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有云染金,慢慢吐出一点白肚。 龙羿眯了眯眼,步子更加快了。他在最后一块山石上纵身一跃,终置于山顶崖边。 白肚吐露,云霞镀金,缘山呈出茫茫一片云海,钟夙此时放眼望去,只觉自己在云海之上,看潮流涌动,海息翻滚。 龙羿心满意足地放下钟夙,指着那片金光璀璨处笑道:“小夙,如何?” 钟夙回望龙羿,只见这人长衫襟衣,举手投足间,竟被日色沾染一线金色,他再望一眼千里云海。 “漂亮。” 钟夙脱口而出。 龙羿咧开笑,执起钟夙的手道:“缘山乃京城第一山,朕年幼之时,常一人到此观景。”他想起往日种种,复笑道:“那时轻率,总没想得久远,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有一人能够与我携手,看遍天下江山。” 钟夙默默地听着,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龙羿说完那一句,便不再说了,静静地看着日出云海,瑰丽壮景。等到那轮冬日升到半空,方才回首。 这时钟夙也正转头看他,两人视线撞了个正着。 龙羿没再开口。 钟夙也没开口说。 又过了许久。 龙羿咧嘴冲钟夙笑道:“结束了。” 钟夙“哦”了一声。 又没音了。 龙羿觉得自己的牙开始痒了。 这人当真是木头脑袋么? 他泄了气,胡思乱想着,拉过钟夙正要带他往山下走去,忽然脸色一变。 钟夙亲眼见龙羿神色有变,循着他的目光往山下看去。只见山上山石掩蔽处,不知何时闪出七八个人影,均是黑衣蒙面,看不清楚样貌,往着山顶爬来。 龙羿不动声色地将钟夙护在身后,笑道:“德福那人真像只乌鸦,生来一副乌鸦嘴。” “……”钟夙为德福躺着中枪表示默哀。 两人各自在心里转过七八个应对的方法,那头黑衣人动作也是迅速,几个纵跃就要离着龙羿和钟夙二人近了。龙羿不再迟疑,撩起衣袖就搬了块石头往黑衣人等砸去。 黑衣人快速闪过,为首的一人转眼就到龙羿更前,刀光乍现,直劈龙羿面门。 龙羿本是矮身便可闪过,但念及身后还有一人,只得劈手按住那人脉门,试图将刀夺过来。 他这身形一滞,第二个和第三个杀手已然到了跟前,想是这几人配合已久,这杀手乘着龙羿对付第一个杀手的空档,一人往着龙羿腰间袭去,一人则挥刀攻向龙羿下盘。 这一时间避无可避,龙羿立刻将扣住对方脉门的手往下一折,只听“呛”一声刀鸣声,三刀相接,其中两人同时发力,将龙羿往崖边逼去。 钟夙在龙羿身后,只觉龙羿站立不稳,忙在背后扶住这人,眼光所及之处,只见一块突兀尖石横在身侧,他也不犹豫,脚尖点起尖石一端,将往其中一个杀手踢去。 不出手也罢,一出手不同凡响。钟夙这石头一踢,正好砸中其中一人面门,那人惨叫踉跄退了几步。 上来的后面几个杀手见到此景,立刻察觉到龙羿背后的女人,见龙羿护着这人,更是有了几分把握,连连抢攻,往钟夙这边施展开来。 龙羿见几柄刀光朝钟夙这边横掠,心下不由得一惊,他一手对付三人,百忙之中抽出另一手,立刻将钟夙扯到自己所护的范围之内。 这一拉扯,本是担心钟夙,但钟夙位在崖边,被龙羿这般一拉,反而更居险位,脚踩的石头忽地松落,人身立时失去平衡。 钟夙大惊失色,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他倒下去之时,龙羿的手还拉着他的身子。龙羿也觉得一股大力将他往后扯去,心里一沉,但人再也站立不住,被钟夙的身体扯得也往崖边倒去。 两人身体顿时悬空,耳边只闻风掠过耳的呼啸声。 “……” 钟夙想,自己居然又要死了。 “……” 龙羿想,遇到这个女人怎么就这么倒霉。 