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脸却是熟识至极,正是南营大将陆敢当。 他只道自己看错了,再定睛一瞧,那人却正向自己挤眼睛。这等促狭的神情,万万是不会错了。 陆敢当道:「都安排好了,你们只管进去。」 一人从他身后闪出来,流泪道:「殿下,你果然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竟是摩里。 桑卓惊喜交加:「你怎么在这里?」 陆敢当道:「先别忙着叙旧,进去见见老国王,他都快伤心死了。」 桑卓不解:「怎么回事?」 「边走边说。」陆敢当在前面带路,一行人直奔乌兰国王居住的华光普照宫而去。 匆匆交谈之中,桑卓才知道,花不措终究没有听自己的话,仍跟费哈多狼狈为奸混在一起。他们向老国王捏造了自己的 死讯,并把一切责任推到了南朝身上。老国王悲痛欲绝,晕倒在朝堂上,此后便卧病不起。花不措顺理成章把持了国政 ,排除异己,扶持自己的人马上台。 「乌兰国内还是有很多忠心的老臣,对你的死讯充满怀疑,不愿奉花不措为主。所以当我们救出摩里,带着他跟这些人 秘密会面的时候,才轻而易举获得了他们的支持。」 摩里由衷地道:「我以为这一次肯定要让花不措的奸计得逞了,没有想到天降援军,还这么快就掌控了局面。陆将军, 你们的军师对我国的形势估量得真准,真是位神人啊。」 陆敢当似有意似无意看了桑卓一眼,道:「我最佩服他的一点,就是他对事情无论多么关切,都不会失了方寸,总是能 想出最妥当的方法让伤害减到最低。或许有人说他太无情,太冷酷,可如此弹精竭力的去考量一件事,把方方面面都照 顾周到,焉知不正是他用情之深的体现?照我看,他不是无情,恰是太多情了。」 摩里接口道:「什么无情多情的,我这等粗人是不明白的。不过像我们这样的粗人,最怕便是花心思。若不是十分在意 ,多用一点心思都嫌多余!」 他只是有感而发,随口说说,这一字一句却仿佛敲在了桑卓心上。 心中正自波澜起伏,忽然劫空脚步一顿:「到了!」 抬头看,华光普照宫正在眼前,桑卓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从劫空背上下来,跌跌撞撞跑进殿内。「父王,父王! 桑卓来了,桑卓来了!」 老皇帝兀自躺在床杨上,虽然有人告诉他儿子没有死,他还是不能相信。可如今听到了儿子的声音,眼中忽然有了光彩 ,颤巍巍支撑着坐了起来。 父子相见,恍如隔世,彼此拥住了一阵痛哭。 其余众人见了,纷纷退了出去,给他们父产留下互诉衷肠的空间。 等了一段时间,乌兰的大臣纷纷聚集到宫外。这些人中有许多是参与这次行动的,他们来了,代表计划顺利,花不措及 其党徒都已落网。 桑卓从里面出来了,双眼红肿,脸上泪痕未干,众人都体贴地装做看不见。「我父王问,花不措和费哈多怎么样了?」 有人答道:「花不措已经被抓住看押起来,等候发落。」 另一人答道:「那个费哈多见事不好想要开溜,被围捕的将军堵在城头上,不小心掉下去摔死了。」 桑卓点点头:「此番平乱多亏你们,父王以后一定会大加封赏的。」 众人齐声欢呼。 桑卓进去把话回给老国王,接着说道:「父王,你能不能从轻处置花不措?我看他也是受了好人教唆,一时鬼迷心窍而 已。而且也幸亏他一直没有杀我,你我父子才有团聚之时。」 老国王凝视桑卓,感叹道:「我儿长大了,有了一颗慈悲之心。罢了,花不措是我看着长大的,也不忍心杀他,他的事 就交给你去处置吧。」 桑卓看到花不措的时候,他被绑得像个粽子,情形很是尴尬,两人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花不措打破了沉默。嗤笑一声:「真是好笑,一个月之前,是我这样看着你,没想到短短一月,你我就颠倒过 来了。世事变化真是难料!」 桑卓道:「若说世事变化,再往前推,你我一同侍立殿前,兄弟和睦的时候,也是不出半年之事。」 「你果然是来看我笑话的。」