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种睁开眼睛会松一口气的睡眠,手心还残留着紧握硬币的触感。鱼住摩擦双手,直是个奇妙的梦。 沙里姆站在小厨房里。香气,好像是从他正在煮的牛奶散发出来的。温热的牛奶。这么说来,已经有一阵子没喝了。 「鱼住先生,你醒了吗?」 「嗯……我,怎么了吗?」 「好像是突然昏倒了。现在感觉如何?会想吐吗?」 「我没事……啊啊,我在研究室里怱然贫血。最近很常这样。」 鱼住边撑起上半身边喃喃自语。还有一点头痛。脑袋越是清醒牛奶的香气就越吸引人。 「久留米先生打电话给我。他说因为工作必须晚归,所以请我来看看你的状况。」 「啊啊,是这样啊。啊咧?我怎么回来的?是滨田先生送我回来的吧。」 「那儿有像信的东西。」 沙里姆的话让鱼住注意到枕头边的纸片。似乎是滨田留下来的。他将折成两半的纸片摊开来看。 你是轻度的营养失调。 以下是注意事项。 在体力恢复前保持安静。 要好好吃饭。 学校先暂时请假。现在的你要培养细菌太勉强了,洋菜培养基会很可怜。 附注:我并没有讨厌你。 「啊,是滨田先生啊……字写得真潦草。」 沙里姆端着牛奶走过来。褐色的手慎重地递出牛奶。 鱼住用两手包覆马克杯,像是要确认牛奶的温暖。 「你真的瘦过头了,鱼住先生。」 「你也这么觉得?」 「对。身体哪里不舒服吗?好不容易味觉恢复了。」 说话礼貌得体的邻居兼留学生沙里姆担心地看着鱼住。鱼住从那仿佛不曾映照出恶意的眼眸中,看到自己憔悴的睑。 「好像是营养失调。」 「真是稀奇啊,在这丰饶的日本。」 沙里姆是有着四分之一印度血统的英国人,孩提时候是住在祖母的国家印度。用那双眼睛所看见的日本,想必一定是丰 衣足食的国家吧。 「嗯,在这丰饶的日本。」 「你没吃饭吗?」 「我有吃。」 鱼住喝了一口牛奶。 「和久留米在一起的时候,我有吃。」 没有味道。 02. 过了十一点,久留米终于从应酬中解脱了。 好不容易走回公寓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鱼住裹在自己的棉被里,好像睡着了。可是久留米一开灯,他就撑起 无力的上半身。 「你回来啦。」 「嗯。快躺下快躺下。」 还活着啊。确认了这点的久留米忽然感到非常疲倦。焦虑不安的情况下,喝了酒毫无醉意,只是在灼烧胃部。 「滨田先生有打电话给你吗?」 「是玛莉打的。只是我出去跑业务不在。我跑完业务之后打电话回来,是滨田接的。」 「玛莉?啊,她有来大学啊。」 「哎呀呀,那个讨人厌的男人,讲得好像我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说久留米?为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久留米换好衣服后就滚到自己的床上。 「啊——累死人了。托你的福,我的房间被不认识的男人闯进来。我被人说教还得道谢……嗯?这啥?」 鱼住忘了滨田的留言还摆在床边。 「啊。」 「……这最后的附注是什么啊?我并不讨厌你?」 「我想那是我昏倒之前问他的答案吧。」 久留米把纸片揉成一团,扔进房间角落的垃圾桶,不过没有进。 「你问他喜不喜欢自己?问那个人?」 「咦?呃……啊,不是的。我是问他讨厌我吗?」 「什么跟什么啊?」 口气似乎认为无聊至极,久留米站起来拿香烟。鱼住用目光追随他的身影并补充说。 