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前世今生,康熙的话语,胤禩总能记住。 慈爱的、愤怒的、赞美的、咒骂的,重要的或无关紧要的,胤禩难以忘怀。 比如前世,在康熙六十年,在帝王老迈、龙驭宾天的前一年,康熙所言之胤礽。 “父子之私情,不能自已,所谓姑息之爱也……” 父子私情,姑息之爱,无原则的宽容…… 二废太子,相看两厌,屠戮党羽,康熙却从未对胤礽做出真正的伤害。纵使咸安宫幽禁终生,其眷属仍享有亲王待遇,石氏病逝,康熙甚至特派隆科多带三十名侍卫去为之穿孝,哪怕祖制按例,亲王福晋仅可用侍卫二十人。 胤禩苦笑,这父子二人,明知是错,明知不对,一个纵然了自己,一个放纵了他人。 太子鞭责海善的起因已不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死了,死亡的时间太过巧合。纵使死因有他,却逃不过悠悠众口。 北上归来的那日,父子二人曾因此促膝长谈。 前世的点点滴滴,痛也罢恨也罢,刨根究底…… “从来无知无觉、自以为运筹帷幄,直到众臣举荐皇八子,朕才清醒……太子究竟已经失去了多少臣心。” 两世恩情,护短成为习惯,庇护已是本能…… 康熙骤然回首,看向胤禩,在那份平和的凝望中缓缓静心。 轻轻摩挲胤礽之请安贴,康熙稍顿,似醉非醉、自言自语:“身为储君,就得为自己的言行、属下的言行负责。这是,继承者所必需的担当!” “皇子阿哥,招揽门人、安插家奴、结党夺权、外弛内张……”康熙一声长叹,神色平静,缓缓叙述:“太子亲信,欺罔不法、聚众宴饮、骄奢淫逸、甚属悖乱。” 胤禩无言默然。 太子与皇子的对立,无论愿与不愿,皇子立功太子不仁的境遇之下几乎成了一种必然。 更……由康熙亲自动手,将矛盾激化,使得党政之争早早登场。 “朕的这些个儿子,朕还不清楚吗?没有争过必然不甘。与其在他们羽翼丰满之后拼的你死我活,不如在他们年少轻狂之时,彻彻底底决下胜负!”康熙一口气道尽,继而细细地端详胤禩。 说完了。 这就是一代帝王对诸子夺嫡看法的全部。 与其让诸子兀自争夺一发不可收拾,不若由帝王引导,掌控那起点与终结。 开诚布公、推心置腹,是康熙所能做到的一切。 “皇阿玛,”胤禩站起,直视康熙,一字一顿道:“若,太子输,该如何?” 康熙微微失神:“夺嫡之根结,太子式微,他不自保,人必杀之。所以,胤礽必须成长,直到强大到无所畏惧!否则……” 康熙倏地顿住,胤禩不动不催,仅留那沉默的帝王一份无言的凝视。 “无论终点怎样……朕都会为结局……负责!” 三月初旬。 帝王简正、副使诣太和殿奉节出,奉册宝节分陈各案。 封皇长子胤禔为多罗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多罗诚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佑、皇八子胤禩,俱为多罗贝勒。受封诸子参与国家政务,并分拨佐领,各有属下之人。成年皇子开府出宫,未成年皇子仍居宫内。 胤禟巴巴地望着锦面犀轴贝勒诰命,明亮的眸子里几乎滴出水来。紧紧地攥着额娘给的小金算盘,胤禟仔细地计算着。 贝勒每岁俸禄两千五百两。郡王更有粮银庄和瓜果菜园十九座,共三万亩,再加上所属佐领下户人和炭军、煤军、灰军、薪丁等按丁配有之田土…… 胤禟捧着小算盘手舞足蹈、乐得直笑。胤誐小心地瞥了眼自己九哥,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默默退后一步,与胤禟保持距离。 