,你便去杀了他全家,好不好?”
阮岚沉默。
“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害你至此,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杀了阿山,又是谁杀了卫嫔然后嫁祸给你,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的母亲,究竟是谁害你家破人亡,哪怕是到了十年后的今天,依然不肯放过你?”
阮岚跪坐在地,神情有稍许恍惚,接着笑了:“害我至此的人,不正是你吗。”
“你太高看我了。正是因为你们人心中有诸多邪念,我才有生存下来的契机。而你……现在可以有机会亲自将奸险之人心中的邪念祛除。那便是——杀了他们。”
这时,距阮岚三五步外的地方,突然亮起一束微光。一颗朴实无华的玉佩正悬浮在那里,玉佩上面纹着几条奇怪的纹路,定睛一看,原来那上面纹着的其实是一只蟾蜍。
“这是……”
“戴上它,然后顺着它的指引,找到一棵青檀,再与它结下契约……你便能知道,是谁害你至此,你可以复仇,为了曾经的家人,为了你那死去的母亲,以及那些因你受累的无辜者。”
阮岚向前迈了一步。
犀尘的话直击他心底里最为不堪的一面。
“难道你从未心生出一丝愧疚吗?这些人……都是因你而死啊。你现在终于有了能够为他们报仇的机会,为何不去珍惜?”
他离那玉佩又近了一步。蟾蜍的轮廓愈加清晰起来,在青白的光芒下闪着灼眼的光芒。那是一只三足金蟾,据说,三足金蟾可以辟邪,为人们带来机运。
“我……我要为他们复仇。”
阮岚怔怔地睁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玉佩。
阮岚向前伸出手来,口中低声道:“他们都因我而死,而我……要杀死害我的人……害他们的人……”
阮岚忽然想起,玄墨道长提起犀尘的时候,曾说过一句话。
——“在传闻中,只要他在哪里种下一棵参天大树,便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他屠尽此处生灵。”
心甘情愿。
他自嘲地发出一声轻笑。
那金蟾口中开始缓缓吐出金线,环绕上了他的手指。
阮岚有那么一瞬的静止不动,他垂着眼,仔细端详这一只让人着魔的玉佩。
就在这时——
他一把扯过玉佩,奋力朝地面上砸去。
“怦”得一声脆响。那玉佩被阮岚摔碎在地,而那玉佩就像砸在铜镜上的一个口子,连带着周遭的寂静与混沌都开始变得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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