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晏国所在的东方大陆上,每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子夜起至三十日五更,本称为冬至之夜。 相传每年这短短的三个时辰里,冥界会打开和人界交汇的通道,那些在亡者世界中,对现世念念不忘的孤魂野鬼们可以趁着这个时机回到人界来,或者看亲朋故友,或托梦向亲人诉述别愁,而为了安抚亡者们的哀怨,人们都会在二十九日那一夜在亡者的牌位前供奉上可口的饭菜和一迭迭银纸迭好的元宝,全家人和和美美地吃上一顿饭,让那些担忧亲人们的亡者得以安心离去。 本来,今天也是瑞王恭祭亡父和亡母的日子,只是此刻被他紧紧抓在手中的故人的玉珏,让他更添悲愁。清箴子的招魂之术,让他看到了一个他不会想到的画面和故事,尽管那已经是在记忆中逐渐沉淀的身影,那张清秀淡雅的容颜也已经模糊不清,但是正因为此,在乍然被揭露出了真相之后,让人更是情不自禁地为那已逝儒雅男子万分地扼腕。 遥对着南方的国都,慢慢洒落幽香的美酒。 第一杯,遥祭父亲在天之灵安息。 第二杯,遥祭母亲在天之灵安心。 第三杯酒,却久久地握在指尖,因为发现自己竟然根本就不知道哪位兄长究竟身葬何处。瑞王已经记不起兄长在自己年少轻狂时规劝过什么,却清晰地记着当年自己病卧床榻,兄长日夜不眠地陪伴在身边,一次次为自己擦汗喂药;记得当年自己被父亲责打后,兄长小心地为自己换药换衣;昔日吧诸般的好处,点点滴滴地在记忆深处汇龙这,渐渐化为一行清泪流颊间。 陪在一旁的云一虽然是久经杀阵的高手,却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这位为高权重左右着大晏国朝政军权的藩王主人在下属面前黯然落泪,顿时乱了方寸。 还是清箴子难得出手,借口要云一帮忙去找失踪的小月,把云一拉倒了一边,让瑞王独自留在空寂的山丘上沉淀那份迟来的思怀。 直到夜幕中再一次响起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同样是令人胆颤心惊的尖叫,尖叫的内容,依旧是「虫子」二字,早先被寻找冬眠之地的秋蚕们吓坏的林石镇村民,这一次对于这种惊叫声显然有了抵抗力,至少大家不再那么紧张兮兮,只是十有八九握起了拳头,打算给谎报军情的家伙一个深刻的教训,不过只一次藏身在树叶之中的不再是那圆鼓鼓的脑袋,满是黏液的蛆虫,伸展着恶心的触角慢慢向前挪动着,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却是所有人遍寻不着的小月。 只是此刻的小月,早已不复人形,额心上的皮肤扭曲着鼓起,不经意间还会诡异地扭动,一双血红的双眼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身上的衣裳早已经被山间的树枝划得破烂不堪,裂开的衣襟里裸露出斑斑血痕的肌肤,那鼓胀的肚子随着前进的步伐颤动着,两腿间的血色早已将白色的衬裤染得通红,而那双丈夫最喜欢的纤细小脚更是布满了伤痕,裸露的脚跟处甚至已经是白骨森森。 「小月,小月你们放开我,让我过去,让我过去啊!」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如同疯了一般,一度重伤,才刚能够勉强起身活动的丈夫小山,不顾村人们的拉扯猛地向娇妻扑去,丝毫不在意脚下就此踏入魔界蛆虫的领域。若不是最后清箴子一掌直接把这冲动的家伙打晕了的话,估计小月还没有个最后定论,这小山就先行去壞Ы缜娴亩亲恿恕?br /> 「阁下,你究竟要犯下多少杀孽才能罢手,难道不怕天道报应吗?」不知道是不是小月失踪的这短暂的数个时辰给了清箴子最大限度的磨炼,这个一向急躁的道士似乎终于学会一点所谓遇事须冷静的名言。 「天道报应哈哈哈眞是好笑,所谓天道报应不过是骗人的狗屁罢了,也只有你这种狗屁道士才会整天挂在嘴上说个不停,报应,哼哼,报应」夏傅狂笑着,彷佛是在嘲笑清箴子的天眞,又彷佛是在蔑视着天地间的轮回法则,「这世上若是有报应,那么早就该把瑞王给劈个粉碎,把晏秋羽那人面兽心的伪君子给挫骨扬灰。」 注视着眼前那一张张在火把的照射下,显得异常苍白的脸庞,夏傅心中有一种施虐般的快意,这些不知道什么是地狱、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不知道什么是罪恶的凡夫俗子们,又怎么能体会到那种刻骨的仇恨? 