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数着建筑上的铭牌号,最终站定在一扇装饰繁复的复古大门前,经典的拱形门在头顶高高|耸立,两侧廊柱上雕花精致考究,经历了百年风雨的外墙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愈发柔美华丽。
——是一家剧院。
手抬起放下好几次,男人终于将指骨落在门上,咚咚敲击了几下。
不出多时,里面就有脚步声传来,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脑袋,操|着一口英式英语,问他有什么事,说现在剧院正在歇业,并不对外开放。
门外的男人掏出名片递过去,里面的年轻人接过仔细看了看,才打开门将他让进来:“啊,俞先生你好,你预定了要参观剧院是吗?”
俞叶舟点点头,随着他的步伐进入剧院内部,迈开脚的时候心底竟有了一些胆怯,他想到这里就是苏杭长大的地方,每一寸每一方都可能留下苏杭生活过的印迹,他就越发心潮涌动,颇有些迫不及待和惴惴不安。
金发青年介绍道:“这座佩雷斯剧院,是由弗朗索瓦·佩雷斯先生的父亲创立,现在由佩雷斯家族的继承者经营。”他说着笑起来,好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回过头来说:“这位小少爷说来也是不同寻常,是位漂亮的东方美人。”
俞叶舟忽然顿住了脚,看到手边的墙面上挂着几张照片,木质的手工雕刻相框,看起来已经有了一些年头,其中一张是导演弗朗索瓦在剧院舞台上,而他旁边站着一个披着王袍戏服,头戴皇冠的小少年,那时少年骨架还未张开,可精致的样貌已经初有展露,站在舞台中央仿若一颗璀璨夺目的东方之珠。
金发青年走过来,指着画面中的少年介绍:“这就是现在的经营者,苏·佩雷斯,按照规定,本来应该是由这位小少爷带领您参观的,不过他现在并不在剧院里,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他说罢耸耸肩,表示很无奈。
可是俞叶舟知道,小少爷去了中国,还被他打压困禁了好几年。
“苏从小就跟着弗朗索瓦先生学习戏剧艺术,也在这座舞台上出演过少年角色,是个很有天赋的表演者。”
是啊,很有天赋,所以一旦俞叶舟放开手,苏杭立即展露出他无与伦比的魅力与才华来,在那片对他来说过于陌生、也过于广袤的土地上,成为一颗冉冉发光的明星,他燃烧着,炽热着,将自己一腔热血和激|情贡献给镜头和荧幕。
他是那么有才华,俞叶舟一直都知道。
金发青年大概也是个话唠,也许是剧院空荡了太久,鲜少有人来,此刻便与俞叶舟说个不停:“其实说来也挺有趣的,苏一直很向往回到东方,尽管他从来没踏入过那片土地,让他有这种念头的是一位中国的戏剧演员,他那时每日都在看他的录像。我记得他最喜欢的一部好像是……”
“……风入松?”对方用不标准的中文念出三个字来,“其实我没看过,也听不懂,只是见他天天看。”
俞叶舟神色微变,肩头一抖,五脏六腑都被这三个字震撼到了,仿佛胸腔内有一口大钟,被不断狠命击打着,嗡鸣几乎破坏了他所有的感官,指端和舌尖都瞬间麻木起来,僵硬着吐不出一个字。他抬起手,食指悬在那张照片前,虚虚抚摸着当中少年的脸。
那少年眉目如画,笑靥如花,活力四射,一点也不像后来那个懒散似猫眼神冷淡,抽烟喝酒无所不能,甚至于冷情绝意转头离开的模样。
人在长大的过程中会改变,而促成这个改变发生的却是俞叶舟。
苏杭,苏杭……
苏杭是跨越了千山万水,跨越了七个小时的时差,跨越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家,像只义无反顾的飞蛾一般扑向他的啊!苏杭抛却了在法国被人捧为小少爷的优越生活,遥遥千里飞往云城,一头钻进了俞叶舟一手打造的金丝笼。
而俞叶舟自己却做了那盏扑灭飞蛾一切勇气的灯火。
“俞先生,俞先生?您……还好吗?”
俞叶舟回过神来,垂下眼帘,将涌上来的一股酸涩堪堪压下,待心绪平稳才又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那一排照片——他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想更多、更充分地了解苏杭。
视线扫过最后一个相框,他猛地停住。
只见照片里是一位坐在椅子上的女人,东方脸庞,笑容温婉,膝上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团子。
“这位是……?”俞叶舟问道。
金发青年看过去,说:“这位是弗朗索瓦先生的妻子。”
俞叶舟疑惑:“弗朗索瓦先生不是终身未娶?”
