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说出那个“死”字,因为从燕染的表情里,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 “我......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他急忙松手,将燕染抱回椅子上。“可我更不想失去你。以前,我是因为你不肯服从而折磨你 ,可现在我明白,正是你的坚强让我著迷,我是真的......” 他沈默了一会儿,又想要再补充一点什麽,这时候忽然听见小厮在门外忐忑地通报道:“宫里头的张公公来了,送来了皇帝的手 谕......” 正在思索的一切戛然而止,李夕持抬头,只听见一片沈沈的死寂之中,隐约从远处传来男人尖声说话的声音。 李夕持一时愕然,他并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低头去看面前的燕染。 燕染同样一脸苍白,可他并不太明白所谓“皇帝手谕”的意思,只是听见皇帝二字,本能的感觉到了不适。然而他很快就会明白 ,即将发生的,不啻於又一场狂风骤雨。 41 皇帝的手谕来得仓促而古怪,李夕持从太监手里接过之後给了赏,然後匆忙地退回到内堂,在灯下展开。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明日酉时初,朕与胡妃於捧香阁邀涟王与澹台燕染赴宴,钦此。” 李夕持脑中一热,竟然连手谕都几乎拿不住了。 这时候燕染却不知怎的从门口进来,从地上捡起了那张纸,却只看懂了大概。 “有我的名字。”犹豫之後,他还是主动对李夕持开口道,“我想我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你是应该知道......”李夕持退到椅子上坐下,将右手埋进头发里,半天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皇兄知道赢秋在我这里,他要我和你明晚去宫里见胡妃。” “我不去!”燕染吃了一惊,立刻回绝,“我不可能去见那狗皇帝!不可能!” “可是你不得不去!” 李夕持双手按在燕染的肩膀上。 “他是故意的。如果我们不去,他就会名正言顺地到王府里来提你,实际上却是搜查沈赢秋的下落,只怕到时候你们俩个一起遭 难,所以一定不能冲动!” 燕染听他这样说,犹如兜头一捧凉水,定定地看著眼前忽明忽暗的烛火:“可是难道说皇帝不会趁你不在的时候来捉人?” “当然有可能。”李夕持蹙眉点头道,“所以我们要把郑长吉和赢秋送到别处去。让他派人扑一个空,这样才能让他真正无话可 说。” 说著就要伸手去拉燕染的手。 燕染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可李夕持却抢先一步与他十指紧扣。 “我有一个请求。”他柔声道,“就一天,为了沈赢秋和郑长吉,也为了你自己,与我装作和睦的样子一起进入宫。不要给皇兄 任何把柄。” 燕染吃惊,他使劲想要抽手,而李夕持却是下定了决心始终不再松开。 “你冷静一点,不要这样。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等到事情结束之後,我会陪你去看我们的孩子,还会送你去大漠住一段 时间,我会放赢秋离开,并且帮助郑长吉找到那个姬申玉......一切都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 他一边这样许诺著,一边连连亲吻燕染的额角。仿佛要将这一切直接刻入爱人的脑海中。 42 “立刻离开?”沈赢秋惊讶道,“可是二哥现在这个样子,你叫我们逃到什麽地方去?” 李夕持蹙眉道:“我有一个别馆,在城外山中,已有两三年时间没去,很少有人知道。郑管家已经去整理打点,你等会儿就趁著 夜色带著长吉去那里暂时躲避。我和燕染明天傍晚要去宫里。” “去宫里?”沈赢秋惊得变了脸色,“皇帝已经知道了?” “现在还不清楚。”燕染摇头,“他只是让我去见那个胡妃,但也有可能是想要趁机搜查王府。” “这......”沈赢秋一时语塞,咬牙道,“竟然把你们也连累进来!” “你不用担心,我和燕染不会有事。”李夕持拍了拍他的肩膀,“事不宜迟,马车已经停在西门的小巷里。我让小厮们把郑长吉 抬过去。” 沈赢秋看著床上依旧昏睡不醒的人,无奈地点了点头。 旅行时简单的包裹还放在外间椅子上,此时甚至不需要整理便能再次上路。沈赢秋轻叹了一口气,伸手要将包袱提起,面前忽然 伸来一双手,捧著几件崭新的袍子。 “这是府里最近做的。我还没穿过。”燕染说道,“最近天有些热了,把它带上吧。” 沈赢秋怔了一怔,伸手接下了衣袍。放在包袱里一并打了。又抬头问道:“燕染,你真的要和他一起进宫?” 燕染笑了一笑,面上透出几许无奈:“我是不想,但事到如今,已经不由得我选择。” 沈赢秋衔恨道:“都是我的错。” “与你无关。”燕染摇头,“这世上本就有很多说不清、解不开的事情。以前是我太幼稚,才会处处与自己为难。现在倒是想开 了,用你们焱朝的话来说,就是随遇而安。” 沈赢秋终於也笑了一笑:“我不久前也正和王爷说那‘过刚易折’的道理。