上天没有赐予他一个正常的家庭、正常的环境、甚至剥夺了他的容貌和身份,他曾经试图改变,就像记忆里那个披着伪善的人皮的恶魔所形容的那样:上天给予的和夺走的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是未来是靠自己走出来的,上天无法夺走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勇气和坚强。放弃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迎接属于自己的未来,人生也许不会灿烂,但一定会变得美丽。 那个时候自己是多么地单纯,多么地无知,在那个黑漆漆的灶头里,忍受饥饿、忍受寒冷、忍受着恐惧和脆弱,无休止地期盼着那个口口声声说要送给自己的奇迹,但是最后盼到的,是灼热而无情的火焰,在烈火中,那温柔的声音在脑海里是那么地清晰:你暂时躲在这里,等我说服了太子,就算不能改变那些诬陷,至少也会让你离开这个吃人的皇宫,到外面去,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的确精彩,在太子的冷笑之中,自己看到了宫廷之外的世界,一个被无数虫蚁淹没的世界。有谁体会过被火焰灼烧全身的痛苦,有谁感受过被剥皮后寒风穿入内脏将身体一寸一寸冻结的恐怖,又有谁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蛆虫啃噬,饱尝那寸寸断折、分分碎裂的煎熬?没有这些体会的人,自然可以很轻松地宣扬着所谓的爱与宽恕,讲述什么天道报应,只有身陷其中的人,才会明白,仇恨的火焰是无法用言语去浇熄的。 「瑞王呢,那个懦夫现在怎么不敢站出来了?」夏傅冷笑着,指着身旁的小月,「这个女人只是被我的『情缠』之虫所操纵,肚子里的胎儿还是活的,我今天算是网开一面,若是那你们交出瑞王,我就放了这个女人,也放过你们,不然的话,死后去了阎王殿,别说我没有给你们任何的机会。」 「不用逼这些无辜的人,你不是要找我吗,我来了,就在这里。」还没有等清箴子开口,瑞王沉凝的语调便在众人的身后响了起来,「放了那位夫人吧,冤有头债有主,我欠你的,自然由我来偿还。」 「哼,真是难得,晏景瑞你也有挺身而出的时候。」夏傅狰狞的笑容,衬着那些依旧在他那溃烂的脸颊上攀爬的蛆虫,实在是太过于怵目惊心,不少忍耐力差的旁观者,忍不住回过头去,连连作呕。那压抑着,却又此起彼伏的干呕声,在夏傅听来倒是别有一番令人欢喜的效果。瞥了一眼那些脸色开始泛青的村民,那些终年面向黄土背朝天的老实人们似乎还在为了自己手边这个失去了意识的孕妇而强撑着,夏傅也无意再和这些局外人纠缠,抖手收回小月额心内的「情缠」后,一挥手便凌空将小月扫入清箴子的怀中。 就算清箴子对夏傅有再多的不满,面对着伤痕累累气息微弱的小月,清箴子不得不先放下一切,眼下总是救人要紧。呼唤着大伙搭把手,匆忙地把小月抬进了那间临时的产房里。尽管大伙对于夏傅和他身边那一片片的恶心虫子很感冒,但是为了小月,大家也只能把恐惧和不安强压回肚子里,暂时和那些恶心的虫子作一回邻居了。 当人们七手八脚开始处理小月的伤势时,晏景瑞慢慢地站到了夏傅的面前,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人那张恐怖的脸,心中却无法升起丝毫的厌恶或恐惧,因为晏景瑞很清楚地知道,这张脸,这副身体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全都是因为自己当年造下的孽。如果说年少无知和轻狂种下了今时今日的前因的话,那么兄长留给自己的玉珏无疑就是把这个前因说得更加地详细、更加地完整,也更加地令自己羞愧和自责。 终有一日,若是你能再见到夏傅,请代替我向他道歉,我没有能够赶去将他救出,唯有在阴曹地府中祈求上苍宽厚仁慈给夏傅留下一条生存的后路玉珏中的信息残留着兄长留给自己的最后的嘱托,虽然晚了十三年,他和夏傅都错过太多太多的机会,但是他终究还是要替兄长完成他的心愿。 只是瑞王的转告在夏傅看来,却彷佛有几分讨饶的味道。 