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里只有修仙,没有人情世故。旁人或觉得他冷酷严厉,但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还算好讲话。 「那便有劳你了,你先下去歇歇吧。」 「是。」 泠霄离开,另外几个弟子也一道离开。其中两名弟子追上泠霄,你一言我一语:「那玄千岁委实狂妄啊,竟让修仙士去给他……千岁千岁,就算万岁他也只是亡魂一缕嘛。」 「而且我总觉得,他身上隐隐发出一股诡气。若长时间和他在一起,恐怕对我们的修行大为不利……唉,驱除妖邪本是我们应做之事,怎么倒服侍起一个鬼魅来了?」 「就是,泠霄师叔,你就不觉得不快么?为什么不拒绝呢?」 当初泠霄是由掌门兰罗亲自领进门,并直接收入座下,作为继位弟子,身分上可与几位长老平起平坐。那些辈分最低的弟子,甚至得称他为「太师叔」。 不过真论年纪,其实很多弟子都比泠霄年长,大家便约定俗成,只叫一声「师叔」以示尊敬。 「是啊,这种杂活,让那些新进门派的小弟子去做不就好了?」 泠霄忽然停下脚步。两人顿时噤声,等着泠霄将会怎么说。 「无妨。」却也只是这样一句。 看着泠霄阔步离去的身影,两人缩缩脖子。 「唉,师叔还是这么不理人。将来若继任掌门,大伙要有得受了……」 第二章 每日卯时,是桐灵派弟子的早课时间,修习心法。 往常这个时候,泠霄都是与其它弟子一道修习。不过从今天起,他有新的事情要做。 天还未亮,泠霄到达将军冢。被破坏的护阵未曾修复,他便迈脚而入。 昨日还漆黑一片的长廊,如今却亮如白昼。一颗又一颗的夜明珠,嵌在墙上连成线,一直延伸到长廊彼端。 这若是让盗墓贼见了,一定笑歪了嘴角。 泠霄想起昨天那几个盗墓贼,其中两个已被赶下山,还有一个生死不明。泠霄曾用仙法分开血池中的液体,并不见有尸骨。 也或许,那人是已彻底消失。 若如此,那血池未免凶险,还有那柄剑,还有……似乎是从剑里出来的绍玄。 整件事疑云密布,只是,长老们没有多问,绍玄不主动讲,泠霄便也不想。 绍玄口口声声叫他「赭落」,也许他真的是赭落转世,却又如何? 赭落已死了千年,他已不是赭落。赭落和绍玄之间有何瓜葛,与他泠霄没有关系。 站在石门前,泠霄不高不低地说了声:「玄千岁,泠霄进来了。」也不等里面有回应,推门而入。 门内的情景,却险些让泠霄迈出的脚尖缩了回来。他以为他走错地方。 天花板上的夜明珠将内室照得通亮,再不见昨日的森森阴气,甚至很……很有人气。虽然泠霄可以肯定地说,那些不是人。 但至少这样看来,那些「人」弹着琴,吹着笛,跳着舞,看上去就与人间的舞乐团一般无二。 而这里的主人——那位有「鸠占鹊巢」之嫌的鬼王爷,就靠在罗汉榻上,一头长发慵懒地洒满榻上,微笑看着众人歌舞,手里玩转着一只玉杯。旁边坐着一位清丽女子,端着酒壶等着为他斟酒。 这个玄千岁,若放在民间,生在普通富人家,多半也只是个放浪形骸的纨裤子弟。 泠霄眉头微蹙起来,便在这时,一个人影掠至他面前。 「你来了。」冰凉的手拉了他的手腕,往里带去,「这是你最爱听的<思归引>,我昨日回来后便让他们练习到现在,你听听可还满意。」 温润含笑的声音里几许殷切,只是泠霄不为所动,抽回了手,清冷道:「玄千岁,泠霄按长老吩咐前来,你看是要从长廊开始,还是先收拾内室。」 绍玄转身看着他,眨眨眼:「收拾?我早就让他们收拾过,哪里都一尘不染,你还要收拾什么?」 「既然如此,我明日再来。」