看来你们两人真的都改变了很多。” “我改变,是为了我自己著想。”燕染忽然郑重地解释道,“与李夕持无关......” 他还想再说些什麽,然而这时负责护送郑长吉的小厮们已经立在了门口。沈赢秋忙与他使了一个眼色,将话题收住。领著小厮往 离屋去了。 43 沈赢秋与郑长吉来去匆匆,偌大的王府里顿时又是一片冷寂。日落时分,燕染一个人孤零零地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去。推开门,却 见屋子里融融地点了烛光,却不是小秋和夏枯两个人。 “赢秋和郑长吉已经平安出城了。” 李夕持坐在外间的八仙桌边,桌上的金色托盘里搁著一个檀木匣子与一套青蓝色锦缎的衣袍,闪著幽幽光泽。 他指著这衣袍道:“明日我们就要入宫,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衣服与头冠。不如试穿一下。” “不用了。” 即便是短暂一瞥,燕染也知道这件衣服绝非俗品,甚至会比从前沈赢秋那件月白色长袍更为金贵。但这些并无法令燕染高兴起来 ,他的心中满满的,依旧只有痛苦,是久久无法愈合的伤痕。 李夕持被他拒绝,也没有再坚持,反而又从不知什麽地方端出了一把套壶。 “衣服不试了,那这酒要不要尝一尝?” 燕染一愣,随即想起自己放在膳房小火煨煮的仙人掌酒。他缓缓地走过去,从李夕持手上接过套壶,放在桌上,然後将兼作壶盖 的倒敷酒盏拿下,便闻见一股浓烈的酒香。 酒壶中是半壶剔透晶莹的浆液。燕染用食指沾了一些放在嘴边舔尝,唇角隐约浮现出一抹笑意。 火候恰到好处,只差最後勾兑一道。便与百刖所出味道无差。 只是哪里去找能配得上这原酒的好水......他正在寻思,却见李夕持已经将一个青瓷小坛子送到他面前。 “我翻过百刖酿酒的有关典籍。”李夕持道,“这是上一次那种带有酒香的泉水。” 一瞬间,燕染竟然有些感动。他接过坛子,将泉水缓缓注入酒瓶中。然後覆上瓶盖,缓缓摇晃了一会儿又放回桌上。 这段时间里,李夕持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一直凝视著燕染。那模样倒像是一头馋涎欲滴的野狼。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之後,燕染再度将酒盏掀开,这一次,扑面而来的酒香淡了,却更加沁人心脾,其中更多了泉水本身的芬芳, 别有一番独特的风味。 燕染斟了一杯,轻轻地沾上一口。熟悉的感觉顿时扑面而来。他刚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听李夕持低声提醒道:“你身体还弱,不 要喝太多。明天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听见这声劝诫,燕染执杯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竟然将杯子放在了桌上。而下一个瞬间,李夕持竟将余下的酒液夺了过去,在 燕染惊愕的注视下,扬起头一饮而尽。 44 听见这声劝诫,燕染执杯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竟然将杯子放在了桌上。而下一个瞬间,李夕持竟将余下的酒液夺了过去,在 燕染惊愕的注视下,扬起头一饮而尽。 “好酒......”他低喃,“是我怀念已久的味道。” 时间总是在人们最需要它的时候匆匆流逝。当第二天的落日缓缓西斜,李夕持便亲自来到燕染的院中,要与他一起进宫去赴那一 场危机四伏的宴会。 院子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屋子里掌了灯,远远地便可以看见几个模糊的身影。 李夕持推门进去,第一眼便看见燕染背对著他立在灯火前。身上穿著昨夜他带来的青蓝色华服。小秋手上正捧著檀木匣子里的那 顶头冠,踮著脚尖想要帮燕染带上。然而他也不算是正儿八经服侍过人的,根本不明白应该如何摆弄这顶高贵的饰品。 “让我来。” 李夕持见状,立刻走了过去。小秋见是主子来了,急忙行礼退到一旁。李夕持就势来到燕染身後,掬起他那一头柔软的长发。 燕染听见了李夕持的声音,下意识就想要躲避,然而李夕持已经凑近到了他的耳边,悄悄的提醒道:“今晚上,就一晚上,让我 们不要分离。” 这句话确实提醒了燕染。他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随即安静了下来。 李夕持於是从小秋的手里接过梳篦,亲自为燕染梳头。 “这个头冠是我特意命人为你定制的。”像是要消除掉燕染心中最後的一丝不安,李夕持缓缓地对他低语,“这是我们大焱男子 的式样。这是我第一次为人梳头,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说著,他便将燕染的长发束成一把,绾成发髻,再将那一顶嵌有青玉的银丝如意冠仔细罩在发髻上。 等到他做完这一切,燕染终於转过身来,他身穿著剪裁得体、做工精致的长袍,含蓄的青绿色恰好好处地衬托著他静默、沈稳的 气质。