花不措冷笑一声,「我不想听你那些废话,趁早杀了我是正经!」 桑卓看着他,忽道:「你本来是要杀我的,为何最后又没动手?倘若你杀了我,也不会有今日之败了。」 花不措白眼一翻:「一步错,步步错,我没什么好说的。」 桑卓蹲下身子:「你说你记恨我,可是我记得小时候你是很疼爱我的。有一回我们一起去山上打猎,遇到了熊瞎子,你 拼命把我救出来,自己却受了重伤,险些死了。我若是恨一个人,绝不会拼死救他。」 花不措不耐烦地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快给我一个痛快吧!」 「这恐怕不行。」桑卓把绑缚他的绳子解开,「因为我和父王都已经决定,原谅你了。」 花不措愣住了,任由他扶自己起来。眼看他往门外走去,也不自觉的跟了上去。 「知道我为何没有杀你吗?」 「因为我本来就不想杀你。费哈多跑来跟我说,你被一个南人迷惑了心智,不配再做乌兰的王了,我要让你清醒过来, 我只是……不想看到那样的你。」 桑卓回过头来,一笑,一半阳光就落在了他的脸上。还有一半,落在花不措的身上。 「还好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第十章 经过这一场风波,老国王兴起了让位之心,无奈桑卓坚决不受。他的理由是:他觉得自己还不够资格当一个好的国王。 在他的力主下,花不措仍然留在了朝中。 为了感谢南朝在此次平乱中的援手之德,乌兰正式与南朝结盟。南朝派来了使臣,带来了国书和珍奇的礼物、特产,甚 至工匠和各种作物的种子,以表示对此次和谈的诚意。 派来和谈的使臣不是别人,正是崔希乔。他和前来迎接的陆敢当一个挤挤眼睛,一个努努嘴巴,大庭广众之下,这些小 动作别人没有留意,桑卓不留神却看得很清楚,心中微有所感,眼光不自觉在人群中搜寻,却始终找不到要找的人。 崔希乔不知何时凑到他身边:「别找了,那人不在。」 桑卓吓了一跳,一时面红过耳:「我、我没有在找谁!」 崔希乔眨眨眼睛:「不过那人要我给你带来一样东西,你要不要?」 「什么?」 一个药瓶连同一封信札放到桑卓手中:「瓶里的药每天一粒,然后按着信札上的方法运气调养,你的武功就能恢复了。 」 说完,崔希乔笑了笑:「为了找这古方调制这药,他翻遍了所有古书,在丹房里足足三个月都没踏出一步。你可千万别 赌气扔了,辜负了他一番心血。」 桑卓没有说话,只是把这两样东西默默收进怀里。 酒席宴上,桑卓借口如厕溜了出去,找了个僻静地方把那信札打开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除了记载如何吐气运气,竟没一 句多余的话。 正在失望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嗤笑:「你输了。」 回过头来,崔陆一对活宝不知何时也溜了出去,站在不远处笑,显然自己的举动都被他们收入眼中。 陆敢当摇了摇头:「你也真是沉不住气,好歹也要等到酒宴结束了再看嘛。」 崔希乔笑道:「我就知道他撑不住。这一局是你输了,可不要反悔。」 原来这两人拿了自己做赌注,当真无聊至极!桑卓索性抛开脸面,问:「他,他为何不来?」 希乔道:「他怕来了又触动你伤心,所以不敢来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问罢之后,桑卓觉得自己问了一件蠢事,「他」自然还在百里通明的大营。 哪知崔希乔道:「他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听说是去云游四方了。哎,虽然将军苦苦挽留,可是他说大事已了,不欲 多留在这个伤心之地。其实我家将军对他可谓仁至义尽,他若肯留在军中,战时出谋划策,闲暇时候,就跟将军弹弹琴 论论道,也不失一件美事。依我看他们两人倒颇合得来。」 他一面说,一面打量桑卓的脸色。