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得很帅,邻家男孩那个类型,表情非常诚恳。
他说道:“我觉得他死得太便宜了,但时间紧,没别的办法。”
讯问中,他大部分时间在说他女朋友,说半个月前,她被迫去了他的派对两次,第二次回来的是具尸体,说是嗑药过头了。
但她不嗑药,很内向,是个性格敏感又很认真的人。她智力很高,是个网络后勤高手,却很难适应这个世界。她笑起来总是有点害羞,有一只单边的酒窝。在这年头,她的一切都显得不合时宜。
派对上药物致死的事不算少见,官司几乎没法打。她家人收了点赔偿,而他只能靠酒药和药物过日子。
大家说事情只能这样了,可他就是怎么也放不下。
和上世界的大部分人一样,卫振是杀戮秀的稳定观众群,围观了夏日火焰网站上的整场争论。
他说,这些天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只有这样才不用思考该怎么办。
但那天他看纪念秀的时候,看到了艾利克一身是血、拿着火箭炮走进邮局的场景,夏天向温逢解释,什么叫“复仇原则”。
即使那让下城无数人付出了可怕的代价,但夏天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那是太阳东升西落般毋庸置疑的道理。
“法律靠不住时,复仇就会变得常见。”卫振对问讯的警员、还有旁观的摄制组说,“因为如果谁得罪了你,你得自己搞定。”
“就像当年的白林,就像现在的夏天。”他说。
战神们的光环笼罩了他,他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能力从法律讨回公道,那么,他可以自己去讨。
视频上,那人表情平静,超越了迷幻药或是一场愉快的打炮,像一个走向圣坛的祭司,这种宁静发自灵魂。
而这说法让整个节目组都炸了锅。
这世道死人司空见惯。杀戮秀发展到现在,在上世界的大部分人思维中,死亡就是一枚单响礼炮,炸出众多花样。
当死亡发生,无论是观看民众还是策划们的第一反应都是一样的:“哇,死得好刺激,我们再来看看还有别的什么有趣的事吧。”
而有趣的事,自然就是站在杀戮秀顶峰的明星们了。
媒体拼命把话题往夏天身上引,反复说起“复仇原则”,给它笼上了一层绚烂的光辉,赋予其快意恩怨的氛围,让它变成某种商品,属于大屠杀、属于白林、属于夏天或是别的杀戮秀顶端的明星们。
再加上纪念秀的造势,娱乐圈再次开始了一场狂欢。
这年头,任何人都不要想挡在浮金电视台狂欢花车的路上。
“天空视点”精心剪辑了视频,让它像是一出精彩的电视剧,既充满了社会性,又切合复仇主题,然后把它放在白敬安的面前。
白敬安看完了这场在纪念秀的一天里最终爆发的仇恨,它看上去像个突发事件,但他一点也没觉得稀奇,而且肯定这不是第一桩。
他看看视频,又看看那群一脸期待看着他的人,他们介绍事情的架式,好像是夏天叫粉丝去干掉那个不认识的家伙似的。
他说道:“这是复仇,有什么可说的?”
“他的报复源于这次纪念秀,夏天的‘复仇原则’……”
白敬安心想“复仇原则”又不是夏天发明的,这个词都不是他说的,为什么非要栽到他头上。不过上城媒体看上去打定主意这么干了。
“他是为自己去报仇。”白敬安说,“他的仇家,他爱的人,他的痛苦。”
“所以你不会劝粉丝们要冷静,是吗?”
“要不要冷静,他们自己会判断。”白敬安说,“他们知道是不是非杀某个人不可,或是觉得不杀也行,美好的生活更重要。一杯酒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对于死者,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一点也不为他感到遗憾。”
“我一点也不为他感到遗憾”是当天浮金电视台社会新闻的大标题,配着白敬安面无表情的脸,充满权威与杀气。
讨论区里,话题围绕着纪念秀、复仇原则、花痴白敬安和夏天展开,兴奋地讨论凶手的去向。
——不知道会执行死刑现场转播呢,还是会丢到杀戮秀里去,反正现在已经有一大堆人在关注了。电视台在争取得到他,他的经历很有戏剧性,无论是立刻死了,还是活着,杀死更多的人,成为一个杀戮秀高手,对收视率都很有帮助。
公关部门已经开始宣传了。没人为死者遗憾——死人这事儿太正常了——重点是,没人为这次报复感到遗憾。
这年头,倒也不能说“法律等于没有”,但至少是没什么存在感。
这旧日最强大硬性规则的削弱肉眼可见,除了最司空见惯的死刑和特赦这一块,基因管制类法律恨不得一年能修十次,还悄无声息。前几天看着还挺安全,现在一眼看过去,早就变成面目全非的一团了。
在涉及到浮金集团和真正的权贵人士时,没有什么不是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婊子。
——如果得不到公正,为什么不能诉诸私刑?
