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和我的只隔了一个拳头,戴端阳还往前挪了挪:「你的秘密。昨天晚上。」 我手心里渐渐也有了汗,他的呼吸都喷在我脸上。 布帘外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斗志全无只想着要打扫战场的时候,戴端阳突然往前贴了一大步 ,凑到我耳边说:「你有反应,我看到了。」 保健老师一撩开布帘,看到的就是我站着床边,戴端阳坐在椅子上,正拿起水果刀准备削苹果。 真是和乐融融的一幕。我脑袋里晴天霹雳还没过去,这家伙就已经好整以暇。 我听见他打了声招呼:「老师,他醒了,要不要再量量体温?」 来人应了一声,把体温计递过来。端阳接过体温计,甩了甩,看着我夹到腋窝下,笑着说:「过三分钟再拿出来 ,我给你计时。」 我七上八下的,还在想昨晚的事,脑筋转了半天全无用处,只能硬着头皮跟他扯谎:「我不是……昨晚,我不是 ,我吃多了大补的东西,戴端阳……」 他镇定自若地看着我。 我头皮发麻,越解释越结巴。 绕了半天,他突然一笑:「没事,我又不告诉别人。」 我像是鼓鼓的气球被针戳了一下,气全漏了,再没心思跟他狡辩。 他眼睛亮晶晶的,轻声问我:「钱宁,你真喜欢男的?你试过吗?我好奇。」 我瞪着他,他伸出一只手,从被子底下钻进来,和我十指交扣着。 那个老师还在布帘另一头收拾他的瓶瓶罐罐,我不敢挣,半天才挤出一句:「废话。」 戴端阳脸色变了变,把手抽了回去。 等过了三分钟,拔了体温计在阳光下一照,发现烧已经退了。医生又多开了两盒感冒药,我四处摸了摸,没找到 钱,那家伙哼了一声,掏出皮夹帮我付了。 我们从保健室出来,他走得像王八从泥巴里爬,左看看,右看看,远远地落在后面。 我不知道要不要等他一块走,想了半天,还是停在路边,讪讪地问了一句:「戴端阳,钱回去还你?」 他耸搭着眼皮,板着脸,听见叫声,两只眼睛才往前方一瞪,半天才说:「喔。」 我想不出接下来该怎么办。原先是左手拎着药,一着急,就换到右手,又换回来。 「我们……」我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把下半句给憋出来:「一块回去?」 我真是着了魔了,活了这么多年,就不肯好好说句话,短短一句话憋得我脸都紫了,恨不得往前一扑,把说出口 的再吞回去。 戴端阳瞪着我,又哼了一声,这才双手插着口袋慢条斯理地踱过来。等差不多齐平了,我才小心翼翼地跟着迈脚 ,生怕跨快了一步。 路上没什么人,枝桠上倒是蹲满了麻雀,投在地上的影子像一根烧烤叉子串满了聒噪的土豆。就这么并排走了一 会,我看见那家伙脸上渐渐地又带了笑,他腰笔挺,眼睛里放着光,胳膊肘时不时轻轻地碰我一下。 见他不生气了,我打起精神,使劲挤出笑来:「你不会跟别人说吧。」 他没反应,还在精神抖擞地走路。 我声音放得更轻了,笑得下眼皮直抖:「戴端阳,昨天晚上的事,别告诉别人。」 戴端阳突然不走了,停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 我连忙跟着急煞车,原先等他就是想把事情挑明了说,要不然相看两厌干嘛凑到一块? 「别误会,我没承认我是!不管是不是,总之不能说。」 戴端阳看着我,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做都做了,还怕人说。」 我见他软硬不吃,下意识地张嘴就是一句:「你要是说了,我这辈子就完了!」 这句话小的时候我说过无数次,每一次都管用,专用来对付他一个人。 端阳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想把我认个清楚。 我浑身不自在,心里忽冷忽热,突然听见他说:「钱宁,你还是老样子。」 我像是被谁抽了一鞭子,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要反击,又觉得他话里带了蹊跷,却一时看不穿。 我脑袋转得慢,拳头也钝,幸好还有一张嘴,张口就骂:「对。我没变,是你变了。」 我说完,直挺挺地站着,凶狠地瞪着他。 十二年了,我没有一点长进,还是只会这么一句求人的话,是他变了。 他哪里配叫端阳。 端阳看着我,脸色发白。 过了好一会,我才想起他都忘了,忍不住问:「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老样子?」 他哑着嗓子说:「要我再说一次?离我们第一次在宿舍见面都过了这么久了,你自私刻薄的这点没变,还是老样 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狠狠地吐出来,掉头就走。 他在背后冷笑:「你就这个态度,还想让我闭嘴?」 我们两个怒气冲冲回了宿舍,我没带钥匙,在门上连踹了几下。戴端阳阴沉着脸走过来,拿钥匙把门捅开,径直 进了屋。我紧跟了进去,反手把门一摔,这才发现宿舍里就我们两个人。 头顶风扇还没关,扇叶忽忽地打转。我吹了一会风,又开始头晕目眩,赶紧一手撑在桌上,一手去拧药瓶。我往 嘴里倒了几粒药,掉头去找水。 戴端阳一边拿毛巾擦着脸,一边从厕所里出来,看见我端着个保温杯子,嘴里含着药,就这么目不斜视地走了过 去。 我转过脑袋,看着他翻身上了床,拿被子一抖,把自己从头到脚罩在里面,不由憋了一肚子的火,反反复复地想 着他回来时的那句狠话,在宿舍里兜了几圈,发现果盘里放了一把水果刀,连忙一把攥在手里。 没多久,床上就传来浅浅的呼噜声。我定了定神,握着刀,把拖鞋踢了,往他床铺上爬了两格,压低了声音喊: 「戴端阳,戴端阳。」 