泠霄转身就走。 「赭落。」绍玄身形一掠,拦在前方,「为何急着走?便坐下来与我一齐听听曲,说说话,不好么?」 望着那双温柔期许的眼,若是泠霄再心软一点点,便一定会敌不住地低头了。 「玄千岁,我来这里是为你清理『内务』。」泠霄直直迎视而去,「你要想找人听曲、说话,请去跟长老说,让他为你重新挑个人。」 「你……」一抹无奈在唇角划开,「好吧。」绍玄抬手一拂,一条水线自血池中飞溅出来,洒在墙上。 「便有劳你,去将那污渍擦干净了。」绍玄指着墙笑道。 他明显有刻意刁难之嫌,泠霄也懒得计较,何况他并未显出恶意,笑得温和又纯良。 ……怪人。 「好。」从带来的东西里抽出布巾,走去擦起墙上的污渍。 血污比一般污秽更难擦净,而且泠霄能隐隐感觉到,从这血污里散发出来的强大阴气,邪中带怨。 那座血池,恐怕不知是由多少人的鲜血汇积而成。 也许根本不应该重现人世,这个满身谜团的鬼王爷……泠霄想着,突然一阵心浮气躁,连忙收了心神,默念起本门心法,再不想其它。 想得太多都是空想,现在是整个桐灵派有意要保绍玄。即便想降妖除邪,绍玄并没有任何把柄落在他们手上。 谁说他杀人害命了么?谁也没看到。 况且众所周知,玄千岁平生坦荡光明、豁达大方,从不与人争斗,遑论杀人。 或许,这满池的血与他并无关系。毕竟埋葬在这里的正主儿是个将军。 将军,在战场上杀敌,剑起剑落便是一桩杀戮。 据说赭落是在战场上中了毒箭,却秘而不宣,坚持率军作战,直到大捷,他中了箭的消息方才传出,终因伤势拖延太久而回天无力,英年早逝。 这样的人,纵使背负一身杀孽,但在世人眼中,仍是一位可歌可泣的英雄。 终于擦净了血污,泠霄转过身,迎面就对上一张近在寸厘的脸,他毫无准备,险些后退一步。 罕有的失态令人不免着恼:「玄千岁……」请不要无声无息站在别人身后,更不要靠这么近。 后面的话未能出口,便被绍玄微笑接过:「叫我绍玄。」 「……」那种毫无嫌隙的笑容和口吻,总是立刻叫人没了脾气。泠霄本身也不是大脾气的人,随即便回到常态。 至于「绍玄」?这便算了吧。他们没有这么熟稔,他也从未想过要和一个鬼魅相熟。 不见他作声,绍玄也不以为意,笑道:「你都擦完了?」 「嗯。」 「那刚才的乐曲你觉得如何?」 「乐曲?」泠霄一愣。 是说刚才?在他擦墙壁的时候?他不是一直在默念心法么…… 「是不是没听清?我让他们重奏一次。」 闻言,泠霄立时咽回险些出口的「我没听」三个字,生硬道:「不,我……」怎么说?根本没听,哪说得出意见! 「你要是喜欢,我便让他们每天弹给你听。」绍玄顿了顿,又道,「若不喜欢,我就让他们练习别的,总会有一两首合你心意。」 「你……」这下便是好听不好听都说不得了。 固执的人最是难缠,泠霄眼中泄出一丝不耐,回道:「不必了,我不喜欢听曲。」 「不喜欢?」绍玄抚着下巴,好像从不会被打击似的,笑得那么神气自信。「最早时你也不喜欢,后来还不是喜欢了?每次说去乐府,你都比我更积极。现在不过是重新喜欢上而已,你便多听听,很快就会听出门道来的。」 「……」这人,不但固执、霸道,而且相当自以为是。泠霄眉头一拧,冷冷道:「繁音嘈杂,不利修行。若玄千岁不能体谅,非要我听这些东西,今后我便不再来了。」 转身而去,并动了一点仙法,弹指间便到冢外。 回头看看,没有人追上来,莫名有些茫然若失,随即摇摇头,离去。 次日清早,泠霄还是按时到了将军冢。昨日他没有等待对方如何响应,总得再来看看。 推开石门之前,泠霄已有了准备,然而里面的情形,却再次令他惊讶不已。 