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俊美的年轻人身上,仿佛能看见一些旧时的依稀的影子…… 那是谁的身影呢?是谁呢? 玄宗的心,也酸了,鼻子有点痒,眼眶觉得有点雾气萦绕。 可他毕竟是天子,经历过无数岁月磨练的大唐天子李隆基。 即使心酸,也只是一刹那。 他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眼角氲氤的水气已经消失了。 「其实倩儿一直就在那位老人身边,是吗?」他问道。 「是的。」任青平静的回答。 「可倩儿却宁愿叫别人作父亲,是吗?」 「……是的。」 玄宗目不转睛的看着任青,再次缓缓的问道:「为什么倩儿不肯认那位老人呢?他明明知道,那位老人有多么想他……」 「也许是因为……」任青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酸楚的闭上双眼,良久,才又慢慢的开口:「也许……是倩儿……已经再 没有当自己是那位老人的孙子……」 楼内安安静静的,只有任青那清朗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带着苦楚,带着许多无法说出口的悲、怨、愤、恨、无可奈 何……在空旷的厅内回旋。 「如果是倩儿……在得知父母死讯的一刹那……就再也不认为自己和那位老人是一家人了……和那位狠心的老人……再也 不是一家人了……」 玄宗的手,覆在那写了「倩」字的白纸上,随着任青缓缓的说来,慢慢的,慢慢的收紧了手指,把那白纸黑字的「倩」, 紧紧的拽在了手里。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眼前这个俊美的孩子。 那双眼睛,漆黑得就像深夜,湮没了无数的心酸和苦楚在里面,却也平静得一如深沉的夜色,波澜不惊,看着自己就像看 着陌生人…… 第十九章 陌生人呵…… 玄宗苦涩的一笑。 这个孩子……到底是经历过多少磨难,经历过多少痛苦,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 他记忆里的倩儿,是个活泼伶俐的孩子。 他记忆里的倩儿,是个聪明机智的孩子。 他记忆里的倩儿,是个顽皮却善良的孩子。 他记忆里的倩儿,是个很爱黏着自己,撒着娇要皇爷爷教他写字儿的孩子…… 他记忆里的倩儿…… 脑海里那小小的身影模糊了,又逐渐清晰起来,慢慢的和眼前的年轻人重合,本该更加的清楚……可记忆却像是龟裂一样 ,把倩儿的模样慢慢碎成无数的碎片…… 再也拼凑不起来。 许久,玄宗才缓缓的道:「好狠心的倩儿……他难道不知道,那位老人一直在盼望着他能回到自己身边吗?」 「也许倩儿知道……可是他不能……」任青看着龙案之后的玄宗皇帝,「如果倩儿能站在那位老人的面前,他真的很想知 道……当年那位老人下令杀死自己三个亲生儿子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过?」 「……那位老人很后悔。」 「如果倩儿能站在那位老人面前,他还想知道……那位老人可否愿意认错?」 玄宗沉默了,他看着任青,对方也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等待着,等待着那位老人的答案,抑或是……玄宗皇帝的答案…… 半晌,玄宗才缓缓摇着头,低声的,苦涩的回答:「就算是错了……那位老人……也不会认错的,因为他不能……真的不 能……」 因为……天子无过…… 听了玄宗的答案,任青眼睛缓缓闭起,长久,嘴角淡淡的,轻轻的泛起一个虚无飘渺的笑容。 「也许倩儿不肯回到那位老人身边,是因为,他不再是倩儿了……」任青低低的道:「还也许……是因为倩儿已经死了… …不在这个人世了……」 他再度睁开眼,眼中那抹凄凉与决裂清晰得让玄宗心里一紧。 任青忽然俯到了地上,连磕三个响头。 「罪臣任青,请陛下圣裁。」 两步外的三层台阶上,安置着龙案、龙椅,盘龙雕花,气势恢弘,无不彰显着皇室的威严与权威。 玄宗就高坐龙椅之上,居高临下。 他是天子,大唐万里江山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一言一行都左右着天下的局势。 他怎么可能犯错? 他怎么可以认错? 玄宗低头看向两步外伏在地上的人。 仅仅两步而己,君与臣,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再也无法补足的深渊。 楼内鸦雀无声,安静得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任青跪伏了很久,久得差点以为就会这样一直跪下去…… 玄宗却忽然开口了,就像平时他面对群臣时候那样,低沉、缓慢,但是一言九鼎的声调。 「前大理寺卿任青,按照大唐律法,理应当斩,但朕念你揭发李林甫有功,故此赦免死罪,即日逐出长安,不得再回。」 他说完,又缓缓加上一句,「永远……别再回来……你的亲人……都在法会寺等你回家……」 任青身子一震。 玄宗竟然赦免了自己的罪?他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 任青慢慢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玄宗的双眼。 