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话,本是有些疑惑的旁人便都噤了声。 他们似乎听到那寒士说的是山南西道另一个地方,却听见徐知章这番承认,也便不作他想。 而那寒士已被赵颖峰一记手刀击晕了过去。 赵颖峰不谙武艺,这一击却是下了狠力,连他自己也冒了一头的汗。 徐知章对着那掀开盒盖的小厮道:“看来西厢那场火,也是你们放的了?” 小厮已被侍从制住跪在地上,哼了一声不说话。 徐知章又是一声叹,道:“那便是了。既然已经看见了,便由老夫向各位讲个故事吧。” 徐知章便将当年事态讲了一遍。 末了,他道,自听闻王丰之死后,自许百折不挠的他便厌了。就是那天,他突然对友人道,等他告老还乡,就在自 己山上种一大片桃花,在桃花开得最茂盛的地方挖一个坑,觉得自己快死了就在坑旁边躺好,到时候往里头一滚就 行了。 闻言,众人皆沉默。 突然一个少年的声音道:“要是找不到地方,就种到我宫里头吧。空地还很多,不打紧的。” 这一声听得徐知章惊愣半晌,忽有些老泪盈眶。 是小太子楚一承。 楚一承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竟引得这老臣似要哭了出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赵丹容天外飞来般横插了一句:“等桃子长出来了我就去偷,会不会被吊在桃树上看园子?” 苏不弃接道:“不要紧,到时候叫太子殿下把绳子放长些,让你能边看园子边偷桃吃。” 赵丹容抚掌道:“好主意!” 众人皆笑。 徐知章命人将那寒士和小厮压下候审,后院来人传话,道火势已小即将扑灭。 徐知章便向众人请罪,众客亦齐声推辞告扰,相继告辞离开。 叶青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他看想赵颖峰,点了点头,算是致谢。 赵颖峰也有些惊魂未定,拱手一礼。 叶青似忽然想起什么,面色有些古怪,却什么都没说,坐上马车,离开。 赵颖峰却有些怪了。他方才是帮叶青掩饰,叶青理应感激,又何必有那种古怪的表情。 赵颖峰开始回想,忽恍然一惊。 他也想到了叶青想起的那个人。 赵颖峰骤然回头。 大厅还在视线内,大厅门外的那个千年冰川雪水般的年轻侍从却不见了。 赵颖峰的脸色竟有些青白。 他终是苦笑了一声,登上自家马车,嘀咕一声:“是四皇子殿下的人吧……” 楚一风和楚一承并排走在最前。叶青离开的时候,两人正分别坐上富丽堂皇的马车,而赵丹容苏不弃还站在另一架 简朴马车边。 赵丹容、苏不弃、楚一风都看见了叶青和赵颖峰相继古怪的表情。 楚一风瞟了一眼赵丹容,心下道:“亏你想得出用礼盒装苍蝇,原来还布了另一人让赵颖峰白忙一场。不错。” 说完,楚一风心情愉快地放下车帘,吩咐起行。 另一边,赵丹容和苏不弃已入了马车,对视一眼。 叶青和赵颖峰进门时,赵丹容和苏不弃看不见那小厮的长相和表情,却看得见赵颖峰面对小厮的微笑时那略为惊愕 不解的表情。 赵丹容道:“是三皇子的人?” 苏不弃道:“不一定。但至少叶青会这么认为。” 赵丹容轻笑道:“认为方才这场是赵颖峰为了拉拢他叶青而故意上演的好戏。” 苏不弃点头:“看来不是。” 赵丹容道:“嗯,否则赵颖峰的表情不该是那样。” 两人都有些沉默,交换一个眼色。 到底那小厮是谁?又是谁的人? 楚一风安排的敌人,还是“宫里人”安排的友人,或者还有其他人? 