这种事很多嘛,杀戮秀上都是这样,偶像们总是过着过意恩仇的生活,夏天就这样,白林也这样。说明这简直酷毙了。
照纪念秀官方的说法,“复仇原则”就是一种从下城悄悄爬上来的传染病,而不管两地通行多困难,最终谁也不能真正的无视谁。
接下来的一天,这个话题持续发酵。
一天后,他们终于还是把夏天从治疗舱弄了出来,要他对此事发表看法。必须得有他的看法。
夏天的手脚还没好利索,他坐在轮椅上,因为止痛药迷迷糊糊的,头发散着,白敬安心烦地帮他扎起来。夏天不喜欢散头发,N21区的男人是有留长发的习惯没错,但没散着的习惯,他们觉得在人前这样太不修边幅了。
夏天一脸茫然地听何遇解释案情,之前化妆师花不少时间给他打理了一番,他们对此显然有一套理论,试图给他一种死而复生后虚弱、但又充满统御力的感觉。他是那个复仇者的标志,站在这场狂欢视线的最顶端。
白敬安觉得这句话讲不通,不过他们好像的确搞出来了。
听她说完,夏天一脸空白地说道:“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所有人都在讨论。”何遇说,“说当法律无法提供帮助时,一个人可以自行复仇,这是你在纪念秀里带来的下城复仇原则,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呃,报仇又不是我发明的。”夏天说,“他们报仇关我什么事?”
天空视点的策划朝何遇做手势,表示前头那句得掐了不能播。何遇盯着夏天,说道:“还有呢?”
“大家气急了时不都这样吗?”夏天说。
他看何遇还一脸期待的样子,又加了一句:“我要提供支援吗?”
策划点头,表示这句效果非常好。
采访场地的全息桌面上,展开着夏日火焰网站的入口。那是一扇大门,上面燃烧着熊熊火焰。
门上还烧着一行字:进入此门者,永不放弃希望。
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团大火烧毁的将是什么。
第52章 祭品
雅克夫斯基在看夏天的后续采访,下面一个策划简直是欢喜尖叫着跑来拿给他看的。
既然都毫不人道地把治疗到一半的夏天弄醒了,当然不能只问下社会热点就完事。“N区大屠杀的幸存者”才是重头戏,整个浮空城娱乐圈的人都在屏息等待夏天的回答。
那可是现在上城娱乐圈的王牌话题。大屠杀幸存者啊,这是个什么重量级的身份,简直让整个大屠杀娱乐产业及其粉丝全聚集到了他周围,等着这位从地狱回来的英雄开口说话。
夏天坐在轮椅上。
虽然找个沙发舒服多了,但他们要的就是这种虚弱效果,以保证线索和衔接。
灯光不算亮却很纯净,勾勒出他五官的线条,像终年积雪山峰投下的陡峭阴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N区大屠杀的视频,雅克夫斯基很少见他这个样子,他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了。在某种角度上,他有和白敬安一样的本事。
他的旧日伤痛以全息无死角方式被展示了出来,一群人盯着,要他说话。
最终他说道:“是我。”
“你亲手结果的她。”主持人说。
“她不会喜欢自己变成那样子的。”夏天说。
“很难想象你当时的感觉……”对方说,是纪念秀官方的“高端视界”的主持。
夏天没说话,冷冷看着他。
主持人目光游移了一下,就算不是新人了,仍会在这种明星过于璀璨的光辉下紧张。他又说道:“现在,很多人都非常好奇,你当时是怎么离开大屠杀封装网的?”
“我搞了当地行政长官一个高权限终端,黑了进去。”
“你黑了封装网?”