这两人所想均是电光石火之间的念头,龙羿在空中紧紧拉住钟夙的手,将他硬生生地拉扯在自己怀里,随后将钟夙身上之前披着的外袍拉下,往着崖壁一处突兀的松枝上甩去。 这一甩发了劲里,合着龙羿习武之时连成的真气,正好绕上了松枝几圈。 两人下坠之力往后冲了会,朝崖壁上撞去。 龙羿垫在钟夙身后,闷闷地哼了一声,手紧紧衣袍不放。 一松枝、一衣、两人在崖壁上摇摇晃晃了些时候,方才止住。 钟夙转头环顾了下四周。 龙羿鼻子里哼哼出响,咬牙道:“别动!” 钟夙抬眼望向龙羿。 龙羿脸色铁白,一手抱着钟夙一紧紧勒着被当做布条的衣服,气息不稳道:“不要动,在这等人来救。” “……”钟夙眸子转向天又转向地,最后很不忍地说道,“那个,好像要断了。” 龙羿抬头看向松枝,只见那松枝已然有了要折断的痕迹。 “……” 皇帝沉默。 钟夙又估量了下崖壁,道:“这里离地面应该不远。”他略略丈量了下距离道:“如果可以,我们可以从这里爬下去看看。” 他指的爬是爬着这山岩,山岩里确实有松枝裂缝,适合人攀爬。 当然,钟夙这话也是征求龙羿的意见,毕竟龙羿对这一方地形比较熟悉。 龙羿还是不说话。 正当钟夙以为这人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正要开口再说一遍的时候,皇帝闷闷地发话了。 “你要下去你先去。” “……”钟夙奇怪地看了眼皇帝。 “朕骨头断了。”龙羿脸色阴沉沉地看了眼崖壁,方再次开口。 “……” 这回轮到钟夙沉默地看着云海茫茫中的悬崖了。 第30章:受伤了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松枝十分应景,“咯吱”又响了一下,在沉静的山崖中显得尤为突兀。 龙羿和钟夙的身子也跟着树丫一沉,摇摇欲坠。 若再不想办法,两人再度坠崖只是迟早的事。 钟夙倒吸一口气道:“我背你。” 龙羿还紧紧抱着钟夙,不肯松手。 “我能行。”钟夙又补了一句。 龙羿看着眼前这人坚定的目光,又搁着这人瘦弱的身板,最后方道:“好。” “小夙先下去帮救兵,朕在这等。”龙羿紧接着也跟了一句。 钟美人这身板自己能爬下去就不错了,若是带上他一个受了伤的大男人,只怕一放手就是两条命。 也就在这瞬间,龙羿想到两人若是真一块摔下去,脑海里居然浮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意象。 他胡思乱想间,听到耳边钟夙沉沉喝了一声。 “别胡闹,上面撑不了多久。” 话音果断带着斥责,令龙羿愕然回神。 “抓紧。” 龙羿下意识地抱紧钟夙。 钟夙眯了眯,丈量了人与崖壁之间的距离,伸手够着一块突兀的石块,将整个人往崖壁上贴去。他四肢刚有了着落,稳住平衡。头上的树枝“咔嚓”一声发出脆响,衣袍和断枝从空中直落而下。 虽有料到树枝会断,但此时骤然崩断,龙羿觉得身子一下子再度悬空,脸色白了白,原本扯着衣袍的手立刻抓住钟夙的肩膀。钟夙觉得身上重量一沉,一口气差点岔开,垂着头手脚并用,牢牢地按抓住崖壁。 没有意料中的往下掉落。 龙羿忍住肋下传来的阵痛,闷闷地道:“厉害。” 那头沉默了一会,传来某人沉静的声音:“如果觉得痛,就用衣服把我俩绑一起。” 龙羿看着钟夙的后颈和他手臂上显露的细细青筋,遂说道:“小夙没说疼,朕也不疼。” 要说疼痛,眼下这人要忍受的怕是比他还要多上许多。 钟夙见龙羿此时还有心情说笑,皱眉道:“还是绑上,这样稳妥些。” 龙羿依言腾出一只手将衣袍在两人身体上绕了几圈。他只剩一只手拉着钟夙,手指几近要掐进钟夙的肉里。 待到皇帝扎得差不多了,钟夙才慢慢试探地往下攀退。 