那床被子已经从他脸上滑了下来,这小子居然就这么睡熟了,嘴唇微微张开,不知道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我费力地拿膝盖撑着床板,腰一拧,慢慢地坐到床板上,喘了会气,又叫了一声:「戴端阳!」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 我拿水果刀抵在他脖子上,吼了一句:「起来!」 他这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睫毛又长又直,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我瞪着他,把威胁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不是嫌我态度不够好吗,坐起来!」 看他还是不懂,我把刀又往前抵了两分,在他皮肉上压出一道浅浅的凹痕,脸上不怒反笑:「我丑话说在前面, 你要是真敢多嘴,老子今天就让你见血。」 他眼睛里还犯着迷糊,嘴里嘟囔着:「别吵……」 过了好一会,视线才落在我脸上,整个人突然有了神采。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两只手就在我腰上一箍,笑意盈盈 地凑上前。 我吓得一哆嗦,怕那刀真割伤了他,连忙往后一躲。他顺势一扑,把我兜头盖脸地抱住,抱了一会,又松开一些 ,开始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的脸。 我握着刀柄的手还高高举在半空,人却被他吓出了一身的汗,刺也不敢刺,只能那么傻坐着。 戴端阳无可挑剔的五官近在眼前,他伸出手,把我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路摸了一遍。 我浑身发抖,半天才问:「你也发烧了?」 他伸出食指,按在我嘴巴上,然后把脸凑过来,亲了我一下。 等他的嘴巴离开,我抖得像筛糠似的,看他疯疯癫癫,活像我爸犯了病,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也是疯子?」 他两只手箍紧了,又压上来,嘴里小声叫着:「别走,别躲我。」 我给了他一拳头,他愣愣地看着我。我又踹了他一脚,他捂着肚子,还没反应过来,半天才说:「这梦真他妈的 ……」 过了会,他终于明白了,换了个姿势,离我远了一点,小声说:「你到我床上干嘛?」 我见他沉了脸色,连忙去找我的刀子,没想到刚才扭打的时候,那把刀早掉到了床下。我没了凶器,气焰上先逊 了半筹,嘴张了又张,才说:「找你好好谈谈。」 他听了这话,冲我咧嘴一笑:「你也知道你态度不对啊?」说着,扯了扯皱巴巴的衣服,又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 :「行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我脑袋转不过来,见他亲亲热热,一副前嫌尽释的样子,忍不住顺着他的口风问了一句:「你不跟别人说了?」 他压低了声音:「当然。」说完,把右手的小拇指伸出来:「不信拉勾。」 我也伸了指头,两根手指用力一勾,大拇指顺势按手印似的按在了一块。 我们两个人蹲在上铺上,拉完了勾,互相嘿嘿地笑了一阵。我心里大石落地,看谁都分外可亲,正要高高兴兴地 往床下爬的时候,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突然又扯住了我:「钱宁,你跟我讲讲你交的那个朋友的事吧。」 我愣了下,反问了一句:「什么朋友?」 他看上去挺难受的,眉心有几道细细的皱纹,板着脸回:「和你试过的那个男的。」 我这才想起来,眼睛四处乱瞟:「你问这个干嘛?」 他低着脑袋,半天才说:「我就想知道,什么时候的事?现在还联系吗?」 他声音也不大。可他越是问,我越是不自在,像欠了他一大笔钱似的:「几年前,偶尔聚聚,你别问了。」 戴端阳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人叫什么,长什么样,怎么认识的,跟我比呢?比我好吗?」 我看他越说越大声,吓了一跳,连忙捂着他的嘴巴说:「嘘,小声点!」 他这才安静下来,只露出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难过地瞪着我。 我把手从他嘴巴上挪开,又低声嘱咐了一遍:「别让别人听见。」 他却不吭声了,我们大眼瞪小眼地对望了一会,他突然攥紧了我的手腕,飞快地问:「钱宁,我是不是来晚了? 」 我不明白,他这几天就没说过几句我能听懂的话,只好胡乱地点头,然后又赶紧摇了几下头撇清:「我怎么知道 。」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 我胳膊一抬,从他手里挣脱,一溜烟地下了床,突然想起什么,扭过头问:「对了,你刚才做梦梦到谁了?」 端阳不吭气了,等得我不耐烦了才说:「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我也没打算知道,白了他一眼,又给自己灌了半杯热水。 刚喝了几口,他突然说:「那我说。」 我看了他一会,点点头,以示洗耳恭听。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钱宁,其、其实,我觉得你长得挺漂亮的。」 我一口水呛进气管,顾小上其他,弯着腰剧烈地咳了起来,好不容易停下,抬头一看,发现戴端阳又开始装死, 拿被子把自己从头盖到脚。 我愣了好久,才大着胆子问:「你刚才说过话吗?」 端阳在被子里而闷声闷气地回:「烦死了,我再想想怎么说,想好了再告诉你。」 第五章 那天开始,这家伙就阴阳怪气的。 