胤禩失笑,用力地揉揉胤禟那笑得团在一起的小脸,便也由着他折腾去了。 这出头的椽子自己当得习惯、当得顺手。 最惨的结局不过圈禁休妻改名除籍!何苦输人输仗,压抑终生? 若是胆惧畏缩、固步自封,倒不如就此辞世,也省的一世无能!! 将夺嫡提前十数年又有何不可?! 起码…… 可以让这几个小的,彻底远离……那纷争…… 第四十八章:一世之两生 康熙三十五年的春日,被帝王,沥上了浓厚的血色。 托合齐因谄事太子,妄用亲王仪仗,革职查办锁系入狱。 大臣麻尔图、齐世武、额库礼、温代、邵甘、耿额、佟宝附党造次,均遭禁锢。 康熙做的极快,将一切在胤礽未及反应之时……尘埃落定。 太子党人,一夕之间,减损近半。 胤禩不由嗤笑。 一方面摒弃溺爱剪除恶党,一方面要太子刀枪不入一切都要挺住。 或赏或罚,都源于帝王的爱、那高高在上的爱。 反观胤礽,却更加令人担忧。 过往太子纵使怒火滔天,也决不会肆意鞭挞宗亲。特地将小十二留下,却仍然发生了那等混事。如此狠绝的举动,使胤禩瞬间想起了前世里,那乖张冷厉的末路废太子。 掌心一紧,胤禩拧眉。 年初北上的两个月里,胤礽的变化太大。 毓庆宫近在眼前,巍峨耸立,美轮美奂,却被逐渐消去了一丝,东宫所独有的傲慢。 胤禩长叹一声,继而徐徐步入。 贾应选见胤禩到来,似是一惊,极快地低下了头颅,匆匆通报之后匆匆退下。胤禩浅蹙着眉,脚步稍一停顿,终是走入大殿。 暖阁雅致,氤氲檀香。 胤礽坐于高低炕上,见胤禩到来微微一笑,不见烦恼也没有忧虑,双手一摊,指向案几上的黑白之子,笑道:“八弟赶得巧,本宫近日琢磨这五子连珠之棋许久,倒是有些心得,正好与八弟切磋一二。” 胤禩撩袍坐于案几对面,眼眸低垂,掩去眸里稍许的诧异:“二哥难得好兴致,弟弟怎敢不从。” 四方棋盘,黑白双子,已远不如当年之简单。 敌我相杀,竟是难舍难分。 “九年了,八弟的棋艺似乎并没有进步。就仿佛从来没有用心过……”胤礽稍一抿唇,似笑非笑,再开口时,嗓音已是沙哑喑沉:“这样……可不行。” 胤禩执白子之手蓦地一顿:“弟弟驽钝,怎及得上二哥。” 轻声叹息,胤礽转移了话题:“八弟,本宫这一生,只受过一次伤,在九年前……” “二哥。”胤禩倏地打断胤礽:“棋局未完。” 不知为何,胤禩直觉胤礽不可抑制的伤感,纵使此刻的胤礽神色平和语调轻缓。 分明是低声莞尔,却根本苦不堪言。 神色幽沉,胤礽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淡然继续:“九年前的元月,本宫身上多了一条伤口,不长,也不深。长在心窝,痛得恨、也疼得紧。那月消息封锁,宫内侍卫撤换刑讯,却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 胤禩敛神。 九年之前的元月,自己还未入读尚书房,居于景仁宫一隅,对宫中事务不甚清晰。刺杀太子此等大事居然找不到头绪…… 霎时灵光一现,胤禩扶额,头痛之感顿起。 “但是不久前,本宫发现了一样东西,一封血书,焚燃未尽,却……”胤礽指尖一松,黑子叮咚一声,打乱了整盘棋局:“……有着我的血,我的掌印。” “八弟,自从与你彻夜密谈之后,皇阿玛就开始了清理……不要告诉我这只是巧合。” “二哥有话不妨直说。”胤禩轻声喘息,晕眩之感愈演愈烈。倏地看向氤氲缭绕的香炉,再见胤礽,胤禩咬牙,冷然道:“你又在发什么疯?” “本宫在发什么疯你会不知道吗?廉亲王!” 冰冷的震惊,如当头棒喝。胤禩深喘着气,白子散落,终是陷入沉迷。 …… 昏沉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燥热的麻痹。