钟夙不是第一次这般攀岩,但是却是第一次用这具身体攀岩。他找的岩点十分准确,每行一步都力求稳实,但此事体力消耗巨大,更何况身后面还背着一个不亚于五十公斤沙包的重量。没过几丈距离,钟夙吐息间只剩浊气,全身已然湿透。 龙羿与钟夙贴得紧,自然知晓钟夙状况,但两人命都悬在钟夙一口气之间,他只恨自己此时无能为力。 云崖之间,唯剩两人。 钟夙越行越缓。龙羿时刻注意周遭情景,待到一会儿,只见崖间云雾散开,两人脚下十余丈处,可见一片绿林,郁郁森森,直入眼底。 龙羿眼前顿时一亮,喜道:“小夙,我们要着地了。” 他话音刚落,钟夙的身子颤颤抖抖,一个石块没有站稳,整个人落空,咕噜噜往下面翻去。 龙羿喜色还在眉梢,却不想钟夙失足,惊云立刻布满心头,慌忙中扯过钟夙的身子,再度将这人护在怀里。 ****** 钟夙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得全身酸痛,勉强振了振精神,方想到之前自己攀崖的时候透支晕死过去的情形。 思及至此,他脸色一变,四下搜寻龙羿身影。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林子,林中乔木枝叶茂盛,几近掩住了整片天空。在钟夙身侧还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仰天躺着,衣服破开了好几个口子,从口子的痕迹上看应当是被枝叶挂勒所至,之前绑着两人的衣袍也散在旁边。 仿佛感应到钟夙的目光,那人一双明亮招子转了转,直溜溜地往钟夙这边瞪过来。 “醒了?”龙羿闷闷道。 “嗯。”钟夙应了声。 “没事吧?”龙羿又闷闷地问了一句。 “没事。”钟夙检查了下自己的身体,自己虽然从高空坠落,却没有断胳膊断腿。 知道又是自己问一句那人答一句,龙羿干脆不问了,躺着看天看树看叶子——事实上在钟夙昏迷的时候,他已经看了将近三个时辰。 钟夙目不转睛地看着龙羿,隔了一会儿,慢慢凑近道:“你没事吧?” 龙羿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一暖,即使这人没喊自己皇上也不在意,哼哼道:“有事。” “……”钟夙沉默。 “左肋断了根。”龙羿想了想,又补道,“刚才掉下来的时候,右腿也摔断了。” “……”即使钟夙再迟钝,这回也知道是这个男人保全了他的周全。 他默不作声地低下身子,观察龙羿的断骨处,他拿捏了龙羿一处伤处,皇帝便发出“嘶”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 钟夙无奈地站起身。 龙羿少见钟夙对自己如此上心,此时见钟夙起身,赶紧问道:“小夙怎么了?” 钟夙道:“去找找夹板。” 夹板是用来固定断骨用的,龙羿听完心里更是暖和,忽然觉得这伤这么受了也是值得的。 钟夙转身往林子走去,没走出几步,忽然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喉中一股腥甜猛窜而出,钟夙调整了几次呼吸,方才稳下来,伸手放在眼前时,掌心尽是血红。 他默不作声地折了几片枝叶,将手中血迹擦干净了,再折了几根较直的树枝,重新回到龙羿身边,将衣袍的布条撕碎,和树枝一块绑了,固定住龙羿的断骨。 龙羿甘之如饴,看着钟夙熟练手法,忽然升起疑问道:“小夙以前是个大夫?” 钟夙抬眼看着龙羿,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老实答道:“不是。” 龙羿“哦”了一声,更为好奇道:“那小夙以前是做什么的?” 钟夙思索了一会。 “当兵。” 