「因为他明明是跟我们研究所毫无关系的人,可是却特地跑来看我实验失败。所以我想是不是被他讨厌了。」 「你……都这样一个一个确认讨厌自己的人啊。」 「没那回事。就这么一次。」 把香烟和烟灰缸放在床上,久留米盘腿坐下。 鱼住只有上半身从棉被坐起,从短袖汗衫里露出细瘦的手腕。久留米很难直接看到,但还是刻意去看。 太瘦了。 怎么会瘦到这种地步。 如果是久别重逢的人就会好好观察吧。但因为距离太近了,所以没有仔细地好好观察过鱼住。就连他的头都能一手握住 ,真的太瘦了。 「你,脱掉上衣看看。」 「不要!」 鱼住立刻回答。 鱼住避开久留米的视线。看到他的举动,久留米更想坚持刚刚一时兴起说出口的话。 「我说脱下来,让我看看你瘦到什么程度。」 鱼住的眉头微微皱起。 这是缺乏表情的他,数量稀少的表情变化中的其中一个。是拒绝、否定的意思。 「不要。我对自己的身材没自信。」 「嘿,你也会这样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好啦,快点脱。」 「不要!」 顽固的拒绝。 虽然是曾在洗完澡被久留米看过的身体,可是在这种状况下被要求脱衣服实在太让人意外了。不但不自然,而且是连自 己看了都难为情的身体。 「我可是担心了你好久喔!玛莉只留言说你昏倒了。而且我也知道你的身体状况不管说得多好听都称不上是健康。」 鱼住的视线回到久留米身上,久留米吸着烟回看他。 「就算认为不至于会死,但再怎么说,偶尔还是会有万一的。」 「……你在担心吗?」 「废话。多少都会吧。」 鱼住的视线又离开了久留米,微微低头。 好像在思考什么。那短暂的时间里,他一动也不动。 然后伸手抓住汗衫的衣摆。 没有了那一块布,鱼住的身体突然变成真实的物品。 就像平常放上复写纸那样含糊暧昧的存在,一展露出没有遮掩的肉体,就让久留米感受到他确实活着,呼吸着,碰触他 会有体温。一直让久留米认为身为人类却比较像植物的鱼住,现在彷佛化作别的存在。 在便宜公寓的黯淡灯光下浮现的裸体,让久留米不自觉地想转移视线。内心所感受到的与其说是冲击更像是动摇。 的确太瘦了。 用眼睛就可以数得出肋骨的数目:心窝的凹陷处也很明显;制造出阴影的锁骨;从脖子到下颚的线条。鱼住的身体隐约 还留有少年停止成长的暧昧感。 光是看,内心就感觉疼痛。 同时心跳加速。 连久留米自身都没察觉到,那瞬间的情感,含有看到同性裸体时不该有的危险高昂感。尽管说要看的人是自己,可是真 的看了却感到不知所措。久留米归咎于是因为鱼住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瘦的关系。不半强迫自己这么想的话,彷佛会在自 己体内埋入某种不安,感觉那会有点……恐怖。 「……你之前就有那道伤疤吗?」 「嗯?……这个吗。」 在大约接近腰部的背上,有道呈线条状微微隆起的伤痕。和周围的皮肤颜色不同的线,看起来像海藻嵌在身上,大约是 横向伸展二十公分的伤痕。是那种身为女孩子的话会为此担忧的伤痕。 「是被女人刺的?」 「不是。是小时候的伤。现在还那么明显吗?」 「是不明显。」 虽然这么说,可是久留米的目光却无法离开那伤痕。这伤仿佛是在略显白皙、薄薄的皮肤上造成的小小悲鸣。 「好,可以了。」 「嗯。」 鱼住蠕动着穿回汗衫,久留米总算冷静了下来。进一步来说是冷静的自己让人心安。 「确实是太瘦了,不过为何会这样?你以前曾有吃饭也会瘦下来的经验吗?」 「没有。普通人都不会这样的。」 「你又不是普通人。」 