没有乐师,没有舞者,只有一个斜倚在罗汉榻上、静静独酌的鬼王爷。 「你来了。」绍玄抬起眼帘瞧来,「今天我不吵你,你可以留下来么?」 「……」丰神如玉的玄千岁,仍是那温润的眼,仍是那包容的笑。 泠霄却蓦地心中一重,彷佛有一股深沉的寂寥压了下来,几乎透不过气。 寂寥?却是从何而来……? 其实,沉睡了千年的这座墓冢,又有哪个角落不寂寥。 「昨天……」自己的言语也有失礼之处,想说抱歉,可万一,他的让步,招来的却是对方的得寸进尺,那不是自找麻烦? 这个人的固执霸道任性,他已经见识过了。 想及此,还是临时转口:「昨天那些人,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纸人,烧来的。」绍玄回道,手里的碧玉酒瓶轻轻摇晃。 很多王公贵族会在墓室内带酒进来陪葬,绍玄手上这瓶想来便是。酒最大的好处是,越陈越香。 这正室这么空,左右各有两个耳室,多半就是放陪葬品的地方。 「原来如此。」泠霄了然。难怪他虽觉得那些并非常人,却也感觉不到鬼魅之气。原来是故人们多年以前烧给亡者的纸偶。 若没有这些纸偶相伴,绍玄是不是就只剩了一个人?孤孤单单,永无休止…… 泠霄微微一凛,旋即收了心思,问道:「玄千岁,今天有哪里需要收拾?」 「没有。」 「那……」我走了? 不对,不应该会这么简单…… 视线滑过那双吊着狐疑的眼角,绍玄缓缓道:「是不是一定要有事让你做,你才肯留下?」 「我本就是为此而来。」泠霄从不打算改变立场。 绍玄定定望着他,深邃的眸子倒映着他凛然屹立的身姿,愈沉愈深,彷佛要将这风景在眼里融化。 半晌过去,绍玄终于起身下榻,走到左侧墙边。这里摆着一条长台,台上有许多花瓶玉器。 对应的另一道墙边,则竖着数把宝剑。 绍玄手一拂,一只彩釉长颈瓶落下来,碎了一地。 「收拾吧。」 「……」泠霄沉默地走上前,半蹲下来,将布巾摊开在地上,捡起的碎片都放进里面。 绍玄立在原处,自上而下俯视着泠霄。 夜明珠的光亮下,绍玄满头长发暗暗透红。光线又反射在脸上,映得脸色阴明不定。 良久,星眸中掠过一丝叹息,绍玄也蹲下身,帮着泠霄一起收拾狼藉。 「你怎么就真的收拾呢?」低喃着,唇角无奈勾起,「不高兴,觉得我过分,直说不就好了?想骂便骂,也当是与我说说话。」 「……」指下一抖,指尖传来锐痛,泠霄却浑然不觉。视线抬起,对上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 这个人,宁愿找骂,也只想让自己与他说说话?这是何等的愚笨,又是何等的狡猾。 这是……执念。好强、好可怕的执念…… 「你伤了!」 绍玄见他指尖溢出殷红,连忙抓了过来,「怎么这么不小心?」蹙起眉,将那手指含进口中。 冰凉的舌不单柔软,而且灵巧,轻轻划过指尖,血丝在舌尖上渗开,然后被吮吸干净。 泠霄双肩一震,手指已然僵硬失调,本是想收回来,却不知怎的反而弯曲了指节,指甲便在绍玄舌头上刮了一下。 「呵呵……」绍玄低笑,终于将他的手指放出去,修长的眼角翘起几丝玩味,「你在怪我么?是我不好,不该让你收拾什么碎瓶。」将他的手整个纳入掌心,紧紧一握。 泠霄幡然回神,当下抽回手站了起来。 绍玄跟着站起身,悠闲的笑容里添了些许急切:「你要走了?」 「……嗯。」眼看绍玄唇角微抿,定是要想方设法挽留,泠霄连忙赶在前面拦了话,「玄千岁,有件事……」 「嗯?」绍玄挑眉,「什么事?」 「……容我冒昧。」 其实只是为免与绍玄继续周旋,仓促之下,泠霄才即兴挑开话头。 