有一次拧开宿舍门,发现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背对着我,冲着前面的小山坡练嗓子:「跟我试试吧,你跟我试 试吧!」吼得面红耳赤。 我问他:「你干嘛?」 端阳回过头,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点像是羞涩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跟我说:「我刚才看到你在楼梯口了,算准了你 这个时候会进门。」过了会,他看我没反应,又问:「钱宁,你听懂了吗?」 我费力地想了一会,试探地说:「不明白。这是口号?招聘会要喊的?」 戴端阳把脸一沉,又开始闷不作声地望他的小山坡。直到两个月后,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天上完了专业课,我从外面回来,把包一甩,瘫坐在椅子上,喘了半天气,突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粉红色的 小信封,外面写着「戴端阳寄」,一拆开,里面就是一张桃心形的卡片,上面用圆珠笔画着一行五线谱,标着几 个蝌蚪符号。 我仔细认了认,跟着谱唱了一遍:「mi—re,do—do—do—so—do—re—mi,什么玩意。」 我拿着信端详了好半天,然后直接塞抽屉里了。晚上他回来,看我的目光躲躲闪闪的。见我堂堂正正地回望着他 ,拿了脸盆就往澡堂走,我连忙也拿了自己的,几步跟上去。 那条小路还是野草丛生,头顶还是明月朗照,带着露水的草叶子里面,偶尔扑出一点萤火,牛蛙的叫声时远时近 ,它们越是叫,夜里就越是寂静。 端阳走得很快,从草丛里穿过,发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我小跑了几步,一把挽住他,嘴里喊:「戴端阳!」 他这才停下来。 我老老实实地问他:「你卡片是什么意思?」 端阳看着别处,小声说:「就是上面的意思。」 我按捺着怒火,好声好气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眼睛里挺委屈,轻轻地说:「是首歌,今年很红的。」 我还是摇了摇头:「我好久不听歌了,真不知道。」 他站在那,像是受了天大的打击。我只好把话头接过去:「是什么歌,你唱唱?」 他涨红了脸,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说:「我唱了!」又酝酿了好久,才开始轻轻地哼:「mi—re,do—do— do—so—do—re—mi。」 他谱子虽然记得牢,可没一句在调上。我赶紧叫停:「戴端阳,你唱歌词!」 他像是很不好意思,扭捏了半天。我还记得从前的事,他抱着收音机,蹲在我脚边催我唱歌,就像我现在催他一 样。 他搂紧了自己的脸盆,一咬牙,冲我说:「那你站近点,我小声地唱。」 我走近了几步,戴端阳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腕,微微闭着眼睛。 月亮正圆,雪白的月光流泻下来,草尖上每一颗露珠都晶莹剔透,他就站在这月光下面,小声哼起来: 「baby,你就是我的唯一……」 我忽然打了个寒颤,鼻子酸起来,只觉得滑稽可笑。 他就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表情特别严肃,清澈的眼睛里落满了星子,睫毛不安地抖动着:「不许笑。」 我憋了又憋,实在憋不住,还是发出了两声笑:「嘿嘿。」 他掉头要跑,我连忙拽住他:「你把它唱完,没事。」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被我一拽,一转身,顺势搂紧了我的后脑勺,头一低就亲了下来。 我睁着眼睛,近距离地看他,端阳闭着眼睛亲到一半,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我眼睛没闭,连忙伸出右手 ,把我的眼皮往下一抹。 我眼前这才彻底暗了下来,什么都看不到,夜晚泥土潮湿的味道一下子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我试探地回搂了一下他,刚想问,你喜欢我什么呀?端阳的呼吸却急促起来,冰冷的眼泪就掉在我脸上。 远处传来些微的动静,我猛地推开他,退到几米外的地方,吓得脑子一片空白,定下神,才发现只是一只路过的 野猫。 戴端阳用手肘胡乱地擦了一把脸,试探着问:「我们去宿舍楼顶吧?」 我连连摆手:「回去吧,哪都会被人撞见。」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也睡不着。一坐起来,就发现端阳睁着眼睛,笑盈盈地躺在他床上,托着腮帮子看我。 抹布似的旧窗帘才拉上一半,月亮照进来,正好照亮了两张床中间的过道。戴端阳跟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慢慢 地也坐直了。他指指小阳台,我立刻挥了下拳头。他又指了一次,我没办法,磨蹭了一会,还是跟着他爬下床。 屋外的凉风吹得人昏昏欲睡,我把玻璃门拉起来的时候,四个舍友仍在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我们穿着汗衫、短裤,一人搬了一个鲜红的塑胶凳,坐在阳台上吹风。谁也不说话,就这么互相看着。端阳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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