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笙倒是记得陈进,他与胡言初来京城的时候,身为鸿胪寺丞的陈进就负责接待事宜,不想在翠涛居遇到,于是礼貌的点 点头,笑道:「大师不敢当,陈大人,多日不见。」 陈进也笑着行了一礼,然后介绍自己的同伴,「这位是罗兄,乃太常少卿。」 「在下姓罗,名紫卿,幸会幸会。」 罗紫卿久闻九龙白玉冠大名,哪知今日见到那宝物的雕刻者,居然不过是一位十七、八岁左右的波斯少年,又长得那么纤 细漂亮,不禁惊讶万分。 安笙平时不是很会和陌生人打交道,现在遇到,不过是点点头,行个礼,秀美的面孔上虽然带着礼貌的笑容,算不上亲切 。等招呼完毕,客套话一说完,他就想不到该再说些什么,于是干脆闭上那薄俏的双唇,站在一旁默不吭声。 而他这副模样瞧在旁人眼里,就是一派的清高自傲难以接近。 陈进和罗紫卿脸上也就未免带了一丝尴尬的神色。 朱颜见状,连忙笑吟吟的靠了过来打圆场,对罗紫卿道:「罗大人看起来如此年轻,想不到已经是太常少卿,真是年少有 为,前途无量啊!」 她一边说一边朝对方抛了个媚眼,眼波流转风情万种,说不出的妩媚,却让罗紫卿一下子红了脸,尴尬的咳嗽一声,急忙 错开眼去,却又正好和朱颜身旁的安笙对了个正着。 那样精致俊秀的面孔,漂亮得就算站在以美貌出名的朱颜身边,也丝毫不逊色,一双碧蓝的眼睛似乎比天空还清澈,正看 向自己。 罗紫卿忽然觉得心里一动,一种从未有过、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便涌了上来,不敢再看向那双碧蓝的眼眸,为了掩饰自己的 不自在,他连忙端起酒杯猛地喝了一大口,不料却被呛住,顿时咳嗽不止。 朱颜最先忍不住,「噗哧」一声,格格娇笑。 被她这么一笑,陈进、安笙也绷不住脸了,都先后笑了出来。 听见笑声,罗紫卿更觉得尴尬万分,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偏偏陈进还打趣道:「紫卿啊,怎么如此激动?」 「呃……」罗紫卿大窘之下,也想不到怎么回答。他本来就不是那等伶牙俐齿之人,如今更是不知该反驳好,还是当作没 听见的好。既然想不出,干脆就装作还在咳嗽的模样,躲过好友的打趣。 他一面又忍不住悄悄往安笙那方抬头,可刚抬起头,却看见安笙也正瞧着自己,脸上带着笑,没有丝毫的恶意和取笑的意 思,他心里方觉得安慰了一点。 不过也因着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彻底解开了刚才那点尴尬的氛围,安笙显得比之前稍微亲切了一些,在陈进的挽留之下, 更难得的留了下来共进晚餐,朱颜大方的送上了好酒好菜,宾客尽欢。 陈进身为鸿胪寺丞,平时来往接待的都是藩宾胡客,而安笙才从西域过来,也就顺带向他打听一些西域各族的风俗习惯, 听到特别有趣的地方,更是拍掌叫好。 逐渐熟悉,安笙的话也就多了起来,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每次一看向罗紫卿,对方就会红着脸低下头去,要是 找他说话,更是差点连杯子里的酒都洒了一桌? 难道自己脸上有什么怪异不成?安笙不解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第五章 如果说之前来翠涛居,都是被陈进硬拉着来的话,在与安笙认识之后,罗紫卿就觉得,自己其实也并非那么抗拒去那种声 色旖旎的胡姬酒肆。 他生性比较拘谨,完全不似时下流行的那种文人习气,风流好杯,放浪不羁,游走在莺声燕语之间,流连于各色繁花之中 。平时便鲜少呼朋引伴,大宴宾客,喝得酩酊大醉。 可自打认识了安笙,罗紫卿虽然还不至于主动开口来翠涛居,但是至少当陈进提议去喝一杯的时候,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样 推辞,而是欣然前往。 连陈进也察觉到了好友的异样,时时笑他,莫非是仰慕朱颜姑娘,才改了性子不成? 每次被打趣,罗紫卿便红着脸低头不语,也不反驳,反倒是朱颜常常为他解围,笑呵呵的岔开话题。 