两个字简要概括。 龙羿听罢,展颜笑道:“原来如此,小夙却有巾帼不让须眉气魄。” “……” 钟夙总结往日教训,已懒得再用牛头再对上这副马嘴。 他帮龙羿固定好断骨道:“如今打算怎么办?” 龙羿道:“等人救驾。” “……”钟夙继续保持沉默。 转眼又过两个时辰,龙羿躺在地上,啃了啃钟夙摘来的青涩野果,泄了气道:“慕年估计也不知朕在此处,还是你我再找出路吧。” 钟夙抬眸望向龙羿。 龙羿道:“往南边走。” 钟夙扶起龙羿,龙羿站得歪歪扭扭,一大部分的身子全靠在钟夙身上。钟夙识别了一下方向,带着龙羿一瘸一拐往林子深处行去了。 缘山脚下的林子大得出奇,龙羿腿脚不便,行得又慢,好半会才磨蹭出一点距离,待到龙羿看到林中溪流时,他全身上下已出了一身冷汗,而天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林间不时传来狼嚎声。 钟夙顿住脚步道:“夜色晚了,若再行下去,怕会遇上狼豺。”他环顾四周道:“皇上可曾带火折子一类点火器具?” 龙羿道:“德福身上有。” “……” 言下之意,他从来不带这些东西。 钟夙只得就近寻些枯木,上覆枯叶,钻取火苗。待到架起篝火,龙羿才笑道:“朕发现,小夙有许多朕没有发现的本事。” 真是越相处越觉得有趣。 钟夙不答话,走到溪边。溪流流水潺潺,清澈透明,借着林间渗出的月光,依稀可见水底鹅软沙石间,鱼潜隐逸。钟夙眼疾手快,捞了几条鱼,架火烤了。 两人吃了几口鱼肉,就着篝火边睡着了。 半夜里,钟夙起身接手,女人的方式仍让他有芥蒂。他默默回了篝火边,愣愣地想到自己来这里算来已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 借尸还魂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失了自我。 钟夙不善女人言行、无法效仿女人言行,但宫中规矩甚多,他不得不放下自己往日的生活习惯去一点一点适应。 若是到了最后完全适应后宫生活,自己还是不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立誓职守边疆的钟夙? 他想离开禁宫这个囚笼。 目光不自觉地望向那个男人,要把他囚禁住的男人。 钟夙再度眯起了眼。 男人平时睡态慵懒,此时脸上却一片潮红,身子有些卷缩。 钟夙伸手试探了男人的额,果不其然,被那人额上灼热的温度唬了一跳。 他皱眉,这高烧来得实在突然,像是伤口感染所致。 “皇上。”钟夙唤道。 “皇上。”又唤了一声。 龙羿不答,只是皱眉。 钟夙看着龙羿被划破的衣服,将心一横,伸手解开龙羿的衣襟。衣襟敞露,露出帝王锁骨、茱萸,钟夙敛眉,轻轻翻过龙羿身体。 后背有不少被崖边碎石、丛林枝杈划破的痕迹,向外溢血,虽然已经止住,但干涸的血迹混在蜜色的皮肤上,更显狰狞。 这些痕迹,都是为了他不受伤而留下的。 钟夙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最后还是从自己衣摆撕下一块碎布,走到河边用水浸湿了,擦洗龙羿的后背。 冰凉的河水触到龙羿皮肤,男人瑟缩了一下。 钟夙低眉,硬是仔细擦洗干净,又撕下几块布条,就着几个大伤口包扎了。 他重新整理了龙羿的衣襟,正要扣回龙羿胸前的扣子之时,男人身子颤颤地抖了抖,仿佛感觉到钟夙手中热度,往钟夙身上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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