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只听到了黑暗中一个莫名的嘲讽笑声,嘲讽着他错得离谱的怯懦,用他眼前的一切反讽他曾经的过失、造成的无法弥补的结果,告诉他一切都已经太迟太迟了。 如果他醒过来,我就相信你。 可是,事过境迁,当我愿意相信你所坚持的一切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再说给你听了…… F…… F……我……我…… 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头上,轻轻的,暖暖的,剧烈的头痛缓和了许多,他不自觉就往那儿靠了靠。 自从F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那座岛的上空就一直阴着,他的一切都空了,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再尝过一丝一点温暖,即使只有一点点,即使只有一瞬间……就已经是全部了,就已经可以令他满足。 「……夜。」 风声里,轻轻传来一声低语。 这个称呼很熟悉,是幻听吧,尹夜凝自顾自笑了。 因为太想念了,因为,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已经什么都可以抓过来当慰藉而永远慰藉不了了。 你去了哪里,我该怎么办,剩下的日子该怎么办……已经不能去想了。 放在他头上的那只手又动了,轻柔地,揽过他的肩膀,将他环住。然后,抱着他的手忽然加大了力度,几乎是钳锢一般紧紧搂着他,微微地颤抖着却倔强地宣布了占有权。 那么霸道,就好像曾经有人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是我的。 尹夜凝的眼睛陡然睁得大大的,他不敢抬头,不敢挣扎,甚至不敢动弹。这个拥抱的力度他太熟悉,可是他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敢奢望。 他突然想起,曾经有那么一次,在那爬满白蔷薇花的小教堂。 F跪在他身边,侧过脸,微笑。 他说,也许我本来就是有灵魂的,只不过,我的灵魂,本不属于这个人造的躯壳而已。 也许我的灵魂,也有它与生俱来的血肉和身躯,也许只是为了守护你,才会飘飘荡荡,来到你的身边。 很多事情,都是不可能成真的。他从不相信什么奇迹,一向如此。 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奇迹。 可是滚烫的泪水确确实实落在他的手上,和着他自己的泪水,决堤一般。 他突然嘶哑地哭了几声,跌跌撞撞站了起来,紧紧抱住了轮椅上的人,紧得仿佛用整个灵魂在拥抱着,却不敢看他,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F,」他哭着、嘶吼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求求你,求求你……我快不能活了,没有你,我真的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他不给对方任何开口的机会。 他不敢想、不敢动、不敢看、不敢听,只能这样抱着怀里的人祈求哪怕是一瞬间也好,他可以是他的F。 因为他叫了他的名字,他叫了他「夜」,那个他们之间的昵称,裴祎不可以这么叫他,程扉不可以这么叫他,除了F,没有人可以这么叫他。 现在的他不能听任何解释,他不能相信任何谎言,如果这个叫他名字的人不是F,他从此死无葬身之地。 被他抱着的人没有多少力气,在尹夜凝的疯狂中被他抱着一起摔在了地上。他安静地仰面躺着,承受着压在身上的重量,深黑的眼睛望着蔚蓝天际上飘着的白云,任某个人在他耳边喃喃不停,任某个人的眼泪鼻涕抹在他衣服上。 很久很久,抱着他的人倦了,只剩下抽泣声。钳锢着他的双手却还是死死不肯放,仿佛他就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只要他轻轻一动,尹夜凝就会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事。 原谅,听起来好像是天方夜谭。 爱你,感觉也那么不真实的遥远。 「夜……」 躺在青草地上的男人又轻轻呢喃了一声,抬起手,搭上抱着他的那个人簌簌如同秋叶一般发抖的身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天知道……我有多恨你,他苦笑了一下。 他们说我永远不懂得爱,因为我从第一天见到你,就注定爱你爱得无法自拔;他们说我永远不懂得恨,结果你用你的残忍教会了我。 是你告诉我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 可我,虽然恨你,到了最后最后,却还是心疼你。 「夜,别哭了……」 在无尽的黑暗后,在一切终结之后,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还能看见树叶随风而舞,芳草郁郁芊芊,F自己也不知道,可他知道他是一直相信某些没人会相信的东西的,因为如果没有奇迹,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会听到最熟悉的声音,述说着爱意,对他的爱意。 那一声一声的裴祎,就好像他过去犯傻时候的坚持,什么时候,那个什么也不相信的人,也染上了这样顽固的坚持。 