并没有跟着楚一承的马车进入东宫,赵丹容的马车拐向市街。赵丹容忽然招呼停下,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 包子铺老板将热乎乎的包子递到赵丹容手中,然后用无法被人读出唇形的角度、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奉楼主 之命,已按公子计划前往西厢放火,未伤人。趁机从徐府书房暗格中盗出密信,由楼主亲自送往宋青丝手中。” 那些密信,是八年前宫闱之乱时楚王楚天玉与各级暗探间的通信,由多年的翰林学士,掌理皇帝直接收发机密文件 的徐知章收管。赵丹容和邹三水多方派人查探无果,却原是藏在了徐知章私宅中。 赵丹容只是接过包子笑了笑,返回马车,对车中的苏不弃点点头。 马车继续前进,驶入焚香楼。 马车继续前进,驶入仙逸宫。 楚一风下车,黄明已恭敬递上数封信笺道:“爷,趁赵丹容和邹三水放火潜入徐府书房时混入火场偷出来的。果然 在西厢。” 庄重古朴的黑底镶红,最上佳的纸质。封存时久,小心收藏。 楚国皇家御用。 没有落款。 楚一风就站在庭院中,一一拆阅。 前日刚落了雪,正当午时,日头仍不甚好。 楚一风的身影清雅而飘渺。 旁人尽数退下,只朱连碧静静站在一旁。 最后一纸信笺塞回信封,轻轻摩挲声响。 楚一风将信笺反手背在身后,看向庭院,仍然没说话。 那些信,也是密信。 只不过不是如今宋青丝手中那些,而是宫闱之乱后几年,楚天玉写给徐知章的密信。 里头自然是些不能公诸于世的内容,徐知章却也不敢私自销毁圣书御笔,只好小心保藏。 所以楚一风暗示赵丹容和邹三水选择西厢放火。 只有如此,黄明才能辨别出聪明的徐知章究竟将密信藏在了哪里。 便是纵然大火,也烧不毁的所在。 他成功了。 这些信不似宋青丝手中那些层层加密,而是普通书信,无需多时便可阅尽。 朱连碧也还是没说话。 直到楚一风静静说了一句:“真的了。” 朱连碧看向楚一风。 楚一风依旧看向前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只静静道:“他不止一遍说,是他杀了燕书柳,也是他逼死楚一靖,他 们该死。” 半晌,朱连碧道:“原因?” 楚一风道:“我告诉过你,八年前宫闱之变正如坊间传言,是因燕王燕问日亲自乔装潜入金陵城密会燕书柳而起。 照信中的意思推测,彼时楚天玉得知燕问日潜入金陵大为惊恐,更查知燕问日钟情燕书柳多年,断定燕问日与燕书 柳有染,立即带兵前往两人密会之处。大略便是那时,燕问日狼狈逃回西燕,而燕书柳香消玉殒。之后楚天玉怀疑 太子机心,派重兵围剿楚一靖。谁知楚一靖不仅不随军回宫,更起兵反抗,更证实了他图谋不轨,最后被逼死在绝 耳崖。” 朱连碧道:“楚天玉没做错。” “最后一句前,都没错。”楚一风道,“关键就在叶青包围绝耳崖时,楚天玉已接到密报,楚一靖没有通敌卖国。 可楚天玉没有收回围剿绝耳崖的命令。” 朱连碧眉心一跳:“也就是说,楚天玉将错就错,逼死楚一靖?” 楚一风道:“楚王历代传承的异宝‘日暖生香’能叫人永葆年轻,也叫人在取下它后急速衰老死去。为了延缓太子 即位继承‘日暖生香’而父子相残,也不是一代两代了。” 朱连碧叹道:“楚一靖是个好太子。并不是他起兵反抗,而是当年的天邪起兵反抗。不过若非如此,天邪早就死了 ,就没有今日的楚一风了。” 楚一风却忽道:“我倒真希望,没有今日的楚一风。” 朱连碧一愣。 