「哈哈」夏傅狂笑着,尖锐的嗓音在夜色中回荡,彷佛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故事一般,不光笑得身形东倒西歪,连脸上的蛆虫也簌簌地掉落不少,「道歉事隔十三年,等我这个火中的游魂回到人世间来寻仇了,才想起来要道歉,晏景瑞你和晏秋羽的如意算盘是不是打得太过狂妄了,你们当我还是那个在深宫里,傻傻地听任摆布的傻小子吗?」 面对着夏傅的怒斥,瑞王却没有多辩解什么,在认定了自己死在夏傅的手上,也算是因果报应之后,瑞王就开始保持着沉默,原本他还曾想过把秋羽的事情转述,但是看到夏傅那被怒火充斥着的双眸,瑞王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对于夏傅而言,复仇已经是他所能拥有的全部,他最恨的也许并不是自己,而是在最后失约的秋羽,若是将那不堪的眞相说出,眼前这个依靠着仇恨而生存的男人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就让那个丑陋的秘密随着自己永远地埋入黄土吧,夏傅能够在仇恨中存活下来,也许正是秋羽大哥在冥冥中的护佑,那么自己保持沉默也算是为这个自己亏欠的男子做了一件好事。 不过瑞王的沉默却没有让夏傅感到满足,正如瑞王所想的那样,夏傅的心里憎恨着瑞王昔日的残酷,但是他更加憎恨着晏秋羽的背叛,可是他暗中搜索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找到晏秋羽的下落。 各地的情报都表示晏秋羽十三年前就已经失踪了,夏傅不相信,他不相信晏秋羽会就这样消失在人群之中,所以他找到瑞王的目的除了报复之外,还有一个就是问出晏秋羽的眞正下落。 「告诉我晏秋羽躲到哪里去了,如果你说出来,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一点。」夏傅慢慢地走近前,看着一脸坦然的瑞王,阴森地说着。 「不知道,大哥十三年前就失踪了,这是整个皇都的人都知道的事情。」瑞王的双眸直视着夏傅,坦荡的眸子里让夏傅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丑陋的倒影,这让夏傅心头的怒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哼,晏景瑞你以为你能隐瞒」夏傅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王爷的确不知道晏大少爷的去向。」去林子里为小月采药的云一不知何时已经赶了回来,来不及卸下肩头的药筐,看到自己的主人被那恶心的妖怪给威胁着,立刻挺身而出,若非眼疾手快的清箴子一把拖住了云一的后背衣裳,这位巾帼英豪恐怕还没有冲到地方,手里的剑就先在夏傅那破烂的身体上再开几个大口子。 「云一(云护卫)别冲动。」几乎是同时的,瑞王和清箴子的嘴巴里都冒出了同样的词句。 「放开我,护卫主人是我们风云雷电的职责所在,你一个世外的道士,不要干涉我!」云一的话冷酷得让清箴子觉得自己真是「好心没好报」。 「我这是在帮妳啊,眼前这个丑八怪虽然模样长得惨了点,不是东西了点,但是造成他如今这副尊容和境遇的有瑞王的一份,自然算得上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人间的法律道德对于道士来说一向没有什么约束力,倒是这种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之类因果报应的说法,在道士中被奉为金科玉律一般。 只是此刻清箴子抛出这样的回答,自然不会获得云一的谅解,若不是云一还要分神盯着那些满地蠕动的蛆虫,恐怕早就抽出宝剑来,追杀眼前这个鼓吹自己的主人放弃生存机会的家伙了。 彷佛是看出了云一随时会暴走的情绪,清箴子很识趣地立刻把话题转到最重要的地方:「我拦着妳只是替一位故人抱份不平而已。」 清箴子没有理睬瑞王骤变的脸色,直直地看着不远处的夏傅,脸上的表情满是肃穆和凝重:「按照道门规矩,贫道实在应该严守这份秘密的,你与瑞王的恩怨,贫道这个世外之人,本不该插手,但是贫道却不忍心晏秋羽那个敦厚的男儿,在付出自己的一切之后,却被人憎恨如斯,这对亡者是为不公。 夏傅你的遭遇的确是人间极惨,但是你可曾想过,晏秋羽之所以失约,却也是为了你,他的境遇并不比你好上几分」 招魂之术释放在玉珏上,所展现的是一幕血腥画面,那个为了帮助年幼的夏傅寻求一丝生机的男儿之所以失约,全是因为一脚踏入了太子的恶毒圈套里,在那污浊的宫殿之中,被嫉妒淹没了理智的太子,哪里会轻易放过送上门来的猎物。 