刹那间,他明白了。 不是怜悯,不是恩赐,只是单纯的,一位老人对小辈的爱护…… 仅此而已…… 他觉得眼眶有点酸涩,连忙俯下身去,「罪臣任青……谢主隆恩。」 没有回答,很久很久,玄宗才慢慢站起身来,背对着两步之外的人,异常艰难的道:「朕乏了,你退下吧……」 任青抬起头,忽然之间,他竟然觉得那龙案之后的身影,是那样的老态龙钟,是那样的垂垂老矣,曾经经历过无数风风雨 雨的双肩,早已不复壮年人的宽阔结实,而是略微有点拱起,就像全天下所有的老人一样,抖颤着肩,佝偻了手脚…… 他看着那苍老的背影,然后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倒退到门口,然后悄悄的离开。 许久之后,已经完全听不到那年轻人的脚步声了,玄宗才慢慢转过身来,看向空无一人的门口。 案上,是那张被他揉成一团的白纸,他轻轻的展开铺平,沉默的看着上面那个墨迹犹新的「倩」字。然后缓缓的从怀里掏 出一张早已泛黄的纸来,打开铺平,上面也是一个「倩」字,写得歪歪斜斜的,笔迹稚嫩。 玄宗还清楚的记得,当年小小的倩儿,是如何坐在皇爷爷的怀里,大手握着小手,慢慢的,一笔一划的写下了这个「倩」 字! 多少年来,这个「倩」字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牵挂。 所以,当陈玄礼与那位僧人递上这张泛黄的纸的时候,他竟然觉得,自己的眼眶微微的红了,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个「倩」 字。 原来……他一直就在自己的身边…… 原来……他就是自己……最最牵挂的那个孩子…… 他把两张纸放在一起,静静的看着,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一双温润如玉的手轻柔的覆在他的手上。 「三郎……」杨玉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身边,美丽的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 玄宗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半晌,才苦涩的笑了起来。 「朕终究还是失去这个孩子了……」 杨玉环一句话也没说,任由玄宗握住自己双手,然后把目光落到那个「倩」字上。 「朕的倩儿……永远离开朕……永远的离开了……」 直到此时,玄宗的眼中,才缓缓的,流下两行无声的泪水。 ◇◆◇ 走出花萼相辉楼的那一刹那,任青抬头看向一望无垠的碧空。 太阳出来了,冬日暖暖的光芒照在远处屋顶尚未融化的积雪上,给雪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空气里淡淡的清冷感觉。 蓦然间,他似乎看到了碎叶城外雪山被阳光照耀的峰顶,还有那婉蜒的碎叶河…… 「任青公子……」一旁,高力士走近他。 任青侧头看着年纪已经不轻的高力士。 也是……一位老人了啊…… 「阿翁……」 任青细若蚊鸣的一句呢喃,却让高力士不敢置信的睁大双眼,脸上又惊又喜。 「您……您叫老臣阿翁?」 任青看着他,没有再说话,只拿眼瞥了瞥附近走动的宫女、侍卫,高力士会过意来,惊喜的神色也随之变得有点酸楚和无 可奈何,半晌,才喃喃道:「青公子,老臣想听您叫这声『阿翁』,已经想了足足十五年……」 「怕是以后,就算想叫您阿翁,都再也不成了……」任青淡淡的笑了,有点凄凉的笑容,「我就要离开长安城,陛下那里 ……」 「青公子放心吧!」高力士明白任青的言下之意,把手里的拂尘往臂弯一搭,「公子远行,请让老臣送您最后一程,可好 ?」 任青点点头。 两人原路返回,沿途,一些来来往往的官员看见任青居然若无其事、毫发无伤的离开,都不禁惊讶的纷纷驻足。 想不到圣上竟然没杀他? 果然是天威难测,陛下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到呢? 不过看他一身布衣打扮,怕是再也无法入朝为官了吧?如此说来,昔日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活阎罗李任青,也只有灰 溜溜的逃离长安,永无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任青坦然走过。 那些注视着他的目光中,有幸灾乐祸、有不可思议、有愤恨、有仇视、有鄙夷、有轻蔑……他都视若未见,在高力士的相 送下来到兴庆宫外,然后在宫门前告别,独自走出御林军环绕的宫墙。 宫门一角,他昔日的手下张少华正牵着一匹马等着,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上卿……」他一如既往的恭敬。 任青笑了,「如今人人都避我如蛇蝎,唯恐惹祸上身,敢来送我的,也就只有少华你了……」 「上卿莫说这话,少华跟随上卿多年,就算拼了这身功名不要,也想再见上卿一面。」张少华脸色苦楚。 