对方道:“只是没有对外公布而已,为了让太太能够有一个平和的生活。”
俞叶舟久久凝视着那个女人,心里困惑不断腾起。他确信很久很久以前是见过这位夫人的,在很小的时候,在母亲的葬礼上,她一身黑裙而来,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在众人唏嘘不解的交谈里,将烈焰般的花束献在墓碑前。
那束花实在是太红艳了,在满眼的黑白中无比夺目,仿佛点燃了为了爱情而死去的母亲的灵魂。
她走到年少的俞叶舟面前,弯下腰来轻声道:“你要好好生活,那是你母亲所希望的。你母亲早已为你铺好了后路,别辜负她。”
“你是谁?”
对方笑着摸了摸俞叶舟的头,简单解释了一下:“你可以叫我聂姨,我是你妈妈的朋友,如果以后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来找我。”
——她叫聂曦,俞叶舟后来才知道,她是母亲容倪曾经形影不离的闺中好友,是比起俞家那些所谓的亲朋更加值得信赖的长辈。
而聂曦竟然是苏杭的养母。
一切都似乎那么巧合,无形地将苏杭与俞叶舟的距离一点点地拉近。
第三十八章 金叶影帝
五月二十七,国内传来消息,贺兰山的用心之作《酿》在金叶奖第一轮投票中获得了多项提名,包括最佳导演、最佳男女主角、最佳摄影和最佳电影音乐等12项,在金叶评审首映上收获了诸多好评。
虽说这个喜讯在意料之中,但当俞叶舟看到“最佳男主角”提名时,由衷地高兴了一阵,但高兴过后,又不由怅惘。
因为他没有资格为苏杭庆祝。
也许是知道苏杭此时想见的并不是他,所以俞叶舟没有急着回国,而是在法国又待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用脚步一点点走过苏杭成长的轨迹。除了剧院,他又往北去进了一个森林边缘的小镇,镇上结构简单,他很快照着苏杭遗留的那本法文小说找到了一家旧书店,而紧挨着书店的是一个小小的电影院。
因为是导演弗朗索瓦的故乡,所以至今电影院里仍旧排着弗朗索瓦的电影,一部部上了年头的影片海报挂在诸多好莱坞大片之间,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感。
金叶奖提名一出,《酿》这匹黑马轰然跃入群众的视野,这个多年不被人重视的文艺片奖项竟也上了回头条,网友们均想看看能被那个眼高于顶的贺兰山所看中的花瓶演员到底有多大能耐。
而事实上,苏杭的卓越演技早已得到业内人士的认同,身价也有所上涨,提名公布后,苏杭广告不断,大大小小的邀约剧本也能摞出丈高,但方梓的意思是要选精不选多,只挑了一些杂志拍摄和广告项目,客串了几部电视剧和电影的配角。
一个月内他忙得脚不沾地,到了六月三十号那天险些忘了金叶奖颁奖典礼,造型师给他选了一套小西装,长裤是渐渐往下收脚的款式,露出一小截圆润的脚踝骨,左耳眼上佩了一只白钻耳钉,一侧头发拢到耳后,用定型剂蓬松一抓,弄出淡淡的雅痞风来,也是为了衬和《酿》这部电影,总之整个人精致得闪光夺目。
如今苏杭两个助理,竹钰负责工作上的事情,而莱茵则负责生活方面,是故苏杭一钻进车里时,第一次见到小少爷如此盛装打扮的莱茵一下子就把眼睛看直了,他握着方向盘,被苏杭身上海洋调的香水蒸得晕头转向,愣愣叫了句“小少爷”。
苏杭不自在地捏着左边耳垂,轻轻“嗯”了一声。
莱茵咽了声唾沫,发动起车子问他先去哪儿,苏杭看了看时间,颁奖典礼在晚上七点,而且就在云城,也不着急,便报了个离颁奖地点有十五分钟车程的地址。
到了目的地,莱茵远远瞧见前方一辆沃尔沃,一个劲瘦的身影斜倚在车头,显然是在等人,见苏杭走下车来才缓缓直起身子,云淡风轻地微笑着。莱茵看着他的小少爷像步入虎口的羊,出于护主或者别的什么更加自私点儿的心思,三两步追上去拽住了苏杭的手。
“方小姐说过,让你早些去典礼现场。”
苏杭还未开口,廖牧然倒是笑了笑,用一口流利法语道:“还有几个小时,时间够了。”
莱茵的大脑在飞速的旋转,把几个小时内能干的事情全部想了一遍,廖牧然像匹威压极重的狼,关键在于他虽然有点岁数却不显老,身材劲道,看着也就四十出头,肚中饱腹学问,胸间满怀箴言,最是能哄住像苏杭这样人事懵懂,社会经验缺乏的小白兔,怕是到时候苏杭被拆皮下了锅,还反会觉得对方魅力无限,无法抗拒。
可他再不愿苏杭跟廖牧然走,也自知自己身份卑微,只是佩雷斯家族的管家、助理、和善后人,没权限插足苏杭的决定。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苏杭上了廖牧然的车。