那个英俊而温柔的男儿,在冰冷的刑具和残酷的笑声中,化为满地的血腥碎肉,整整一百三十六日,戾王日日夜夜地折磨着、践踏着那个男子,手段之残忍、用心之可怕,哪怕是通过玉珏的记忆去了解的清箴子,也难以忍受那宛如地狱一般的画面。 「比起你在黑暗中被魔虫啃噬,晏秋羽却是日日夜夜被狠狠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戾王为了能够更彻底地折磨他,非但用修道界的培源金丹吊住他的性命,还在每次施虐后,用上好的玉骨生肌膏涂抹在伤口上,玉骨生肌膏虽然是修道界最好的治伤药物,但那种修复肢骨的疼痛却比剖心挖肺更加地痛苦。 你知道吗,戾王也是被人暗中指使,有人希望能够把晏秋羽调教成最好的魔心傀儡,但是就算是粉身碎骨晏秋羽都不曾放弃过对光明的希望,不曾被仇恨和愤怒遮蔽理智,直到死去,那些陷害他的人都没有得逞。」也正是因为这样,连清箴子也对这个晏秋羽感到由衷地佩服。 「不,这不可能」夏傅的脸上失去那狰狞的扭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愕然的迷茫,不过那也仅仅只是片刻,彷佛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夏傅又一次地冷笑起来:「你们这些人,满嘴胡说八道。哼哼,以为我还会上当吗?真是愚蠢至极,晏秋羽这个伪善的小人,这一定是他想出来的推托之计」 「啪」一声脆响,结结实实地一巴掌搧在夏傅的脸上,打得他脸上爬满的蛆虫都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 「你可以恨我,可以杀了我,但是你不可以污蔑秋羽,污蔑那个为了你牺牲了一切的人,你没有资格!」瑞王的神色哀戚,眼角水光隐现,责骂夏傅的时候,他何尝不是在心底痛骂着自己,从某方面来说,晏秋羽会有如此遭遇,他也难逃其责。 「混帐!」被打懵了的夏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正待暴怒,却彷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般,猛然低头,看见瑞王的双脚已经因为揍他而跨入了蛆虫之中,那些曾经啃噬过自己的魔界蛆虫,此刻正争先恐后地鑚入瑞王的长裤内,啃咬着那美味而新鲜的血肉。 「你」夏傅有些呆愣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开始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扭曲,但是表情却依旧满是忏悔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平日看着仇人被虫子啃咬时那种快意的舒畅感此刻却毫无踪迹,只是一阵阵的寒意侵袭着心海深处。 「这是我欠你的,现在只是偿还欠债而已。」瑞王的鬓角额心上已经被汗水浸湿,紧咬着牙关,不让惨呼漏出喉咙,从牙缝里蹦出由衷的歉疚,「但是,你不能恨秋羽哥,他已经为了我们委屈了自己一生,你不可以在他那么悲伤地死去之后,继续那么地恨他,那样秋羽哥在天之灵一定不会安息的他临死前,都一直在想着你」 「我不信,我不会相信的,绝对不会」夏傅警告着瑞王,同是也在警告着自己一般。不过这一次瑞王没有再开口,剧烈的痛楚,令他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言语,只是甩手将那紧紧握住的玉珏丢入了夏傅的怀中,很多事情还是需要自己去亲眼见证。 彷佛是早就明白瑞王的想法,清箴子遥遥地将道术投入了那块玉珏之上,顿时瑞王曾经看到的画面,在夏傅的眼前无情地展开。 那血腥的画面、玉珏主人最后的遗愿,狠狠地冲击着夏傅的视线和理智,这个世界上最可笑和最可悲的,无疑就是当为了复仇而牺牲一切,却在最后关头,发现自己所恨的人其实是一直对自己付出了关心甚至于生命,那种无奈的悲伤即便是早就没有了眼泪的夏傅,也无法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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