楚一风道:“没有燕云飞,没有天邪,没有楚一风。” 风起,发丝轻扬。 楚一风已笑,抬头看天。 “……只有楼长风。” 燕千霜脚步匆匆地赶来,砰的一声撞也似的推开房门,眼睛一睁一圆,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也太大胆了!担心死我了!”燕千霜边走边抱怨。 被他抱怨的人好端端坐在窗边,已换下了那身小厮装扮,闻言看向燕千霜。 像是千年冰川溶下的雪水。 燕千霜继续抱怨:“一个人潜入徐知章府上?你不知道今天楚一风和楚一承都去了?亏你还这么悠闲!” 葛寻天挑眉道:“就是要他们在。” 燕千霜愣了愣,道:“啊?” 葛寻天道:“我去帮了一把赵丹容和楚一风。” 燕千霜更不解了,道:“为什么?” 葛寻天看回窗外。 风起,发丝轻扬。 葛寻天笑了。 “因为,快了。” 第九十三章 赵丹容和苏不弃下车,金钱钱和苏不离已经迎上来。 步入四楼金钱钱的金字号房坐定,赵丹容和苏不弃将徐府经过简述一遍。 金钱钱道:“看来徐知章也是个有良心的,将当年事和盘托出。” 苏不弃道:“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既然寻仇的已经上了门,此事便算闹大,迟早要有个交代。” 赵丹容道:“而且他自己和盘托出,也是在试探我们的诚意。他说完故事环顾四周,最先看的是楚一风。楚一风含 笑不语,他便看向赵颖峰。赵颖峰眉头深锁,显然也不想在楚一秋危难当头再接麻烦,这时才听楚一承说那句去他 东宫种桃花的话。” 金钱钱不禁感慨道:“徐知章老滑了这许多年,到如今年迈抽身权斗,却还要在众皇子争权激化之时为自己谋条生 路。也怪不得他听见小太子那句童真话语时差些落泪了。” 说到此,忽是一片白光箭般破窗而来! 苏不离一惊,刚挡在苏不弃身前来不及拔剑,那白光已从他身前闪过。 而苏不弃已对着赵丹容惊道:“小……” “心”字还卡在苏不弃喉头,赵丹容已抬手。 白光直射赵丹容而去。赵丹容就用比白光还迅捷的速度,接住了那道光。 这时大伙儿才看清,那不是枚暗器。 落在赵丹容虎口上的赤羽白翎扑腾两下翅膀,对着赵丹容亲昵地低低叫了一声。 赵丹容却是对着金钱钱歉意一笑。 金钱钱站在原地,沾了一头冷汗,还有些微喘。 那不仅是吓的,还是热的。 白光乍现的时候,金钱钱一愣。苏不离反应快,闪身挡在苏不弃身前。金钱钱反应比不离慢半拍,速度却是快了几 倍,在苏不离刚闪到身边苏不弃身前时,金钱钱一晃眼就到了隔了一整张圆桌的赵丹容身边。 可彼时,赵丹容身不动笑不动意不动,一抬手就把白光接在手中。 金钱钱只好一回身,落定原先站处。 这一来一回如此飘渺,看得赵丹容心头叫好。 而不会武功却眼力很好的苏不弃只瞟到了些许影,而苏不离压根没心思注意。 一时没人说话,都看着赵丹容自那赤羽白翎脚环里取出一张纸条。 开头四字:丹容公子。 赵丹容看完,眸色一跳,又转为沉肃,不一会儿,又变成平淡,再过一会儿,就又是那个乐呵呵微笑的赵丹容了。 只是那微笑里多了两分深,一分净,还有荡荡漾漾不知几分的幽。 像是清水里厌倦欢游的鱼。 看得金钱钱心里一跳,直觉不妙。 只有苏不弃知道,那该是两分讥,三分诮,还有荡荡漾漾不知几分的冷。 一个人的时候,赵丹容就常常是这个模样的。 最轻松,最放开的模样。 其实苏不弃分不清,或许连赵丹容自己也分不清,或许这才是赵丹容真正的样子? 金钱钱刚要开口,门外脚步声急传,却是焚香楼掌柜童书丘。 