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你胡说!」项丞骤然大吼,脸上愤恨。 我愕然。 「念,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那个人是酒醉驾车!」 项丞知道了,他果然是知道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件事?消息明明封锁得密不透风啊,为什么? 我内心震撼,震撼得说不出半句话,只是惊愕地看着他,无法言语。 「念,为什么你不说话?心虚了?」 我未从惊讶中回神过来。 项丞大步走到了我面前,距离不到一公尺。 「念,拒绝他们行吗?」项丞的声音放柔了些,带着几分请求。 我一个回神,突然间,我想起了那天教授的模样,不只是教授,我还想起多年前阿爸弯成九十度角的鞠躬,我喉咙有点紧,过了一会儿,我说:「不行。」 「念!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擅自买通警察作酒测伪证,甚至企图隐瞒酒驾的事实……这样可恶的人渣,为什么还要替他们打官司?凭什么?他们不配!」 一口气吼完后,项丞的声音弱下,又继续说:「念你知道吗?阿宝他是单亲家庭,爸爸死得早,从小就是伯母将他扶养长大,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大四的时候,伯母被宣告罹患癌症,是第二期,幸好发现得早,当时阿宝毅然休学,为了他妈妈的医疗费手术费,在外面兼了好几份差,幸而最后手术顺利成功……这次阿宝的死亡,对伯母造成很大的打击,阿宝在临死之前,把当时的情形告诉他妈妈,他妈妈才知道原来对方是酒驾……如果这次官司打输了,无法替阿宝讨回公道,伯母她一定受不了打击的……念,算我拜托你好吗?拜托你行不行?」 项丞恳求着我,我陷入了两难的局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并不知道阿宝有这一段成长历程。 若我这时抽手,教授虽不至于会输掉这场官司,但是……何善说得没错,教授是恩师,若没有当初教授的倾囊相助及提携,如今事务所发展不会如此顺遂,教授的恩惠不得不报,不得不报…… 我低了低头,不敢正视项丞正气凛然的眸子。 嘴巴张张合合的,我困难地发出声音:「……项丞,对不起。」 气氛陷入僵局。 项丞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还站在那里,他的视线像是带刺的针,刺痛了我,让我无地自容,让我羞愧难当。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彷佛是经过了数十年般,又或者不过才过去几分钟,项丞终于开口了—— 「柯念,我对你真失望。」 冰冷的,如寒冰一般的声音,瞬间穿透耳膜。 我猛然抬起脸,他却已消失不见,像是从未出现过。 一阵寒冷自脚底窜上,麻痹了大脑,大脑顿时当机。 空白一片。 冷战。 项丞又和我冷战了。 他开始晚归,开始不甩我,连我和他讲话,他都是一副极欲逃离我的模样,我有点火了,怒了,不明白这样的事到底有什么好吵架的? 他以为我真的想接下那件案子吗?他以为我真的是爱钱吗? 搞什么,错了!不是那样的。 如果不是左一个恩惠、右一个道义压在我的肩膀上,这浑水我连碰也不想碰。 那天我向他说明了,但是项丞根本不甩我。 他心里头的界线太过分明,没有灰暗,没有难以分界的地带。 非黑即白。 我试图找他谈谈,他找借口回避,我留在桌上的纸条他没有看,他要把我逼疯了,我从不知道,原来我是那么地在意他,甚至开始后悔,开始思考是否真的要抽手离开这件案子。 可随着开庭日子一天天逼近,我根本无法抽身。 日历纸一张又一张被撕下,终于到了八月十六号。 开庭这天早晨,出门之前,项丞深深地凝视我一眼。 「今天我会陪伯母去开庭。」 「……」 「念,现在抽手还有机会。」 紧紧握着手把,我动也没动。 「念,你还记得我妈妈怎么死的吗?」 项丞的话瞬间贯穿脑袋,我僵了身子。 「高二那年,我爸爸出了车祸,对方酒驾开车,逆向行驶,我爸被当场撞飞出去……我妈为了我爸爸的医药费和律师费,早也忙晚也忙,忙到最后把自己的身体也搞坏,没多久突然在家暴毙,医生说是过劳死。」 我没忘,项丞曾经说过的话还回荡在耳边,所以我才明白为何项丞对这件事如此执着,为什么非要我别去碰这案子。 他的母亲是死于过劳死,但最大原因,却是司法不公,是官商暗中勾结导致,他不希望我成为帮凶之一,他希望我还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柯念。 但是,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旦踏入这个世界,没有混得一身腥臊,根本没法在这儿安然立存。 在司法界里有太多教授的门脉,当初没断然拒绝教授,一部分为偿还恩情,一部分是为教授父爱所动容,还有一部分是,若当真拒绝教授,教授一声命令下去,我和何善还能在法律界待多久?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说的不过就是这层道理。 项丞,还记得我问过你「若有一天我不再当律师,变成无业游民,你会看不起我」这一句话吗? 现在,我想问你,如果我变污秽了,不再是干净清白的柯念,你会嫌弃我吗? 