手,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双手,身体,也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身体。让他感到全身战栗般兴奋和恐惧的是,皮肤下面,他感受得到血液的流动,心脏的地方,也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用这明明不应该属于他、却偏偏属于了他的这个身体、这双手,抱住他想要抱住的人。 终于可以再也不用被迫放手。 「我想,大概是……神也终于承认我是拥有灵魂的,所以祂仁慈地给了我生命。」 就好像那只绒布小兔子,终于因为虔诚的心,被赋予了真正的生命。 在裴祎身边的时候,他曾那么多次祈祷他能够醒来,那么多次疑惑为什么神没有赋予那么完美的身体相称的灵魂。 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神把这副完美的躯壳,赐给了一个漂泊的灵魂,于是一切完整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许一开始天意并非如此,可是,有些不能够解释的事情,或许只有单纯地相信,它才有微小的可能会成真。 又或许,他本来就是裴祎,本来就是这个身体的灵魂。 谁又知道呢。也许他本来就是这个人,多少年来浑浑噩噩地残缺着、麻木着,没有情感,没有自我,没有意识,直到某个灿烂明媚的午后,一个素未谋面的俊美的少年揉了揉他的头发,灿然微笑着说:「从今天起,我会叫你裴祎哦。」 那一瞬间,世界突然真实了起来,玻璃珠一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某个人的影子。 主人,如果是这样……那么,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你已经给我取过名字。 F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感受着微风的轻拂、树叶的沙响、紧拥的温度——抱着他的这个人与自己相连的心跳,一下一下。 无论真相如何,始终,有了崭新的契机,从此可以真正的伸开双臂守护想要的幸福,再也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再也不会有那么多无用的担心…… 「夜,你别哭了。这不是很好吗?」 他抬起他的头,对着那张泪水模糊的脸,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零落在时间里的那些小小的幸福,还记得尹夜凝从后面抱住他,他在镜子里看着两个人的影子,看见他瘪着嘴在纠结他的年华。 ——十年后,二十年后,我就老了,而你会一直那么好看,到时候,可不准嫌弃我哦…… 「现在你不用担心了,因为……我终于可以和你一起变老了。」 一切一切,经过漫长的销蚀,经过无尽的坚锲,一直等待的,一直祈祷的,被奢想的,被称为幸福的东西…… ——如果我成为了真正的人,我要抱着从你那里带走的爱,回到你身边。 F凝望着眼前的人,望着他缓缓露出笑容。 夜,主人,他的信念,他所执着的,所坚持的,所锲而不舍的爱情。 ——正文完—— 番外:Fortune Teller 第一页 程扉 那是一个暴雨夜,屋里的人互相依偎着窝在壁炉边,仿佛与世隔绝的温暖。他们并没有期待任何访客,门铃却响了,在雨声中,一下一下突兀滑稽的蜂鸣,有些滑稽地喑哑。 尹夜凝拉住要起身的F——或者说裴祎也行,示意他乖乖坐着,帮他把毛毯裹好,非常不情愿地走过去开了门。 他没有想到来人会是他。 「程扉?!」 下意识伸出双手一接,男人就一头栽倒在他怀里。一身的雨水、酒味…… 尹夜凝的第一反应,却是回头看F,并且一脸无辜,好像要严肃证明自己的清白一般。F却连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就先去拿毛巾,帮忙把湿透的程扉擦了擦,弄到沙发上。 程扉昏昏沉沉,一直在嘟囔着什么,尹夜凝凑上去听了很久,才听到他是在说:「自由了……阿凝,我自由了……」 自由?尹夜凝晃了晃他:「程扉你究竟在说什么?」 说什么,我说什么,谁都听不懂吗?程扉抬起脸来,看着尹夜凝的眼神,既清醒又混沌,既痛苦又滑稽—— 「我父亲去世了。」 然后头一低,昏了过去。 程扉还记得——那是一个炙热的夜,洛南结实的身体抱着他,黏腻着汗水,耀眼的金发摩擦在他耳际。在那个怀抱中,在那短暂的温度里,他终于放弃了理智。那一夜,他离地狱,就触手可及那么近…… 一切都是借口,说是为了尹夜凝,拼命说服自己是为了好友——其实,只是最后一次放纵自己而已。 在选择结束之前,最后一次放纵自己。 「既然你本来就没有打算要和他在一起……那为什么,为什么一开始要招惹他?!」 程扉也常记起那个人,清秀俊美,总苍白着一张脸,穿着一身半长的唐装,却拿着毫不相称的黑色塔罗牌,总会出现在洛南身边。 关于这个问题,程扉是无言以对的。一开始为什么要招惹洛南?不知道。他知道不该的,可是控制不了自己。 「你对约修亚来说,是destroyer,你会毁了他,最好早点从他身边消失!」 程扉轻蔑地笑笑,你以为你拿着一副算命的牌,就是预言家了? 你只不过,只不过是……你也只不过是他众多的仰慕者之一而已,茫茫人海里,他看都看不到你。程扉知道,这种优越感是不对的,他不应该因为那个人只看着他一个而暗地里高兴。 可是心底的欲望可以掩饰,却是没有办法控制的。 回到家里,父亲还是疯疯癫癫。 「小扉,你妈什么时候回家?」 