三十多岁的长脸男子,左眉尾端略略开叉, 童书丘神色紧张,拱手道了声“大老板”,凑在金钱钱耳边。 金钱钱听完,也是眸子一跳,问道:“确实?” 童书丘点头。 金钱钱挥挥手,童书丘退下。 金钱钱皱眉看向赵丹容道:“你知道了?” 赵丹容便一晃手中纸条,微笑点头。 金钱钱对着尚不理解的苏不弃和苏不离道:“坏了,原来徐知章当年逼死的王丰后人还有活口,当年尚未成年的女 儿被人救活,改名换姓送到外乡养大,如今跟着夫君住在金陵城郊贩鱼为生,从无报仇之意。方才徐府一场大闹, 传到街坊,一女子闻言嚎啕大哭,自言当年事,便是那女儿。” 苏不弃和苏不离都有些担忧。 金钱钱看向赵丹容,道:“你想怎么办。把她赶走么?也非难事。或者给她一笔钱,叫……” 赵丹容打断他:“杀。” 金钱钱一时没听明白,道:“什么?” 赵丹容微笑重复:“杀啊。” 金钱钱莫名惊骇。 他突然想,是赵丹容吃错药说错了话,还是自己吃错药听错了话? 赵丹容平静道:“徐知章是个聪明人,不逼到死路,他何不独善其身?若他知晓王丰后人在世,多加补偿便了了宿 怨,何苦与太子结好以求善终?” 金钱钱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明白既然我们要拉拢徐知章利用他的名望,必要将当年事隐下。可你也用不着… …” 金钱钱说不下去。 杀。 他是个大商人。什么风风雨雨的场面没见过。 但他只要钱,不要命。 他更不明白,怎么这样冷的字眼,是从有着鱼儿一般干净双眸的挚友口中说出来的? 还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而对这理所当然般的轻蔑态度,赵丹容还浑不自觉? 更似乎,这才该是从真正的赵丹容口中说出来的字眼? 而赵丹容微微仰头,又是那个桃花齐放的微笑:“杀。怎么了么?” 金钱钱惊讶得嘴巴开合好一会儿,突然横眉竖目爆出一句:“我不会帮你的!” 赵丹容看着金钱钱愤怒的脸,依旧平静道:“不帮也可以啊。多亏了你,我早已无需借助你的力量。” 金钱钱瞪圆了眼。 气得不轻。 他不解,但他此刻只想大吵一架,已不屑去问赵丹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和赵丹容对视好一会儿,金钱钱哗啦一甩袖子冲出门去。 一直站在一旁不语的苏不弃轻叹摇头。 赵丹容回头对他一笑。笑容依旧,只多一丝疲惫般的愁绪,如同歉意。 苏不弃低头轻笑,道:“你何必这么激他。只要有别条路,你最不愿意做的就是杀了……” 苏不弃忽然不说了。 连他都有些迷惑。但他比任何人都知晓,愿不愿意是一回事,但只要赵丹容决定杀,那是决不会手软,甚至不会有 多余半分的同情心。 赵丹容道:“嗯。” 苏不弃又道:“钱钱很生气。你这是在逼他离开你。” 赵丹容的目光有些悠远,道:“我更希望他早些离开。” 苏不弃道:“因为惊涛骇浪就要来了。可他是你好友,你也是他好友。好友不是更该在此关头团结一致?” 赵丹容大笑点头:“嗯。我也希望并肩天地,更希望他平安。我要全力保护他。” 赵丹容看着苏不弃,郑重如一字一顿:“因为,他是我朋友。” 所以他隐瞒真相,不惜气走痴愚和尚,逼走金钱钱。 两人对视,苏不弃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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