这些年来,任青以自己身为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卿,掌管刑狱之便,暗地里从李林甫手下救出一些无辜的性命,为扳倒不可 一世的李林甫作了无数准备,给太子一党留有了不少实力,不知情的人只当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却不知他是怎样瞒天 过海,小心翼翼。别人不知,张少华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见自己这位昔日的上司竟然落了个被逐出长安的下场,也不 由得心酸。 「说的什么傻话?」任青伸手拍拍张少华的肩膀,道:「我是我,你是你,怎能混为一谈?」 「上卿,为何不向陛下说明?」张少华真的替任青不值。 「不用了,我已经厌倦了这个勾心斗角的地方,如此甚好。」任青淡淡的道,回头看了看巍峨的宫门,「世人皆是这样, 有权有势的时候,都争先恐后的来巴结,一旦失势,就如洪水猛兽,左右飘摇,李林甫倒了,不是还有个杨国忠吗?那杨 国忠若是倒了,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张少华黯然,见任青接过他手中的缰绳,连忙又道:「上卿,少华随你去。」 任青倒好笑了起来,「随我去?能去哪里呢?我是要回家呀,回我那个离开了十五年的家。」 张少华顿时语塞。 「少华,我已写信给陈玄礼将军,他自会给你寻个稳妥的出路,而且有他庇护,谅那些有心寻事的人也不敢乱来。」 「可是……」张少华犹不死心,可任青已经翻身上马,回过头来灿然一笑。 「保重了。」任青说完,策马扬鞭离去。 「上卿!」张少华看着任青骑马远去的背影,脚下不由自主的追了两步,却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上卿笑得如此轻松。 第一次看见…… ◇◆◇ 任青不想再回头,可是终究没有忍耐住。 眼见离那巍峨的宫殿越来越远,他还是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却愣住了。 高高的宫墙城楼上,站着的明黄色身影,分明是玄宗啊…… 他的身边……是高力士,还有陈玄礼将军! 也许是见到任青回过头来,玄宗举起了自己的手臂,朝向他慢慢摆手。 孩子,一路保重…… 他似乎能听到玄宗那不舍的告别声。 两旁,高力士和陈玄礼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跪了下来,向他这个被逐出长安的罪臣,跪了下来…… 行的,是拜见皇室之礼。 请让老臣送您最后一程。 那是高力士送自己离开兴庆宫的时候说的话。 此生,再无见面之日了。 此生,再也不能叫他一声「阿翁」了…… 任青忽然觉得眼眶湿湿的,他连忙低头拭去眼角的泪水,再回首的时候,那城楼上的三个人影已经小得看不见了,逐渐的 ,连那座巍峨的兴庆宫,也消失在了目光所及的范围之中。 于是再不回头,任青双腿一夹马肚,一人一马,在长安笔直的街道上疾驰而过,直往城外的法会寺而去。 安笙,等我,我们一起回家! ◇◆◇ 法会寺外,那成片的梨树上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远远看去层层雪白,仿佛四月梨花尽开千树万树的模样。 任青在那婉蜒而上的石板路前停住,下了马。 想到寺里去,却又犹豫起来。 也许是想到即将能见到安笙,任青竟然觉得,身上的伤口也不再那么疼痛了,但真要见面,不知怎么的,竟然又有点胆怯 起来。 安笙如果在法会寺的话,那么也定是见到那人了…… 想到安笙见到那人,还不知会是怎么样惊喜交加的表情,任青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不是有意一直瞒着安笙的,只是之前尘埃未定,怎么敢说出那人的下落?又怎么敢说出一切真相? 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和安笙之间的结是因那人而起,自然也只有那人才能解……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他讶异的回头看了看。 大概是来法会寺上香或者供奉灵位的香客,一位浑身缟素的柔弱少妇正要上车离开的样子,也许是看见了任青,竟惊叫了 起来。 任青皱了皱眉,这妇人他并不认识,不过看她穿着孝服,也许是亲人过世了吧…… 算了,这些再也不关自己的事情了,他现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和安笙一起回去碎叶城! 只要爬上这婉蜒的青石板台阶,就能够回去了…… 他笑着,慢慢往上走去。 却忽然之间,腰腹传来一阵刺痛。 奇怪……怎么会忽然这样痛? 任青讶异的看向自己的腰间。 一点殷红的颜色就像是一朵血色的花正在绽放一般,慢慢的在那雪白的衣衫上浸染开来。 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有血红的颜色? 不……不是……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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