朱颜年纪虽轻,可一双眼睛也是风尘里练出来的,又怎么看不出罗紫卿这个书呆子,心之所系到底是谁? 他哪里是仰慕自己,分明是对安笙有意而来! 只是罗紫卿懵懵懂懂,还丝毫不觉自己心意,以为只是对安笙一见如故,亲切而已。 朱颜这促狭小妮子,也乐得看他继续懵懂下去,懒得点破。 好在安笙那性子,只要认识了,觉得对眼了,就不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变得热络许多。如今面对罗紫卿就是这样, 每每笑脸相迎不说,连话都多了不少。 这点倒是让罗紫卿心里颇为受用。 再加上身为酒肆出资者之一的哥舒碧,贩酒从东都洛阳回来了,翠涛居一下子热闹起来。 以往罗紫卿就在安笙和朱颜口里听说过这个人称「石头」的突厥「奸商」,天生一股狂放不羁的性子,却又继承了他父亲 哥舒翰的仗义豪爽,倒也是侠义中人,就只有一点不好,在商言商,生意做得精明,算盘敲得利落,半点不肯吃亏,彻头 彻尾的商人本色。 哥舒碧带来洛阳的郎官清酒,众人品尝过后交口称赞。 朱颜不禁噘起了嘴巴,不满道:「我这儿的玉壶春也不输给朗官清呢!」 翠涛居自酿的玉壶春酒,也是长安出名的好酒,众人皆知,听见朱颜开口道:「我们自己做的玉壶春,今天开窖,两位大 人要不要尝尝?」 陈进连忙点头,朱颜笑着出去,回来的时候拎着两壶酒。 「虽然不像翠涛那样有名,可是味道也不错,今儿个才第一次拿出来,两位大人就当是尝个鲜吧!」 玉壶春带点桂花香气,还未入口就已经沁人心脾。 陈进不禁赞叹了一声,「好酒!」 「郎官清虽然不错,不过朱颜姑娘自酿的玉壶春也不输啊! 「陈大人可真会说话~~」朱颜听见夸赞,笑得面绽春花,和对方打情骂俏。 众人正在说笑,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往他们所在的房间而来,旋即有人粗鲁的一脚踹开了房门。 几人都惊讶的回头看去。 房门处站着一些全副武装的兵士,还有衙役官差,手里拿着铁链枷锁,满脸杀气腾腾,显然来者不善。 哥舒碧等人顿时愣住了。 哥舒碧见过世面,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陪笑道:「各位官爷,究竟有什么事?」 为首的官差却正眼也不看他,鼻孔朝天哼了一声,「御史院抓人,闲杂人等一律闪开!」 听见是御史院的官差,在场的人都忍不住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御史院,专司纠察弹劾百官,参与审讯重大案件,可自武后掌权以来,酷吏横行,便成了一处让人闻之色变的阴森所在, 进去的人,谁能活着出来? 近年来,御史院和大理寺两处地方,屈死了多少人,枉断了多少案子,罄竹难书。 可如今这教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御史院,居然来翠涛居抓人? 哥舒碧心惊胆颤的看向房内其他人,他们也正互相看着,脸上都是掩不住的惊惶神色。 官差却等不得,大声喝道:「谁是陈进?」 「我便是。」即使心里惶惶不安,陈进还是应声。 「拿下!」 为首的官差一挥手,铁链旋即锁上了陈进的脖子,拉扯着就往外走,丝毫不管链子锁住的人被拉得踉踉跄跄,撞撞跌跌, 走也走不稳。 见陈进被带走,剩下四人方才回过神来,互相对看了一眼,连忙追了出去。 朱颜跑在最前面。 陈进个性张狂,也许在言辞之间得罪了人而不自知,但是他为人磊落,人又有趣,朱颜倒也不是全然对他没有好感,如今 见他被御史院的官差抓走,心里焦急又担心,紧追着来到酒肆前堂。 前堂早已被小二们打扫得干干净净,但不见一个客人,连之前那四个维持治安的执金吾兵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御史院的官 差衙役,沿着墙壁站成一排,桌旁有一人,官服严谨,背对而坐。 「为何抓我?」忽然间飞来横祸,陈进大声嚷嚷:「本官到底犯了何事?要拿本官,也得真凭实据,不能信口雌黄!」 「闭嘴!」拉着他脖子上铁链的官差粗鲁的打断,「抓你自是有事!还给我端什么官架子!」 