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移到我握住她手腕的手上,忽然缩了缩手。 我尴尬地笑:“失礼了。” 她摇摇头,垂着眉眼,浅浅一笑:“公子可是潮州人?”我说:“不是,只是路过此地。”她正待说话,另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就冒出来:“凰儿,你在勾搭妇人吗?”雪芝不知何时醒了,睁大眼,抬头看着我。我说:“勾搭你的头,这明显是个黄花大闺女,你怎么称呼的!” 雪芝道:“既然是个黄花大闺女,你更想勾搭了!” 我,我要杀了这个臭小孩! 那姑娘笑道:“这是你的妹妹吗?”我说:“不,是我女儿。”那姑娘道:“真的?看不出公子年纪轻轻就有了这么可爱的女儿。可以告诉我她的名字么。”我说:“重雪芝。” 那姑娘琢磨道:“重雪芝……雪芝,能让我抱一下吗?” 雪芝回头看她一眼不屑道:“不要。” 那姑娘怔住。我说:“雪芝,这个姐姐喜欢你而已。” 雪芝瞪我一眼:“我讨厌来路不明的女人!凰儿,你不准娶小妾!” 我终于被这个死小孩激怒了:“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雪芝也怒了,和我对骂:“臭凰儿,你居然这样吼我!她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还这么高!不男不女的!像个狐狸精!我讨厌这样的老女人!” 这一下,我完全来不及教训雪芝,忙抬头看那姑娘。她往后退一步,隔着面纱都能看到她咬牙关带动的神经。我急道:“姑娘,对不起,我女儿的性格实在太……” 话未说完,她已跳下湘子桥。 我大惊,往前迈一步,见她踏着水面飞奔而去。松一口气的同时,我也想起了这是什么人。 此时,身后传来花遗剑的声音:“宇凰,你和血凤凰认识?!” 七—九 七 花遗剑的出现实在是始料未及。其实,我早该反应过来这人就是血凤凰。她转身的时候,我还看到她头上戴着凤凰钗。我又不肯承认自己为美色迷惑,只有说不知道。 花遗剑素来多疑,收剑时都不忘多瞧我几眼。 雪芝脸上表情千汇万状,眼神犀利得像个知命老妇。 我给他们夹在中间,哭笑不得。 直至夜,万籁收声。 难得雪芝和花遗剑能和平共处,随着八面玲珑的雪天去探访好友。大好时机,我自然留下来休息。 客栈中仍有游侠投宿,歌女唱晚,美酒一杯声一曲。 方涉江湖的男男女女,若成大器,必属绮纨破瓜之年岁。有时看见意气风发的少年谈江湖,聊武林,只觉得万分诧异。但回过神一想,当年我与林轩凤离开乱葬村,也大抵是这个年纪。 是时事过境迁。 仅几年过去,现在这些人茶余饭后的闲聊,我听得茫然若迷,却再提不起当年闯江湖的劲去打探。 江湖兴亡更替,新人罗列,旧人敛退。 有人七旬颜若童,有人七尺霜两鬓。 或许是因了夜的沉寂,客栈里灯光晕黄,除了人们的低语,只剩杯声酒声。 从头到尾,他们提及的人,我只知道血凤凰。 自从重莲上一次在英雄大会上复出,落败,为武林谣传的神话便因而终结,自此流言飞语,名振一时,终成陈迹。 血凤凰时不时抛头露面又不失神秘,正对他们的胃口。又有不少人推测她是女子,更是让财狼恶虎如饥似渴。 所以,他们一开始提血凤凰,之后的话题便一直是她。 我无心插柳,提着酒坛子走到门外。 荷净,竹凉,晚风拂面。 春池笙歌八九曲,画舫云舟三两艘。 江面波光潋滟,摇荡疏楼斜影。对岸是一栋风月楼,娇笑清歌声传四方。 我伸懒腰,打呵欠,却慢慢回过神,发现地面上有一条狭长的淡影。 高手之所有为人称作高手,是因他们可以用后脑勺道出来者何人。如今好歹我也算上一个,自然不可以回首。 朱墨灯笼纤纤晃晃,那人发上的凤凰细簪摆尾摇头。 她胆子不小,竟还未离开潮州。 “时候不早了,一个姑娘家还在外面晃,不安全。” “公子武功绝伦,必定会保护我。” 那声音又细又软,唯独少了少女的娇弱。 事实上,会武功的女人常年打打杀杀,想不大嗓门都难。她算奇迹。 “我的武功跟姑娘比,是小巫见大巫。姑娘又何必为难我。” “林公子不好奇我是什么人么。” 我浑身紧缩。 当时我在武林上的身份,也不过是重莲的内宠。我的武功晋升无人知晓,我随他隐居也很低调。 是她早已出道认出我的相貌,还是我在不知不觉中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抑或是,我根本是她的目标? 我自然一身轻,不怕被要挟。 但,她的目标若是重火宫,那重莲和雪芝岂不…… 一支画舫游过,光影将她的身影缩回原本的长度,然后又拉长。 她腰间系了丝绸,细细软软,延至腿侧。丝绸被夜风拂起,一如连绵长杨。 我起身,对她淡淡一笑。 “敢问姑娘贵姓?” “重。” “哦,原来是重姑娘。”若不是极力压抑,我定会露出马脚,“那,姑娘芳名是?” 细雨蒙蒙,一片迷离醉眼。 珠帘脉脉,极目星光乱红。 血凤凰抬起头,眼角眉梢美丽得让人不敢直视。她的面纱动了动,三个字放慢说出: “单名莲。” 我身形微微一震,随即镇定。 她会告诉我这个名字,看我的反应,必定是因为还有不确定的地方。 “哦,重莲姑娘。”我玩味地笑,装作不经意瞥她的胸,喃喃道,“真是一个动听又令人惊讶的名字。” 她的腰很细,不盈一握,胸部却十分圆润饱满。 “林公子喜欢这名字么。” “华而不俗,清而不淡,而且男女皆可,是个好名。可惜已经有人用过了。不过,姑娘与那个人倒是很像,倾城的容貌,绝世的身手。哈,早知道让我女儿也叫这个名字。” 半天白月,凄清几许。 血凤凰在一身白里,除漆黑的发,与翦水双瞳,只剩白。 “若我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你会怎么做?”她走近两步,十指扣上我的肩。我一时回不过神。她凑近了,清香漫溢,睫毛轻震,“你会不会吻我?” 我的手不听使唤,竟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 这样的女子主动接近,哪个男儿会推拒? 太困难。 晃晃脑子,一鼓作气想推开她,她的声音又幽幽响起:“林公子,小女子思慕你已久,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公子成全。” “请说。” “与我作一夜鸳鸯,可好?” 她的胸脯贴上来,绵软,柔腴,浓香从鼻间一直侵入脑中。 困人天气,连血液都在散发着诱人的味道。我轻吸一口气,手抬起来,顺着她冰凉的发丝摸下去。 她在我怀里轻轻叹息。 我徒然收手,差点当场就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禁欲太久,竟这么快便成了宵小之徒。 “对不起,姑娘,我已成家。” “男子三妻四妾司空见惯,你又何必在意这些。” “不,我忠于我的内人。” 她目如点漆,盈盈地望着我。 “林公子,被你爱上的人很幸福。” 她探前了头,隔着面纱,在我唇上轻轻一碰,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我往后猛退一步,踢翻了地上的酒坛子。酒水流出,涂花了红纸黑墨。 八 花遗剑对血凤凰的追杀精神绝对是锲而不舍。之后几日,血凤凰未再出现,花遗剑便失去目标,说要赶英雄大会。刚好司徒雪天也忙完他的闲活,我们仨再加一个一顶俩的丫头,一路朝着奉天赶。 奉天在十万八千里外,要慢慢走过去,直接赶下一届大会准没错。还好雪芝会武功,速度慢不了多少,但丫头年纪小,总是要休息,于是我们三个轮流抱。 