「嗯……」 钻进棉被里,背对久留米的鱼住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嗯,不管怎样,从今以后你给我好好吃饭。要我再被那样的男人说教我可敬谢不敏。饮食正常是健康的基本,这句话 我以前都忘了。嗯。以后尽可能少吃快餐食品,还有调理包。你会煮饭炒菜吗?不,你不可能会。」 「嗯。」 因为丝毫没有期待,所以对这回答并不感到沮丧。如果他说他很会做菜的话,反而会让人吓一大跳吧。 「嗯……总会有办法的吧。」 乐观主义的久留米,迅速换好衣服并进入就寝状态,现在才开始感受到酒精的威力,好困。如果不是攸关生死的问题, 那明天再思考就好了。 盖上毯子前想起了滨田的话。 「那家伙说,建议你去医院一趟。」 「不用啦,我觉得我没事了。」 鱼住维持着背对久留米的姿势回答,是很疲倦的声音。久留米也不勉强,闭上眼睛说道∶ 「唉,你还活着就好。」 鱼住没有回答。 大学的林荫大道上,树叶的颜色开始有些许变化,小声地诉说秋天的到来。 每天经过的人们都没有发现,大家都只是路过。玛莉虽然以前也是这样,可是毕业后的现在却非常喜欢这条林荫大道, 所以她慢慢地走,边哼着歌,边享受行走其问的乐趣。 白天很空闲的玛莉,兴趣就是散步。大学课程也是她喜欢的东西,所以经常会来这找鱼住。不过他上星期昏倒了,所以 现在应该还没办法来研究所吧。 威风凛凛,轻佻卖俏。混合独特的优雅脚步,喀拉喀拉地踩在早凋的落叶上。 天空很高,而且很蓝。 朝着那样的蓝天细细吐出香烟的烟雾,同时专心;心悠哉地散步。这时,背后有个人叫唤自己。 玛莉边摇晃华丽的卷发边回头一看,滨田就站在身后。 「哎呀,是滨田老师。」 「我啊,最怕人家叫我老师了。我上次也说过了。」 滨田穿着衬衫,没系领带,苦笑道。 「可是你是临时讲师吧?再加上有老师的感觉,你的脸就像写着我是医生或老师。」 「那真是太夸奖了。」 「我不是在夸奖你喔,我只是说你看起来好像很伟大。」 玛莉哈哈大笑。 「啊,或者你比较希望别人叫你教授?」 「请饶了我吧。」 滨田苦笑,和玛莉并肩走着。两人调整步伐。 「在那之后怎么样了?」 「喔,久留米打电话回家。他好像完全没发现的样子,还是说他根本没长眼睛?」 滨田直截了当地用挖苦的笑容这么说。 「因为久留米并不会特别关心鱼住。」 「可是呢,会住在一起通常都有一定的交情。怎么看都觉得鱼住没有好好进食。」 玛莉边拿出新的香烟边微笑,那微笑带有「你什么都不懂」的涵义。滨田用不服气的声音继续说道。 「鱼住的体重在这两个月至少掉了二公斤,难怪会生病不是吗?」 「你观察鱼住观察得还真仔细啊,老师。」 「还好啦。」 「你对鱼住有兴趣?」 「有啊。因为他正在改变,非常有趣呢。」 「是说连鱼住的脑细胞都想窥探吗?」 「怎么说呢,嗯,鱼住的确和一般的学生不同,在某种意义上我对他兴趣浓厚,所以我并不想把他脑袋剖开。脑神经可 不是我的专门。」 「就算剖开脑袋,也还是无法了解鱼住的。他的脑袋是潘多拉的盒子。」 呵呵,玛莉笑道。 「那个男人,是鱼住的挚友还是什么吗?」 「久留米,这个嘛,类似挚友吧。是什么样的关系才能叫做挚友啊?」 「请不要太过深究,一般的意思就行了。就特别亲近的友人这样。」 红色的唇瓣吐出烟雾。 「鱼住连普通朋友都很少,久留米是那少数朋友里的其中一个,不过在大学时没像现在那么亲密。」 一群慢跑的男学生和两人擦肩而过,几乎所有的人都回头看玛莉,是那紧贴在浑圆屁股上的皮革热裤惹的祸。