要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班作威作福惯了的御史院官差恐怕就要扬手给陈进两耳光了。 哥舒碧等人也追了上来,见前堂一派肃杀,心里也惊疑不定,互相看了几眼,然后都齐齐看向堂中坐着的那人。 想必这位便是今日的主角。 看官服颜色样式,怕是官还不小! 陈进正站在那人面前,愤慨的大声吼道:「为何抓本宫?」 那人却扬起手,懒懒的挥了挥,手下会意,一脚就向陈进腿弯处用力踹去,陈进顿时滚倒在地上,嘴里仍然嚷嚷不休。 「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亏你还是御史中丞,难道大唐律法都被你视为无物不成--」 他话未说完,嘴里便被硬塞进一团灰沉沉的破布,只能咿咿呜呜的,再也叫嚷不出来。 那人这才慢慢站起身来,缓缓开口:「带走。」 只是平平常常的两个字,语气也不见得多激烈,甚至平缓得乏善可陈,听在安笙耳里却有如电殛,竟是惊呆了。 他不敢置信的看向身旁的哥舒碧,见对方也同样是满脸惊愕的神色,才又缓缓的,看向堂中那御史中丞。 那人已经转过身来。 俊美如画的年轻面庞,身形挺拔,丰姿卓然,可一双眼却目光如炬,像利刃一般咄咄逼人,薄薄的双唇习惯性的紧紧抿着 ,给原本应该倜傥潇洒的少年眉宇间,带来一股让人心惊胆颤的凛冽杀气,冰冷刺骨,寒意迫人。 安笙连眼睛都不眨的紧紧盯着他,半晌,才轻轻的,细不可闻的艰难开口:「任……青?」 任青!是你吗? 真的是你吗? 安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曾在碎叶城与自己相识相知,更颈项交缠、耳鬓厮磨的任青,会在骤然消失、音讯全无整整两年 之后,在这样的景况下重逢! 哥舒碧也彻底被惊呆了。 这两年多来,他利用自己行商多年的人脉关系,打探过了所有的管道,都找不到任青的下落,却完全没有料到,他居然已 经入了官场! 御史中丞李任青,名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实为宰相李林甫心腹第一人,借刑狱铲除李相异己,无所不用其极,手 段毒辣残酷,从不留情。 哥舒碧又怎么能猜得到,这个臭名昭着的活阎罗、鬼见愁,让人闻名色变胆战心惊的酷吏,就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 ?即使觉得异样,也只认为是重名而已,哪里想得到他居然真的就是任青! 两人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愣愣的看着任青。 安笙心里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又是不敢置信,几重情愫交织而上涌进心头,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了。 想要上前去,脚下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任青却缓缓的朝向他们看了过来,看过朱颜,看过哥舒碧,看过罗紫卿,最后视线落到安笙身上。 目光依旧锐利明快如刀一般,即使看见安笙,眼神也没有丝毫的波动,只是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稍微多了那么片刻,旋即 又若无其事的转过脸去。 「还磨蹭什么?把人带走!」他对手下喝道。 竟是一脸完全不认识安笙的表情。 安笙大感诧异,情不自禁就想冲上前去,脚步刚动,却被人自身后拉住。他回头一看,哥舒碧皱着眉,收起了素日嘻笑的 神色,冲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安笙会过意来,可身边人影一晃,朱颜竟快步冲了上去。 「这位大人,是不是拿错了?陈大人到底犯了何事?」朱颜见陈进被强行锁走,心急之下几步便冲到任青身前,咚一声就 跪了下来,拉住对方衣袖哀求道:「陈大人是好人,犯了什么罪名要拿他?