数十天后,我们越过鹦鹉洲,于夜晚抵达武昌。 大江横抱城沿,层楼高峙,万户人家重重叠叠。 英雄大会前夕,相隔数十个城的武昌汉口也鼓乐喧天。 烟花浸入鸬鹚港,月上云收。 入城的人太多,守卫三两下就放了人。刚一进去,立刻就看到一家大排场的店铺,长风烟馆。 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夜间人来人往,彼此看不清容貌,倒别有一番美感。 原本一路顺利,却在这里遇到了本不该遇见的人。 欲投宿武昌客栈,刚一进门,觉得里面静谧得有些不正常。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在一点。 一个少年,一名女子。 少年年纪与雪天相仿,亦是一身白衣。不过,雪天是华冠玉佩镶金线,他是素净无饰一身轻。 而且,他那种慵懒的调调,雪天怕是连边都沾不上。 “我还是那句话,不重复了。” 与他对峙的女子眉目间分明的惊讶,微张了嘴。但更惊讶的是我。 那姑娘竟是朱砂。 她往那一站,就像燃了的一团火,手握刀,刀烁亮。 “你知不知道你在跟什么人说话?” “我早说了,我知道。重火宫的四大护法之一,朱砂大姑娘。”那少年毫不畏惧,还打了个呵欠,“就算站在这里的人是你们莲宫主,我还是同样的话。” 朱砂哑然。 无论名声如何,看到重火宫的人不打哆嗦的人,掰掰手指都数得清。 但,他竟这么随便提起重莲。 那名叫白琼隐的少年朝她抛了个媚眼,掏出银子递给掌柜: “最后的房间留给我。” 掌柜在瑟瑟发抖,别说接钱,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朱砂伸手拦下他。“重火宫其他弟子都还没到,你以为带上桓雅文就能打过我?” 桓雅文? 怎么会有桓雅文? 白琼隐用指尖弹弹她的手,轻叹一口气:“似乎你没弄明白我在说什么。朱砂姑娘,咱们桓公子在重莲眼中算个什么?我说的是,他会答应把房间让给,我。” “我看不出你武功很高。” “你错了。” 朱砂冷笑:“内力是隐藏不了的,除非你武功比宫主高。” “我是说,我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你还敢放肆!”朱砂恼怒,提刀指着他的脖子,“立刻滚出客栈,否则我杀了你!” “白公子,不必和他们多说。” 这人的声音我听过。不是最好听的,但一定是最温柔的。他从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看也不看朱砂一眼,朝白琼隐使了个眼色。 江湖中俊才艳丽代代辈出,凭一张脸、一手好功夫闻名于世的,不计其数。但是,表里不一的也不计其数。外貌极端美丽性格却极端偏激的,最著名的莫过于重莲,弄玉。 但,桓雅文是真正的翩翩公子。 他痴情专一,心志难夺,所向之处,永远是正义名门。 桓雅文是个磊落君子。所以,他必然与自己的兄长,以及重火宫为敌。 白琼隐完全无视他,银锭子在桌子上敲得邦邦响:“掌柜的,这位姑娘说了,房子让给我们,还不赶快备房?” “这,这,公子啊,你和这位姑娘商量好再找我们,成吗?”掌柜哆嗦着,往后退了一段。 几名武林人士在客栈产生争执,受灾最多的一定是掌柜小二。 谁说客栈的人一定是懦弱无能的角儿?在腥风血雨中存活,他们其实最是机警灵敏。 我们几人穿得都很平常,还加上个小女孩,却给店小二发现,跑来,唯唯诺诺: “这几位客官,很抱歉,我们这里已经满人了……”堪比狗类的嗅觉,鼻子吸吸就知道下个人该不该对付。 “我们只打算在这里吃饭。” 花遗剑刚一开口,桓雅文和朱砂都转过头。只有白琼隐还在不耐烦地敲桌子。 “雪天?” “林宇凰?” 几乎同时出口。怎么听怎么觉得朱砂这丫头没礼貌。