从裤管伸 出的修长双腿,膝盖以下隐藏在皮制黑色长靴中。 「去过医院了吗?因为鱼住比一般人还粗枝大叶。」 「超级粗枝大叶的呢,特别是关系到自己的事,鱼住更是彻底的毫不在乎。首先,他不是没去医院吗?他一定连自己的 健保卡放在哪都不知道,好像也没有在缴纳国民年金。」 玛莉为自己的话点头称是。滨田问她: 「你认识鱼住很久了吗?」 「比久留米久。」 「鱼住,是个怎么样的人?」 玛莉边停下脚步边看着地面,离大地被落叶整个覆盖的时候还早。 丢掉香烟,用长靴的尖端踩熄。 「鱼住啊,还是个笨小孩。」 在研究室昏倒后大约过了十天,鱼住的身体状况恢复了。 体重应该多少有增加,不过因为没有体重计,所以没有数据上的根据就是了。 依照久留米的宣言,两人的饮食极力排除快餐食品和调理包。话虽如此,其实也没改吃什么了不起的山珍海味。久留米 因为工作所以没法准备三餐,鱼住又彻底欠缺做家事的能力,两人的组合只能说完美地欠缺开伙能力。 而填补这能力的是沙里姆。 「鱼住先生,料理的窍门在于准备、火候以及时间的掌握。」 「总觉得好像运动呢。」 「是有点像。」 「我……对运动不在行。」 「没问题的,慢慢来吧。」 不辞辛劳擅于照顾他人的沙里姆。现在正耐心地教鱼住最基本的炊煮方法。 煮饭的方式从量米和洗米开始教起。味噌汤用速溶汤包就可以解决,因为知道鱼住不是那种可以勉强自己持久熬煮汤头 的人。然后告诉他瓦斯开关在哪,平底煎锅热了之后要在底部均匀涂抹色拉油,以及肉类应该要先炒过这些基本常识。 奇迹发生了。 不久之后,鱼住已经可以做出蔬菜炒肉这道简单料理。虽然并非特别美味,可是不会难以下咽就算非常成功了。 其它的配菜则是用久留米下班时买的青菜做的。偶尔晚餐就只有纳豆和蛋,不过两人都已经习惯粗茶淡饭了所以倒也没 差。实在想不出菜色时就出去外面吃。一旦一习惯在房间内开伙用餐,清洗碗盘也变得没那么辛苦了。再怎么说碗盘的 数量又不多,而且,久留米洗碗比鱼住更温柔。 能够做出一道料理,让鱼住十分高兴。 虽然不太会表现在脸上,可是他心里其实非常高兴。沙里姆知道这点。嘴角的肌肉微微松弛,瞳孔的颜色变得温和,一 看到这样的鱼住,沙里姆也跟着变得十分高兴。 今天玛莉来了,为了吃鱼住做的蔬菜炒肉。 「嗯。可以吃嘛,很好吃喔。」 「嗯。」 鱼住因为玛莉的称赞微微一笑。 「体重好像有恢复呢。」 「嗯。那个时候真是多谢了。听说你还联络了久留米。」 「久留米有生气吗?」 「没有。虽然他没生气,不过他好像被滨田先生说了什么所以很不高兴。」 「嗯,久留米多少也要负点责任吧,你说是吗?」 用筷子夹着一块超大甘蓝菜的玛莉说道。 「久留米又没有做错什么。」 「是没有做什么,但原因就是他。 「为什么?」 玛莉将超大块的胡萝卜塞进嘴里。鱼住会拿菜刀这件事让玛莉大吃一惊,不过她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像对待刚记住新单 字的小孩一样给予奖励。 「为什么久留米是原因?」 玛莉吞下胡萝卜后,面向鱼住说: 「笨蛋啊你。」 虽然被说的鱼住无法理解,不过他也发现自己不论被玛莉说什么都不会生气。 「你没发现吗?你说说看你的拒食症已经多久了。」 「拒食症?我?可是我有好好吃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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