那陆敢当在一旁肚子都快笑疼了,面上还要装做十分诚恳的模样,不时帮两句腔。 桑卓一言不发地听着,忽道:「咱们回去吧,你们是贵客,一同失踪会引起骚动的。」 一面打发崔陆两人回去,自己却找个借口,刻意落后许多。 陆敢当偷偷道:「你也真能胡说,说得好像将军跟军师有什么似的。」 崔希乔白他一眼:「你才真正是个傻子。那天军师走的时候,将军送了一程又一程,那叫一个情意绵绵依依不舍,就差 拉着他的衣袖劝他留下来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身后隐隐传来一声闷响,然后是一声极其压抑隐忍的呼痛声,一棵大树晃动了几下,很快便停住了。 崔希乔道:「他不会去踢树泄愤吧?」 陆敢当一脸严肃:「他现在没了武功,想来痛的那个是他自己。」 崔希乔摇头:「他还是没学会那个平常心啊。」 陆敢当悠然道:「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栘。」 宴罢,乌兰王召集群臣,商议向南朝派遣使臣回礼之事,桑卓主动请缨,要求亲去南朝。 乌兰群臣纷纷反对,都说大王年事已高,王子要留下以防不测,这样说的时候,都偷偷瞄向花不措。 花不措只是笑笑,倒是乌兰王开了金口:「让他去吧,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支持几年,让他多见见世面,也多明白一些为 王的道理。」 事情就这样定了。 临走的时候桑卓嘱托花不措:「我不在的时候,父王就麻烦你照顾了。」 花不措点点头,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你是要去找那个人么?听说他离开了南营,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桑卓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没有打算刻意去找。南朝的人喜欢讲缘分,倘若有缘,我们总能见到, 若是无缘,也就罢了。」 花不措笑道:「你放心,你们总是能遇到的。」 「为什么?」 「一个人若是为你做到这种地步,就算他自己想放手,这颗心也是割舍不下的。」花不措说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本不该 出现在他这样的人脸上的细腻神情。似是惋惜,似是惆怅,似是留恋,又似是一种解脱。 见过了南朝天子,上呈了国书并礼物,备述了两国通好之意,少不得在南朝的盛情挽留之下,又在这京都繁华之地逗留 了些时日。这里的风光与乌兰大不相同,数不清的高楼广厦,看不尽的舞榭歌台,更不要说美酒佳酿应有尽有,珍馑玉 馊见所未见。哪怕住在驿馆之中,丝竹管弦也是时时入耳,莺声燕语处处可闻。 一干乌兰使者哪曾见过这样的繁华景象,一个个都看直了眼,迷花了心。驿馆哪里坐得住,成天往外面跑,还不忘拉着 桑卓。桑卓倒也老老实实跟他们出去,只是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能引起的他的兴趣,他的目光总是游离在这之外,好像 在寻找什么。 这天傍晚时分,摩里等人打听到一家酒楼颇为有名,拥着桑卓便去了。这酒楼地处城郊,依山傍水,楼前楼后种满了花 树,正是花开时节,那树上生一种淡黄色的小花,一簇簇的,看不十分显眼,那香气却着实了得。在树下走过,连衣襟 都是香的。 摩里叹道:「有这样的美景,也不枉走了这许多路。」向店家打听,原来那花叫做桂花。 找了个齐楚的阁儿落了座,摩里也不点菜,只吩咐:「把你们店里有名的菜都上一轮来。」 那店家知道来了豪客,喜笑颜开地去了。不一会儿酒菜上齐,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众人提筷欲食,忽然有个南朝男子笑嘻嘻走了过来:「看几位言谈举止,恐是外邦人士吧?」 