当着我的兄弟,不叫副宫主,好歹都得叫个林公子么。 司徒雪天加快脚步走过去,一脸笑容。“大圣人啊大圣人,我还当你真是病得下不了床了,竟这么快恢复。” “多亏了白公子。” 白琼隐不买他的帐,瞥他一眼继续敲桌,敲一下掌柜抖一下。 桓雅文转眼看向花遗剑,惊喜道:“花大侠竟也来了。” 花遗剑习惯冷酷严肃,拱手回礼:“花某正欲前往奉天。桓公子近来可好?” “那正巧,我们也是去奉天。” “那么,擂台上见。” 桓雅文笑道:“我不过是去那里看看热闹,不打算参赛。既然遇了面,可否同行?” 白琼隐这才停下动作,往桓雅文身上轻轻倒去。“雅文,当年温采与你一同出行的时候,你是巴不得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呢。原来,你不想和我睡。为什么不早说?”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白公子,你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 “桓郎,脱了裤子你温柔如水体贴入微,穿了裤子就翻脸不认人,我好恨。” 九 朱砂从怀中直接掏出一个金锭,特阔气地往掌柜的面前一砸:“最后说一次,这房我要了!” 小二一瞅那金子,眼睛爆射出精光。欲前去抓钱,却被掌柜提了算盘拍了手。 我忙走上前去,收回金锭子:“朱砂,是谁先来的?” “一起。” 白琼隐道:“朱砂大小姐,打诳语也不是你这么打的。整个客栈的人都看到你来抢我们的房。若是一起,我都让了你这‘柔弱女子’。” 朱砂道:“你给我闭嘴!” “既然是他们先,就不要抢。我们另寻一家。” “瞧瞧,人家林公子多大方。你们莲宫主也不像你这样啊。唯女子小人难养也。” 朱砂举刀欲砍,我一掌顶了刀,扯她到一边,小声道:“有多少人出来?” “大半。” “天,我的朱砂丫头唉,莲武功尽失,你们都出来了,他怎么办?” “不会,若硬闯重火境,起码得搭上百余条性命,外加一个月时间。无人知道宫主失了武功。而且这两年重火宫一向安静,现在是英雄大会前夕,也不会有人想找我们麻烦。” “你们出来做什么?” “这,恐怕不便透露。” 我顿时恼怒。 “你们是不信任我?” “不是!”朱砂忙摇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现在真的不能说。” 罢了。花有别样红,人心自不同。除了那狗屎运学来的青莲花目,也不会重火宫的独门武功。以我的身份,除了关心重莲,似乎便不宜多管。 朱砂刚想再去缠掌柜,我又拦住她: “慢,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当,当然是宫里拿来的!” 重莲精神失常以后,重火宫内的财源一向紧缺,她竟这么大手笔花钱。我蹙眉道:“原来这就是宫内银子总不够用的原因?” 朱砂微微一滞。 “朱砂,重火宫的事我无权插手。但你最好想清楚, 重莲可能永远恢复不了神智,但也可能明天就恢复。你们就尽管乱来。”我走回花遗剑和雪天身边,“我们另寻客栈。” 花遗剑大侠的名字不是摆着看的,跟着他有好日子过。福寿客栈,武昌最好的客栈;天字间,地字间,福寿客栈的上房之一。我们的。不过这样算来,房间还是不够,花遗剑去兄弟家住,留位给雪天与我。 天字间以白色为主调,是客栈里最大的房,房内挂满名家字画,临江而设,恍若人间仙境。地字间种满翠竹,桌椅床柜都是竹制,床头还镶嵌着翡翠碧玉,屋内还处处摆有假山盆景,反璞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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