「爸,她一会儿就回来了。你等等,再等等——」 每一天都要重复数次的谎言,程扉已经从疲倦变作麻木。 妈妈不会回来了。她被你亲手杀死了,你不记得了吗? ——是啊,你疯了,什么也不记得了,一身轻松。 你的罪孽,她的罪孽,都是别人来承受…… 「小扉,小扉啊,隔壁家的儿子前天载女朋友回家了,你什么时候也带女朋友回来看看吧?放心,只要是好女孩,爸爸妈妈不会不同意的。」 ……女朋友……吗? 「哎呀,这算什么新闻?什么样的国家才会允许同性婚姻,简直是太不知羞耻了!那样的人……那样的人都该死!」 ……都该死,是吗? 就算只是看着电视,就算只是疯疯癫癫,就算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在想,还是那么的、那么的…… 「爸爸,我想要去美国念书。」 「什么?」 「高中毕业之后,我想去美国念书,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他微笑着,掩饰下心底叫嚣着的逃亡。 我不是故意要逃走,程扉这么安慰着自己。这样的家,那么压抑那么灰暗——那么平静得虚伪、平静得死气沉沉,谁也不会想待下去,谁也会选择逃走的!就连亲生父亲,如今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只让人感到窒息罢了。 「去美国,你可要好好的,别和当地的孩子学坏了啊……」 是啊是啊,放心吧放心吧,就算跑去很远很远,我亦会如你所愿,你正常的儿子一定会正常地找个女人成家,正常地结婚生子过一辈子的! 所以求你,不要一遍一遍,再一遍一遍…… 程扉觉得自己快要疯了,除了收拾行装赶紧离开,他想不出来任何解脱。他踏上了另一块陆地,为了抛下英国所有的记忆,为了剪断这里所有的千丝万缕。可是他没想到,洛南却追了过去,再然后——之后的种种,不堪回首。 无数次在梦中他都能看见满地的鲜血,母亲无法闭上的双眼,父亲疯狂的笑声,他缩在桌子下面,惊恐到不能出声。这之后的人生,每一天就仿佛有一把刀悬在脖子后面,只要他有一点点做错,那刀就会随时落下来一般。 他想要逃。 可他永远逃不掉,因为是生身父亲,他逃到天涯海角,最终还要回到原点。 于是,这一生被葬送不是必然的吗? 直到看到洛南的泪水,直到看到洛南也撑不下去了,直到看到洛南在他眼前,跳进那碧蓝海水——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惧怕一直逃避的东西,有人却做得到义无反顾。 自己一直不敢追逐的东西,有人愿意为之献上一切祭品,乃至生命。 没错,他恨他,约修亚·洛南对他所做的种种也许是不可原谅的,也许那个人就是偏执到了神经的地步,可是无论如何,那个人,肯承认爱他,肯一门心思走到黑,肯为他死。 那个人,肯为自己所信仰的坚持的深爱的,放弃一切。而永远不会如他一般,胆小地龟缩着不敢承认不敢面对,违背着自己的心意伪装着过一辈子。 那是勇敢吗?明知道会毁灭还要选择?他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于是他还是继续逃避。 有时候,程扉觉得自己才是最窝囊的那个,连一向做事畏手畏脚的尹夜凝都不会像他一样如履薄冰,他却反过来要去耻笑尹夜凝,笑他不够无情。 他留下失忆的洛南,回了美国。他去找他的妻子,那个女人却只能含着泪,丢给他一纸离婚协议书。 「程扉,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但是,但是……对不起……这样没有尽头的日子,我已经,我已经……」 「相信我,他已经不会再打扰我们的生活了!」他这么信誓旦旦,却也知道很多事情已经迟了。 「程扉,对不起,我已经……」 他觉得很可笑,到头来自己曾竭尽全力保护的,也没能留下来。妻子带着未曾谋面的孩子走了,他又变成孤零零一个人。 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吧,他还有……父亲。这辈子注定的,他会像那个人一样孤老终生的吧—— 程扉真不想回去找尹夜凝的。因为他的出现,让尹夜凝身边无辜的人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他感到十分抱歉。 那个人对尹夜凝的感情和执着,也许表现起来比洛南对他要温和一些,可是,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样的执拗。 尹夜凝已经亲手毁了一切。 也许是那么一点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念吧,他只有和尹夜凝在一起,才不会觉得自己那么失败。 飞机刚刚着陆而已,手机就响了,医院里的人说,洛南失踪了。 程扉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洛南一定死了。那个金发的男人,浑浑噩噩,走向那片混沌的海。 洛南说过,那个曾经在他身边的,会用塔罗牌占卜的男孩已经预言过他的命运——他早就知道,最后就会落得这个结局。 「就算是这个结局,为了程扉你,我也认了。」 被退学的那一天,那个英国男孩笑着抱着肩膀站在他面前,一头金发闪耀在阳光之下,太刺眼太炫目了,所以他只想要逃,他不要自己的角落被那阳光照亮,无处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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