胤禩猛地睁开眼,绵绸软榻,红帐白帘,以及身上那阴晴不定的男人,咬牙开口,声线嘶哑而浑浊:“你疯了。” 漠然一声笑,过分冷感更听不出温度:“本宫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轻易失去,本宫认为已得到的东西皆为虚妄。八弟,有没有觉得二哥其实可悲更加可笑?” 头脑里的胀痛使胤禩听得不甚清晰,想要撑起身体,却霎时被眼前的男人扑倒在塌,胤禩不由恼怒,张开了口,却又生生闭上。 长吁一声,胤禩疲累地闭上双眼,淡然开口:“然后?” 胤礽无声地俯身,紧贴胤禩。胤禩只觉耳际一片湿热,接着阵阵刺痛,待胤禩一鼓作气准备支肘反击之时,幽远的语调才再次响起。 “然后……”胤礽一阵恍惚,失声呢喃,却又骤然一笑,自讽自嘲:“胤禩,你知道未来吗?先是噶尔丹战败,再者皇子分封,最后……最后皇太子德行丧失,二立二废,幽禁之死!” 陡然睁开双眼,胤禩冷冷道:“二哥,你魔怔了。” “魔怔?呵呵……的确。”胤礽冷然:“看着九年前焚燃未尽的血书里所言之事一一成真,就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般难受。” 九年前……未来……胤礽的言语凌乱不已,胤禩撇过脸去,想要尽快理清思路,却立刻被胤礽扳正,双目凝视,是暗含的波涛。 “是本宫的字迹,是本宫的口吻,是本宫的血印,九年前的伤口划得太深直到现在存有薄痕,使本宫不得不重视。分明是九年前的东西,却将现今的东西一一说清……” 胤禩越发头痛起来。 九年前,毓庆宫中出现了相克之物。不曾想,那相克之物竟是为了已经重生的皇太子准备的,只可惜皇太子早早败了,唯恐此生胤礽不知,便用仅存的时间留下书信,就以血而书。 不甘、不愿,仅剩下一份存在过的证据。 一份……被有心之人利用,令未来混乱不已的证据。 “心存歹念的海善、痛下狠手的皇帝、虎狼之心的兄弟,以及……”胤礽猝的一顿,定定地望向胤禩:“上辈子使我陷入绝境,妄图取而代之的……胤禩。” 狠狠的相撞,唇齿之间相互撕咬吞噬一切,模糊了那声短促沙哑的尾音。 胤禩怒极,用力一咬,锈涩的苦味溢满唇舌,刚伸出的手立时被胤礽扭过头顶,虚软的身体丝毫反抗不得。 “嘶”的一声,外衫已整个被扯开。胤礽粗声喘息,用力压制的同时将手缓缓探入身下之人的衣襟之内。 毫无温度的冰冷触感使得胤禩不住地战栗。 “太子殿下这是在干什么?”胤禩咬牙。 “本宫可不想这一辈子直到尽头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胤礽几声干咳,既苦且涩:“那份真心,是真是假,是诚言是也罢,谎言也罢。这一世,我绝不可能放开。” 胤礽下手愈加粗暴起来,胤禩闷声一哼,冷然开口:“弟弟可不是女人,不过一次就得以身相许。” “羞辱一世难忘。起码,你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我。”胤礽低垂下着头,声音压得极低:“若是那样可以令本宫安心……本宫,不介意。” 青稚的身躯完全呈现在眼前,过分的干净,却分外的撩人。 胤礽轻声喘息着,僵硬地俯上,手指缓缓描摹着身下之人的眉角,指尖微颤,指节苍白,刹那间握紧成拳,久久未动。 仿若亘古的沉默,无人能打破这死一般的静谧。 胤禩低喝一声,猛地推开胤礽,抡起拳头全力砸下。 胤礽颓然侧倒,突然,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笑声清朗,笑得苦不堪言。 拳头砸在床沿上的力道,挑起了阵阵细碎的吱呀声。 