摩里点头:「是啊,你倒挺有眼力。」他们一行人为了不引人耳目,每次出来都换上了南朝服饰。 那人笑道:「我们这些生意人,走南闯北的,人见得多了,多多少少会分辨一些。」 「你做的是什么生意?」摩里来了兴致,身子挪了挪,让出一点空儿来,那男子就挨着摩里坐下来。 那人喝了杯酒,笑道:「宝贝的生意。」 一个乌兰侍卫问道:「宝贝不是都应该在你们的皇宫里么?」 那人笑而摇头:「天下的宝贝千千万,就算把皇宫堆满了也装不完啊。总有一些珍宝遗落在民间,也就成就了我们这样 的人。」 摩里笑道:「吹牛谁不会,你有什么宝贝,何不拿出来看看?」 那人四下看看,咬牙道:「也罢,就让众位开开眼。」 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他故意慢慢打开来,引得众人伸长脖子去看。 「呸,我道是什么宝贝,原来是块石头。」摩里难掩失望之情。 那人摇头:「这位兄台,你这就不懂了,这是一块宝玉啊!」 摩里拿起来左看右看,又给桑卓看了一回,两人一起摇头。 「早听说你们南朝人喜欢玩这石头,我倒看不出它有什么用处。」摩里说着,把宝玉扔还给他。 那人慌忙接住,一个劲儿叫作孽。「你们是不知道这玉的好处,这可是有名的『骊姥玉』。听说当年骊姥羽化成仙,留 下了这一块玉在人间。这玉沾了骊姥的仙气,配上它的人可以长命百岁。」 众人都摇头笑道:「哪有这样的事!」 倒是桑卓心中一动:「此话当真?」 那人道:「兄台若不信,不妨回去查一查《南风传》这本古籍,上面记载着淮南一老翁得此宝玉,活到百二十岁。这可 是有籍可考,不是我杜撰的。」说着一本书来,指着一处道,「看,就是这里。」 众人看时,果然见到一段记载;旁边还有宝玉的配图,果然就是他手中这块的模样。 桑卓又拿过那块玉来,左看右看,问道:「这宝贝你是怎样得来?要卖么?多少银子?」 那人眼神中光芒一闪,正要说话,忽听一人说道:「兄台的骊姥玉能否也借在下看看?」 听到这声音,桑卓的心忽然跳漏了一拍,手上拿捏不稳,那玉掉了下来,幸亏摩里及时接住。 抬头看时,一个白衣青年含笑而立,一阵风吹来,带起了他雪白的衣襟,那桂花的香气就像是从他衣下飘出来的。 摩里也惊住了:「你……不是……你……」 白衣人还是安安静静的道:「此玉能否借在下一看?」 卖玉人还想说不能,摩里已经巴巴地递了过去。 白衣人看了看:「此玉我也只是从书中看过,如此珍物,价值必当连城,不知该如何分辨真伪呢?」 卖玉人道:「有图为证,自然是真!」 白衣人笑道:「兄台不要说笑,把这图拿到玉石街去,一天能造出几百个。你这说法,只能唬一唬外邦人罢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脸上都露怀疑之色。 白衣人又道:「我倒有个办法,可以鉴定此物真伪,不知兄台可愿一试?」 「什么办法?」 「我博览群书,见那《搜珍记》曾云,此物遇水不溺,人若落入水中,持此物可以自然浮起于水面。倘若此物是真,今 天便能有幸见此奇景了。」 卖玉人抖声道:「你这说辞也太荒唐。」 白衣人笑道:「若说荒唐,长生不老岂不更甚?」 众人听了,开始起哄:「你这既然是真宝贝,下水走一遭让我们见识见识又如何?」不由分说簇拥着卖玉人,往那岸边 去了。 桑卓忍不住问:「真有什么《搜珍记》?上面真有这样的记载?」 白衣人笑道:「《搜珍记》是有的,那记载不过是我看此地正好有水,随口一认。」 说话间听得一阵哄笑,卖玉人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狼狈万状的逃走了。 桑卓也忍不住一笑:「你这人表面看来随和无害,内里却可怕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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