廖牧然从后视镜里看着愈加缩小的莱茵的身影,眼神忽而变得深邃,皱着眉似考究一件古董一颗珠宝似的,缓缓将目光挪到苏杭年轻的脸庞上,几分钟后,他才隐隐笑了,淡淡问道:“想吃点什么,颁奖典礼会进行到很晚,总不能空着肚子去。”
苏杭没说什么,廖牧然便自行决定,在道路尽头拐了弯。
-
金叶之夜开幕时,舞台上瞬间金光万丈,无数全息投影造就的银杏叶从头顶飒飒飘落,场下一片黑暗,镜头长长地扫过嘉宾区,无数张或陌生或熟悉的脸隐在灯光明灭之间。
作为本届金叶奖最佳男主的热门获奖人选,苏杭自然是坐在比较靠前的位置,右手边是提名最佳女主的陈苡苡。
主持人惯例寒暄一阵,同时大屏幕上闪过一张张提名人员的海报图片。
颁奖嘉宾故弄玄虚地揭晓各大奖项,时而甩出几个暖场的笑料,逗得大家哈哈不停,气氛颇为热闹。前面的奖项无足轻重,揭晓过三分之一,终于听到了《酿》的名字,是最佳电影音乐,此后这匹黑马陆续斩获摄影、音响等奖项。
越往后越是激动人心,至最佳女主揭晓时,陈苡苡手心已攥出了薄薄一层汗水,但最终结果还是差强人意,最佳女主被被一部悬疑片抢走。虽然金叶奖整体分量不重,但错失最佳女主难免令陈苡苡心生失落,只不过心里的难受劲儿还没爬上来,就听见颁奖嘉宾用洪亮的嗓门公布道——
最佳男主角获得者是……《酿》,苏杭!
一道力量拍打在苏杭的脊背上,在一阵嘈杂中他回头看去,是贺兰山笑着提醒他赶紧上去领奖,他看到周围一群人在蠕动着嘴唇,但在颁奖的背景音乐里却一个字也听不清,起身穿行过道时,只零星听到众人的庆贺声。
这是苏杭在这方土地上获得的第一个正式奖项,它代表着电影界对苏杭努力的认可,他脸上不由扬起一个笑容,眼尾温柔地弯起,踏上那片光芒万丈的舞台,从颁奖嘉宾手里接过了一尊银杏枝造型的金色奖杯。
那奖杯底座上用中文和英文镌刻着“苏杭”的名字。
这座对许多电影人来说含金量不大的奖杯却令苏杭的眼上薄薄蒙了一层水雾,他握着奖杯底座,在无数的闪光镜头和主持人的鼓掌声中,轻低下头,抿紧的嘴唇吻住了银杏枝上的一片金叶,叶泛着金属质感的凉气,而苏杭却心底火|热。
他接过话筒,感谢慧眼识珠的经纪人,感谢不拘一格的导演,也感谢整个剧组同事的照顾和鼓励。台下漆黑一片,他甚至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仿佛面对着的是无限的虚无空间,自语般笑了笑:“任何选择,总意味着要放弃一些东西。感谢我自己,出道五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苏杭说罢,深深鞠了一躬,眼角的湿润渐渐化作唇边淡然的笑。
纵然不如金枫奖值钱,可金叶影帝也好歹也是个影帝。
领了奖,缓步走下台去,可能是一瞬的恍惚,竟在百十来号人头里看见了一张十分熟悉的脸,眨了眨眼又消失了。一名工作人员走过来,指引他到后台去,参加一个短暂的记者采访,这是历来的程序,苏杭点点头,将视线从观众席上收回,握着奖杯撩开通往后台的垂帘。
狭长的甬道两侧堆着些备用的设备,他拒绝了工作人员带路的好意,独自穿过昏暗的走廊,感受着手中奖杯所带来的沉甸甸的快意,途径一间化妆间时,突然一只手伸出来,将他拦腰拽了进去。
苏杭条件反射地曲肘一撞,对方就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他转过身,定睛一看,可不就是某位老总么!可再仔细打量一番,却发现又有点不同,在今夜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里,这只孔雀属性的大猫竟然一身狼狈,左边眉骨上方还有道细小的刚刚凝血的伤口,苏杭抱着奖杯似笑非笑道:“这是怎么了?”
俞叶舟仰起头来,眼睛里久违地闪烁出欣喜的光芒,他犹豫了一阵,似乎并不想讲实情,可当看到苏杭准备转身离开时,他立刻窘迫地说出声来:“我……追尾了,手和额头都磨破了……为了赶上你的颁奖典礼。”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用上符夏那套路数——博同情。
“哦。”苏杭淡淡应了一声,“那你赶上了,现在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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