李夕持印象中尚未见过如此惊豔的男子,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言语,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燕染的双颊不由自主地微微酡红,然而嘴上却只是轻声叹息道:“时辰不早了。” 皇宫里的宴会定在酉时初,涟王府的马车倒达宫门口时已将近开宴时分。燕染与李夕持二人下车,在太监的指引下去到捧香阁。 那是一个开阔的花园,被几十盏西域进贡的琉璃灯照得通明。正中央搭起一个红毡的台子,一会儿的戏文多半就会在这里上演。 皇帝的御座座北面南,左首便是涟王爷李夕持的席位。西南两面零星坐了一些大臣,影影绰绰地只认得出袍色,却辨不出面目。 皇帝还未来到,李夕持牵著燕染想要入席,却听一个太监恭敬地说话道:“澹台公子,胡妃想要见你。” 燕染一愣,同时感觉李夕持抓著他的手也紧了一紧。 45 涟王爷随即问那太监:“不知胡妃为何要见燕染?” 那太监面露难色,揣测道:“或许是胡妃思乡心切,好不容易知道有个胡地的人来,因此想要见面罢?别的却实在不知了。” 听了这话,李夕持没有再说什麽,却低头去看燕染的反应。 燕染沈吟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就劳烦公公带路。” 那名太监如释重负,立刻就要领著燕染往捧香阁里走,李夕持很自然地要跟在燕染身後。然而太监却面露难舍道:“王爷,胡妃 说想要和澹台公子单独见面,您看这......” “王爷只送我到捧香阁门口。”李夕持尚未发话,燕染却抢先这样回答,并且抬头看著李夕持一眼,目光坚定,又带著一些请求 。 李夕持心中虽有不安,如此处境之下也不便反对,倒是燕染默默的坚决令他很快镇定下来。 “你们叙旧,本王确实不便打扰。”他慢慢地松开了燕染的手,嘴角上甚至还带著一丝微笑。“本王就在捧香阁前等候,你也不 要忘了时辰。等到开席便要记得出来。” 燕染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入捧香阁。李夕持也不走开,便一直在阁外等候。他站的位置不算明显,却距离大臣们就坐的席位很 近。 虽然李夕持并无心去关注他们,但仅仅就是那随随便便的一瞥,却让他看见了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 太监将燕染领进了捧香阁,这是一间从外面看起来有两层,里面却只有一层的高大厅室。两人多高的桃花屏风後面隐约坐著一个 人影。 太监起禀:“胡妃娘娘,澹台公子已带到。” 屏风内里一个女声答道:“可否请公公先行退下,我想与澹台公子叙旧。” 一个是皇帝宠妃,另一个是被俘虏的王子,太监有多大的胆子也不敢让他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於是直接皱了眉头道:“这怎麽 行,娘娘莫不是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 胡妃叹了一口气道:“我与燕染情同姐弟,他又是这些年来,我在宫里能见到的唯一胡人。还请总管通融通融。” 说著,她站起身,从屏风後伸出一只白得甚至有些发青的手,托著一枚硕大的碧玺。 “这、这......”那太监口头上依旧犹豫著,手却已经伸了过去。“那就请胡妃看著点儿时辰,不要让杂家难做。” 胡妃点头道:“谢过总管了。” 说话间,那太监已经推门出去。胡妃在屏风那头说道:“燕染兄弟,请过来坐吧。” 燕染应声过去,看见一个绝丽的女子坐在美人榻上,她衣著华丽,但神色却异常憔悴。 46 燕染与胡妃并不是一个部族,但曾不止一次在大漠庆典上见面。胡妃那时还是另一部族族长的妹妹,性格刚直爽朗,博得了身边 不少武士的爱慕,燕染小她五岁,便被当作弟弟一样看待。然而今日两人却都成为了阶下的囚徒, “你瘦了。”胡妃抬头,细细地打量著燕染,眼睛里顿时有水光闪动,“再次见面,想不到会是在这里。” 燕染见了古人,心中也是一阵酸楚,但他毕竟不是女子,尚不至於立刻就落下泪来,於是勉强闭了一下双眼,强笑道:“这里那 里,不过都是人生暂时歇脚的地方,只要人平安无事,哪里不还都是一样?” 胡妃并不知道燕染这段时间的故事,因此讶异道:“你变了,换做在大漠的时的你,只怕早已经按捺不住了罢。” “按捺不住又能怎麽样?”燕染叹了一口气,环视著四周的雕梁画栋,“逃,又逃不走。死,也被威胁了要让人陪葬。这样的生 活,难道你也不正经历著麽?” 这话似是切中了胡妃的心思,她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扶著桌子站起身来。 “说得也是......听说涟王李夕持一直把你留在他王府里。他对你还好麽?” 燕染低头,看见胡妃白皙的手腕上隐约可见几道暗红色伤痕,心中顿觉疼惜,不觉痛道:“自从离开大漠之後,又有什麽事情能 用‘好’来形容的。你应该与我一样明白罢。” 胡妃听了他的话,脸上瞬时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又咳了一声,端起茶呷了一小口,突然问道:“你恨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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