大人,您一定是搞错了--」「滚开!」她话尚 未说完,任青就猛地用力一挥,甩开了朱颜。 朱颜猝不及防,顿时摔倒在地上。 任青皱着眉,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耐烦的沉声道:「官家做事,还要向你这个小小的胡姬解释不成?再纠缠 ,连你一起抓进去。」 他那一挥之力劲道颇大,朱颜显然摔得不轻,疼得捂住了肩膀,俏脸变色,安笙和哥舒碧见状,连忙上前扶起她。 见安笙一双湛蓝的眼睛带着不敢置信看向自己,任青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转身出去了,而随行的官差衙役也悉数离开。 翠涛居这才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扶着朱颜回到后院,哥舒碧铁青着脸,开口道:「那人可是任青?」 安笙低头不语,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回答:「是他……」我怎么可能认错?他苦笑。 「哼!」哥舒碧冷哼一声,再没言语,只低声询问朱颜可否要紧。 罗紫卿从他们的话中察觉有异,犹豫着问道:「难道两位认识李中丞大人?」 他本是见安笙神色不对,再加上哥舒碧的那句话,心中不禁生了疑惑,试探着问了问,但安笙却轻轻的点了点头,竟是默 认了。 哥舒碧越想越气,一拳狠狠砸在了桌上,「陈进到底犯了何罪,非得拿他不可?」 「不清楚。」罗紫卿皱眉想了想,又道:「李任青虽然是御史中丞,掌管御史院,但他又是李相义子,说是全听李林甫的 示下也不为过。而陈进兄不过是鸿胪寺丞,怎么会得罪了李相?」 任青居然成为了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李林甫义子? 安笙还是第一次听说,心里更加惊惶不定。 罗紫卿并没有发觉安笙神色有异,继续和哥舒碧道:「如今落到了李任青手里,往御史院一解,那人又是个出了名的心狠 手辣,经他严刑逼供,没罪也变有罪,这样,还有命吗?」 哥舒碧沉默了片刻,又开口道:「罗兄,怕是要麻烦你打听一下消息了。」 「好的,没问题。」罗紫卿毫不犹豫的一口应承。 朱颜似乎好多了,娇俏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听见哥舒碧说话,诧异的问道:「石头,你想做什么?」 「到时候便知。」哥舒碧忽然笑了。 ◇◆◇ 陈进是牵连进杜有邻案子里去了。 赞善大夫杜有邻,不久前被女婿曹柳积一状告到了大理寺,本来是一场翁婿间的口舌纠纷,却被吉温和罗希奭在李林甫的 授意下,故意夸大,屈打成招,硬生生说成是妄解图谶,指斥圣上,更牵连了淄川太守裴惇复、北海太守李邕、着作郎王 曾等人。 陈进素日和曹柳积交好,自然也被算了进去。 却让身为李林甫心腹第一人的义子李任青亲自带人来抓,旁人看着觉得有点小题大做,可明眼人都心里清楚。 杜有邻的案子哪里是妄解图谶而已?罗钳吉网,落入了大理寺罗、吉二人手中,要罗织什么罪名都可以! 杜有邻的女儿身为太子李亨的妃子,深得宠爱。可李林甫却与太子一向不和,上次韦坚案,李林甫未能撼动太子的东宫地 位,已经心有不忿,而且案子牵连众多,至今余波未去,现在又来了个杜有邻案,分明就是针对太子而来。 陈进被卷了进去,就算有人想帮,也是半点没奈何,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条命说不定就葬送在了御史院狱里。 帮,帮不成。 救,救不了。 罗紫卿心里十分焦急,来到翠涛居,更是毫不掩饰满脸的担忧之色。 朱颜一见他,就迎进了后院一间僻静的雅阁,里面,哥舒碧和安笙都在,似乎正在商量事情的模样。 几人互相招呼完毕,哥舒碧却忽然问他:「陈兄可是被关在御史院?」 罗紫卿点头,「据说李任青要亲审,没有移交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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