只是我问不出口,有一瞬间,我彷佛能听到项丞的回答。 我盯着门板,说:「对不起。」 推开大门,我挺起腰杆,昂首阔步地离开。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一场官司,竟成了项丞与我彻底决裂的导火线。 更不知道,一条无辜性命因而逝去。 「T市昨晚发生一起妇女跳楼命案,一名四十六岁张姓妇女疑似对司法判决不满,昨晚十点半左右,于自家楼顶跳下,当场死亡,口袋有一封死者写下的遗书,据邻居所述,前阵子死者儿子车祸不治,死者曾向邻居吐言,肇事者为酒后开车,而警方试图隐瞒其喝酒开车事实…… 是否这次的司法结果为妇女跳楼的主要动机,待检方公布遗书内容,我们将为您做更进一步的追踪报导。」 我盯着电视屏幕,脑袋空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双手微微颤抖,我赶紧按住,用力地压着,却仍细微地发颤。 阿宝的母亲死了……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有害怕,只有恐惧。 强大的恐惧感笼罩住我,似乎有什么东西勒住我的喉咙,我感到一阵呼吸困难。 项丞他会怎么看待我? 我突然紧绷地将目光瞥向房间,而后才想到,项丞昨日彻夜未归,我在房内等了他一个晚上,等到天明,最后仍无丝毫睡意,为了耗时间来到客厅,才刚开电视,便瞧见这桩新闻报导。 我没有心神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若遗书被公开,教授的阴谋曝光,我的生活会受到何等冲击,我没有去想到那么多。 静静坐在客厅,这里太过安静,安静得令人喘不过气。 彷佛度秒如年般,时间行走过于冗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折腾人心的难受。 蓦然,门外传来钥匙开门声响。 我立即绷紧身子,惶恐不安,不知该作何表情去面对项丞。 砰! 大门被来人愤然推开,撞向墙壁,发出巨大声响。 同时,也在我心上磕了一下,心脏顿时一缩。 大门被用力关上,来人连鞋子也没脱,直接闯入客厅。 我能感觉到,他就站在我身后,用着仇恨般的敌视眼神瞪着我,我没有勇气回过头看他。 「柯念。」他连名带姓喊着我,心脏缩得更是厉害。 我没有说话。 「伯母死了。」 「……我知道。」一出声,我才发现我喉咙干得紧。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低下了头,一根根扳着手指,他在等我说话,我知道,但是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知道是我害死了阿宝的妈妈。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听信项丞的话。 他说阿宝母亲没办法再一次承受打击。是我,是我忽略了这一句话背后的意义。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我说。 「是吗……是这样子啊。」 我还是低头,紧握着掌心频频发抖。 骤然,项丞冲到了我面前,自上而下,发红的双眸瞪着我,将我当成了敌人般,表情是那样愤怒。 「混帐!什么叫没什么话好说?凭什么,凭什么你能这么心平气和说出这句话!现在在你面前死的是一条人命,是人啊!为什么你可以这样无所谓?你的良心也和那群人一样,被野狗啃了?」 我凝起目光,冷说:「那不然呢?你要我讲什么?对不起?好,你要听是吧?那我说,我说行了吧!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柯念,难道你现在还不觉得你有错?」 撇过脸,我倔强说:「我柯念从没做错过什么事。」 「……你!」他停下,过了一会又说:「我对你真失望。」 这一阵子,四面八方的压力不断朝我涌上来,压在我头顶无法喘息,项丞的话,如一记棍棒狠狠落在我的心口上。 像是再也无法忍受一般,这股庞大的闷气不断膨胀,瞬然在胸膛里炸开。 我看向他,温度降低说:「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教训我?我是对是错不需要你来告诉我。」冷哼了一声,鄙夷道:「不要以为和我上了几次床,做过几次爱,就自以为是可以左右我的想法,对我来说,你连个屁也不是,要不是你老是纠缠我不放,一副非要我不可的恶心模样,我才懒得和你发生关系!现在,我受够你了,马上给我滚出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话。 我只知道,如果我再不出声,就会被项丞发现我怕了他,会被项丞发现我的气势输了他,所以,为了维护我的面子,我只能说出更伤人的话,把项丞的愤怒仇视压下去。 我以为只要我这么一说,项丞会因为害怕与我分开,立即向我低头道歉。 我等着,等着他说「对不起」,等着他说「念,都是我的错,我不要离开」。 但是我左等右等,项丞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瞅着我,一瞬间,一抹失望从他澄澈的黑眸纵然飞逝,随即没了踪影,快得就像是我的错觉。 突然间,我开始不安起来。好像这一放手,项丞便不会再主动牵起我的手。 惶恐悚惧再再侵蚀着我的心。 