“不黑我就死在那里了。”
“我是说,本地所有的行政人员都撤离了,你怎么可能找到……”
“他没走成。”夏天说,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对方绷紧身体,那着实是个帅得叫人心跳加速的笑容,像一次宴会上的调情。
但雅科夫斯基一点这样的感觉也没有,他无意识地把椅子挪后了半寸。他有时觉得夏天挺可怜的,但他有时候真的……非常吓人。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很高兴自己不是记者,不用去真的面对上城恐怖的明星们。
主屏幕里,那个主持人居然脸红了,他小声说:“你黑了封装网,但你、你没有在登记上兼任网络后勤。”
“我不是个合格的网络后勤,”夏天说,“我受不了等着。我必须自己把刀插到那些家伙的脑袋里去。”
采访到此结束,雅克夫斯基的辅助屏上飘着最近的热点统计,上城的粉丝们开始疯狂讨论夏天是不是反抗军,当时在N大屠杀的封装区里具体发生了什么。
虽然……说真的,他才十三岁,能干啥啊,雅克夫斯基想,而且他当时是在N19区修车好吗。
不过也难说,那可是夏天,天知道他有多能折腾。
后面是一小截采访花絮,策划觉得很有趣,准备放出来。
采访结束后,夏天跟白敬安站在角落说话。夏天伸手去摸头发,勾下来一小枚粉色的皮圈。
白敬安有点尴尬地说:“跟化妆师助理临时借的。”
夏天说:“我就觉得是个粉红色的。”
他又去扎头发,但手脚不利索,白敬安拿过皮圈帮他弄,助理贴心地递了枚黑色的过来。
剪辑师同样贴心地配了个夏天帮迪迪扎头发的镜头,简直是一样。
的确很可爱,雅克夫斯基想,他们把这些职业杀人狂套上礼服,教他们怎么文质彬彬,卖萌和开玩笑,调节采访气氛,甚至叫人如沐春风。他们喜爱这些人的温情和帅气,他们身上燃烧的人性部分,雅克夫斯基就深谙此道。
但在偶尔的情况下,他们的某个眼神和动作,你会突然感觉到那种好像刀锋掠过脖子一般的战栗。
那个,才是真相。
纪念秀已经结束,雅克夫斯基回到了团体赛庞大的办公室,审阅送来的大量媒体信息。
他很高兴那个脑残秀的结局失败了,简直是幸灾乐祸,那个齐下商脑子简直是有问题。
他好不容易造出来的战神接班人,是要站在真人秀巅峰王座上的,妈的被他拿来给个变态玩这套……
他叹了口气,算了吧,上城就这样,大家只想一时的利益,根本不想长线发展,看到点什么好的就要把利益榨取干净。
他也习惯了,在他们的工作中,每天经手的新鲜的死亡过程不计其数,这种经历总归会在某方面扭曲你的性情。
他转过头,去看旁边一个粉丝的剪辑视频。这个视频他已经循环放了二十遍,还在继续放。真是有助于调解心情。
那是个夏天和白敬安粉丝的私人剪辑,开头就是那个刑室彩蛋的Boss——他不记得他名字了——朝夏天说:“我一直想看你失控的样子。”
他说的当然不是他杀人时的样子,不过……接着就热闹了。
这是场杀戮快剪,极度暴力,又让人热血沸腾,如同势不可挡的战神,不断摧毁挡在面前的一切。
但到了后半段,节奏变得伤感起来。无止境的战斗结束了,夏天和白敬安坐在临时藏身的监牢里,夏天筋疲力尽,慢慢靠在白敬安的肩上昏睡过去。画面温情而悲伤。
这视频刚出现就在粉丝里疯传,也在浮金杀戮秀的官方台播了好几次,还开始出现衍生的变体,可谓红遍浮空城。
电视台想找到制作人,并提供一份工作,这人绝对是个人才。
雅克夫斯基看剪辑的第一眼,就知道是谁弄的。个人特征太明显了,即使她试着隐藏。他们太熟悉了。
靠这个,她能拿个大大的红包,他心想,但是她一字未提,大概不想让人知道。于是他也从来没有说起。那些人找不到她的。
她大概只想再当个粉丝,找回些曾经的乐趣,她做这类事曾只是为了好玩,现在却成了她的噩梦。
也许她是想对这两人让她能以这方式结束大屠杀纪念秀,做出感谢。
他自己都想干点什么感谢一下他们。
他喜欢最后那一幕不顾一切的暴戾与杀气,真是如同强光刺破黑暗。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哼着歌做视频剪辑的田小罗,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她上次哼着歌干活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浮金电视台这次的大屠杀纪念秀排场很大,她也抽过去帮忙,一整天都像生无可恋一样。
前一天,雅克夫斯基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角落哭,他假装没看见,因为不知道能说什么。
那天晚上她没完没了地给魏苏——她死了的男朋友——打电话,他看了一下她的终端使用情况,数字不断跳动,那天晚上,她一共拔出了两百三十七个不可能有人接的电话。
雅克夫斯基想,从还是个孩子时,她就固执又不切实际,和现实处得不好。
小时她曾有一次剪辑生日宴会。她踌躇满志,四处宣传,但视频被当时的一种流行病毒毁掉了。
他清楚记得有一天,她拉着他坐到终端前,指着空白的屏幕,让他看她的剪辑。她说她进行转折,如何渲染,语气坚定,如数家珍,好像屏幕上真有什么东西似的。于是他也尽量做出像是看到了的样子。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但凡提起那剪辑,都做出一副剪辑完美、一切愉快的样子。她以这种方式让失败从生命中消失。
长大后,她经常拿这事儿开玩笑,似乎她已随着时间成熟起来,能够应对失败了。
但现在,她的通讯监控界面上全是未接电话。每一天,每个夜晚,还有些零星地分布在白天,像一个疯狂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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