不过心念转了转,倒的确有一件事,之前他便思索过,但并未在意,直到现在,突然又想知道答案。 「我想请问玄千岁,为何会在这里?这是将军冢,而你与赭落,是什么关系?」 「哦……」 挑起的眉缓缓放下,绍玄凝眸望着泠霄,眼里透出一些惘然不解。似乎这个问题,不应该从这个人口里问出来。 但他只是沉沉一笑,道:「便是生不同裘,死而同穴的关系。」 抬起右手,摊开,手心卧着一块通体翠绿的玉佩。拈起玉佩,轻轻一动,玉佩竟分离为两半。 「这玉佩叫『思归』,与你最爱的乐曲同名。『思归』本是一体,分开来,却又各成一块。两块之间互相感应,无论相隔多远。若执有的一人受了伤,另一人身上那块便会绽出血色。我曾将其中一块送予你,那日你戴着它出征,却再也没有归来……」 彷佛在眺望远方的视线,缓缓在泠霄脸上聚焦,黯然的目光瞬间亮起来,连颊边的笑容也溢彩流光。 「不,你还是回来了。」托起泠霄的手,将一半玉佩放进他掌心,「还给你。赭落,我的『思』,永远都只握在你手中。答应我,不要再遗失了它。」 「……」 泠霄看着绍玄,又看了看手上的玉佩,小小的一块玉,却这么沉这么重。 无声一叹,将玉佩塞回绍玄手里,泠霄摇摇头,眉目之间清冷如常。 「玄千岁,我是泠霄。」 夜里,桐灵派弟子大都早早睡下,第二天才好早起。若在往常这个时间,泠霄也像其它弟子一样,早已歇下了。 但今天他还坐着,从棋盘上拈起一枚黑子,思量着应该放在哪里,却不经意间走了神。 想起先前,长老们把他找去,问及他这两天去将军冢的情形如何,他便只是一言带过。 不然如何?总不能说,那位玄千岁其实对他并不单纯,甚至将他视作前世的……恋人。 这要说出来,只是平地生波,徒增困扰。 赭落是绍玄心中的一个执念,一个死结,别人是解不开的。泠霄也自认无能为力。 也许他曾经可以,当他还是赭落的时候,但这已是千年前的事。 「你与玄千岁在一起时,可有感到任何不适,或是异常?」清长老这样问时,脸色隐约有些古怪。 「没有。」若说阴气森冷,绍玄是鬼魅,有这种气息也是理所当然,算不上异常。 「真的么?倒是想不到……」清长老低沉道,「在我们看来,玄千岁身上既有千年不灭的王族贵气,更有莫可名状的不祥之气。若与他相对久了,怕是连我们都会受不住,想不到你竟没有丝毫影响……也好,这样我们便也不必犹豫该不该中止你前去将军冢。想来许是因为你是赭落转世,千年前的因缘在庇佑你。」 「……」泠霄心里咯登一下。明知道长老这番话并无他意,心底却仍是涟漪阵阵,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局促。 「你便继续去吧,到底玄千岁是我们桐灵派的恩人,虽已不能为他多做什么,至少不能怠慢了他。」 顿了顿,清长老又道,「此外你仍要谨慎,并多加留意,假如发现玄千岁有任何异常——你懂得如何判断危险与否,记住不要勉强,及时回来告诉我们,明白么?」 泠霄奇怪地看了清长老一眼,拱手:「泠霄明白。」 清长老的意思是怕绍玄会有危害人命的行为,泠霄明白。不过,将他当作放在绍玄身边的眼睛,如此做法,倒是妥与不妥? 不想绍玄害人,何不去直说?什么都不说,只在一旁悄悄观察,不时回来打个报告,实在不够光明磊落。今后面对绍玄,他还怎么能冷眼相看,心无罣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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