我忍受不了,欲开口之际,项丞他先行一步说话,「我答应你,我这就走。」停顿半秒,他又说:「那场赌局,是我输了,恭喜你,恭喜你终于能摆脱我的纠缠,我会离开,彻彻底底离开。」 一阵脚步声响起,我绷紧神经,听见大门被拉开。 「柯念,再见。」 最后,门阖上了,项丞走了。 我不敢相信,跳起身子一口气冲到玄关,心里暗自期待这一切都是项丞的无聊玩笑。 但我失望了。 玄关处没有项丞的人影。 他走了,真的走了。 全身力气彷佛被抽光似的,我全身虚软地靠在墙壁上,倚着墙滑落在地。 第十章 二○一三年,八月十七日,晴天。 阿宝死了,伯母也死了。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翻开日记本,最终,我还是再度拾起纸笔,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因为我不想忘记阿宝,我不想忘记阿宝,阿宝的开朗,阿宝的搞笑,总逗得我笑开怀,当初决定要追柯念,也是阿宝告诉我,没有努力过,说什么放弃死心,未免太可笑。 因为阿宝这一句话,才兴起我追柯念的念头。 现在,伯母间接因柯念死亡,要我往后拿什么脸去面对阿宝? 至于柯念,我现在是真的死心了。 如果他是真的打从心里那样看待我,我再继续赖在他身边,未免显得太不要脸,他的话都说得那么明白,他说你是我的谁?我是他的谁,我以为我和他在交往,我以为我是他的情人,但他现在却告诉我,我什么也不是,连屁也不是,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或许,我和柯念的相遇,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如果我不要招惹他,起码我还对得起阿宝,起码我还能代替阿宝,冲到柯念面前揍他一顿,而不是像这样,被尖酸刻薄的言语攻击得无法回击,只能狼狈离开。 算了,全都算了。 就当作我们一开始就不曾相遇过。 他当他的伟大柯念,我过我自己的生活,好好安顿伯母的后事。 柯念,如果我说我恨你,想必你也不会在意。 所以,真的就算了。 项丞离开之后,我坐在沙发上,睁着眼睛,不敢多合眼一秒,就怕如果不小心睡着,项丞回来我会看不见他。 我睁着眼,睁得大大的。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一夜没睡的关系,我的眼睛愈来愈酸,眼皮愈来愈重,脑袋也昏昏沉沉。 最后,我的意识消失。 再度睁开眼皮的时候,周围光线暗了下来。 落地窗外的天空是一片死黑,我才发现,原来已经是晚上了。 我打开电灯,环顾四周,感觉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不安情绪再度攀升,我冲到房间内打开衣橱,又跑到浴室,屋里屋外我跑了一圈。 我慌了,真的慌了。 项丞他的所有东西全都不见了,包括衣服、鞋子、包包、笔电及手机充电器,就连浴室内的牙刷、毛巾、刮胡刀等私人用品也全凭空消失。 我这才深刻领悟,项丞这次是认真的,他要将我赶出他的世界,不再见我。 他离开了。 这个房间收拾得太过干净,彷佛他从没出现过,彷佛他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就跟《美丽境界》里的约翰?奈许一样。 或许我是病了。 或许我是得了精神分裂症。 我冲出房外,在大街上四处找寻项丞的人。 我问了所有路人,但没有一个人知道项丞是谁。 我看着天空,有一瞬间,我感觉一阵头晕,像是整个人被卷入巨大黑暗漩涡中。 如果这是梦境的话,或许这是我作过最烂最烂的一场梦。 时间过去了半年之久,我仍然未见项丞一面。 在这期间,教授打了电话过来,说事情他处理掉了,检察官刚好是他的学生,在他的旨意下,销毁了一切证物,包含阿宝母亲的遗书,再模仿笔迹拟了一份假遗书。 我虚应几声,挂上电话。 我根本不在乎最后的搜查结果为何,就算被起诉,被判有罪,我也不在乎。 我在乎的人,只有项丞而已。 但是我深深在乎的那一个人,却不再在乎我。 我想,或许人就是这样犯贱,总要等失去了,才知道后悔,才知道对方的重要性。 我大概是比犯贱更犯贱,故意说话讽刺项丞,为了是他的主动低头道歉。 现在,却是两头空,得不偿失。 我离开事务所了,何善极力挽留,我仍坚决辞职。 走出事务所,我感觉一阵轻松。 深深吸一口气,我抬起双臂,伸了伸懒腰。 我看向天空。 项丞,我现在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我还记得,那天你说过,如果我没了工作,你愿意养我。 那么,现在,这一句话还算数吗? 又过了好久好久一段时间,我每天关在家里,不是睡就是吃,日期对我来说,是一问三不知。 冬天过去了。 天气开始回暖,好像是三月天,但偶尔早上起床,仍感到一阵冷意。 也许,冷的不是天气,而是这个家的气氛。 彷佛项丞一走后,把温暖也跟着带走。 从他离开之后,我不曾感受到暖和。 每一天都是寒冷的,就像冬天从未离开过一样。 直到打开电视,我才晓得,原来春天早就离开。 我的时间,停在项丞离去的那一天,每一天起床,总期盼能一睁眼就看见他出现在我眼前。 但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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