胤礽闭上双眼,平静地躺在床上,淡淡道:“偏了?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迅速地整理 外衣,呼吸凌乱不已,胤禩最后一眼看向胤礽。 那是乖戾反复的皇太子,稍一反抗就放弃初衷,无法坚持的皇太子…… “谁让你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胤礽眼角一酸,默然无声,许久许久,才最终睁开双眼。 身旁的人,已然远去。 …… 贾应选再次入内服侍之时,胤礽神色平和的坐于高座,衣着整洁华丽,就像是曾经的无数次一样,雍容、尊崇、冷漠、寡言。 奉水侍茶,一如平日,贾应选却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马虎。 退下之时,胤礽蓦地开口,贾应选赶紧凝视细听。 “贾应选,就在刚才,我好像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呢喃般的叹息,低沉喑哑:“我该……怎么办……” “明明是如此的珍惜……” …… 纷繁的思绪,理不清、更剪不断。 颈上残留的痕迹,带着灼烧的痛楚,隐隐发作,胤禩疾步而行,只想尽快回到四所。 “八弟。” 咋一听闻这浑厚低沉的呼唤,胤禩微滞,抬起头时已挂上了往日的笑容:“胤禩给大哥请安。” 胤禔笑而颔首:“怎的如此匆忙?” “十四弟又得了德妃娘娘好些个珍馐,弟弟这不是贪嘴吗?”胤禩打趣,正准备就此别过之时,胤禔再次开口。 “八弟,五月初九日乃是大阿哥的周岁宴。若无他事,也到大哥府里热闹热闹。” 胤禩莞尔:“弟弟定当叨扰。” 胤禔离去,胤禩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 再见毓庆宫的方向,呼吸顿觉沉滞不已,胤禩长叹,转身离去。 仲夏之初,春日剩景绽尽最后的烂漫,明媚柔美。 诸皇子参政议政,各有佐领。加上皇太子之沉寂,党政之争愈渐鲜明起来。 五月初二,皇帝下达的另一圣旨再次掀起波澜。 江南尤其松江府时局混乱,乱党频出,特遣皇太子往视之。 此事虽说不小,却并不值得皇太子亲自出马。尤其松江府正值亢旱,民情甚恶,如何使得皇太子亲往? 只是,君无戏言。 胤礽,淡然接受。 五月初八,曲柄九龙伞、双龙扇四、白泽旗,皇太子仪卫已备, 胤礽更衣出殿。 “务必拣选你穿过的,以便皇父想你时穿上……” “久久悦汝心,自得刍豢美……” 曾经的父子情深犹在脑海,不过数月之前,现在却是相顾两无言。 胸口沉闷,仿佛被巨石反复碾压一般。 胤礽眉角显扬,掩唇无声而笑,将其嘲讽为一种……名为“无爱”的恐慌。 凌乱细碎的脚步声逐渐临近匆匆而来。 胤礽愕然,只望着那幼小的身影一路小跑到面前,大颗的汗珠挂着闪烁着,来人却无知无觉。 “小十二。”胤礽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 “二哥,”胤裪一本正经地抬起头,认真道:“二哥还记得答应过胤裪些什么吗?” 胤礽稍许愣怔,恍然开口:“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胤裪惊呼,整张小脸顿时皱成了一团,闷声吭吭唧唧:“小十二还记得,小十二已经念了很久很久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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