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让自己看见的,是幻化为梦境形式的但丁的过去。性命受到收养家庭的母亲所觊觎,为了守护自身而杀害刺客的少 年……抱持着那种想法,应当没有人会不感到胆怯吧。 「在那之后,但丁仍然持续被狙击吗?」 ……在十分看好他的资质的代理城主建议之下,他迁居到领地郊外。在那里他练习剑、弓箭、枪……林林总总。还集合 了领地中的地痞流氓,训练成士兵。 为了克服恐惧与悲伤,但丁竭尽所能地磨练武艺。 那份心情阿尔文也能够痛切体会。因为自从父亲亡故之后,阿尔文本身也经历过那种时期。 「既然住在凡戴克会让他产生那种想法的话,我真希望他回来……」 缓缓坐起身子,阿尔文说道。但是紫罗兰的精灵却左右摇着头。 办不到。 「为什么?这里没有任何人会将但丁赶回去啊。」 他想要回来。同时也不想回来。因为他深爱着贝涅波廉特,同时也憎恨着。 摸不清他的意思。 正打算问得更详细时,但丁呻吟着,翻了一个身。精灵快速地拍动翅膀,眨眼之间便消失了。 轻轻地——试着触摸但丁脸颊上的伤痕。 僵硬的肌肤令人心疼,一回想起在梦中见到的少年时期的但丁,胸口便紧紧地被揪住。尽管明白这份同情并非但丁所期 望的,但眼泪却满溢而出无法停止。 滑至下颚,「啪哒」一声滴落的一颗泪珠,在床单上晕染出圆形的斑痕。 但丁干涸的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 将耳朵靠近,听见他呢喃的话语,阿尔文紧咬双唇压抑呜咽。 低沉嘶哑的嗓音宛如孩童一般,以蕴含不安的语调呼唤——「母亲大人。」 但丁恢复得很快。果然是因为锻炼身体的方式不同吧。 等到第二天早晨,热度也降了下来,结果反而是在现场熟睡的阿尔文被他摇醒。连忙惊慌地爬起,将手抬到嘴角确认有 没有流口水。看来好像没问题。 坐起上半身看着阿尔文的但丁第一句话出口的,是「你在做什么?」 「……问我在做什么……在睡觉。」 一面揉着眼睛,阿尔文一面回答。 「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方睡觉?」 被一如往常的不快表情,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但丁的发间明显夹杂着睡翘的部分,尽管那有些滑稽,但是觉得现在似乎并不该笑,阿尔文于是装出严肃的表情。 「我原本是在照顾你,但是不小心睡着了。」 「你说照顾?」 他仍然带着几许憔悴感,杂乱的胡须让看似健壮的下颚更增刚毅。在诚可谓英气逼人的容貌间,瞳孔中的紫光困惑地摇 晃着。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彷佛在诉说他是真的不知道似地,但丁将肩膀后倾靠上枕头。 深深的叹息传来。 「但丁?」 「你忘记我对你做过什么事了吗?」 被他恶狠狠地瞪着瞧后,阿尔文噘起双唇。 「我没忘。不可能忘记吧?那种事……」 「明明没忘,竟然还这么做。照料凌辱过自己的对象这种事,我实在无法想象。在落马的那个瞬间被你补上致命一击, 我反而还比较能够理解。」 撩起凌乱的浏海,「啊,还是说,」但丁继续。「意思是要让我早日康复,在母亲的坟前向你致歉吗?好啊。要怎么做 你才会高兴。五体投地的陪不是吗?亲吻你的鞋子?还是想要将城堡里的人全部集合起来,让我在众人面前下跪吗?」 接二连三地被如此问道,阿尔文丝毫没有动摇。看着那样的但丁,简直令人涌起一股想要微笑的心情。 「——换句话说,你也有自觉自己做了即使受到这种待遇也无法反驳的事?」 面对这个质问,但丁突然别过视线答不上来。 狡猾的男人……不如说,简直就像个孩子,他心想。费尽心思地保护自身,因此忽视事物的是非对错,这不正是孩童的 特征吗? 虽然是一个相当不苟言笑的孩童——如此一想,就彷佛能够原谅这名男子了。 「已经没关系了。」 「怎么可能没关系啊。」 但丁用一副与其说是懊悔,不如说是自暴自弃的口吻回答。 「真的没关系。看见你坠马的精采模样,我也不在意了。相对的,我希望你能够发誓不会再次犯下相同的过错。不是向 神,而是向令堂发誓。」 「……噢。」 「不应该说『噢』吧。要说『我会好好发誓』。」 认为只有这一点没有办法让步,阿尔文于是要求口头上的保证。但丁虽然无礼地咋舌,仍然响应:「知道了。」 「我发誓总可以了吧。我发誓——向我的母亲,起誓。」 将母亲这个词汇说出口的一刹那,不难发现但丁的眼眸微微地闪烁了一下。 「那样就好,我相信你所说的话。」 「哈哈,真是个无论什么都轻易相信的男人。」 轻轻压着侧腹,但丁嫌恶地直言不讳。见他略为歪着头的样子,大概还是十分疼痛吧。阿尔文心想待会儿该请人准备药 草制成的膏药,但没有将它说出来。说了也只会被他用厌恶的口气回嘴吧。 「我啊,就是讨厌你这一点。滥好人到那种程度,根本是接近病态。」 「哦。你果然讨厌我啊。」 经他明白地阐述之后,心情变得益发轻松。与其面对隐藏在扭曲嘲笑中的憎恶,被他人用一脸认真的表情直言讨厌,人 类似乎会显得比较自在。 「是啊,很讨厌。一看见你就心烦。你也差不多,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男人了。可爱的小但丁已经消声匿迹啰——不 如早早将我们赶回去吧?」 「我没有那个打算。按照当初预定的,你想要待多久就待多久。你不是也还未去凭吊你母亲大人的坟墓吗?」 完全变得惹人生厌的小但丁,用那张毫不可爱的脸孔瞥了阿尔文一眼,企图说此什么时却轻轻地咳了起来。 他立刻拱起背脊。咳嗽的震动传递至肋骨,因此似乎很痛。 「我马上请人准备冰凉的柠檬水和蜂蜜。餐点呢?」 「……我要吃。」 望着语气粗鲁地回答的但丁,阿尔文露出微笑。有食欲是一件好事。 但丁当天下午便离开床铺,到了傍晚则在中庭走动,隔天甚至到城堡外头去了。然而骑马的震动毕竟还是会影响肋骨, 所以他徒步在村中散步。 阿尔文也几度随行。 原本以为会让他感到不悦,却没有被拒绝。 而理所当然的,他也没有表现出欣喜的神情。连正眼也没有瞧一眼走在身边的阿尔文,只是径自前往自己想要去的场所 。他似乎已经进出过好几次奇达师傅的工房了。 再经过五日,但丁跨上爱驹。在一旁待命的修察觉阿尔文一脸担心的表情,于是说明:「他用棉布牢牢地将身体固定住 了喔。」 「我认为即使如此还是会很痛,但是不能骑马这件事似乎比较令他无法忍耐呐。」 「忍耐力很强,个性上却无法忍气吞声,这一点很微妙呢。」 话中带刺地如此嘲讽的人是威廉。修一面略为瞪着他,一面回嘴:「如果换成是你,八成光是挫伤指头就没办法骑马了 。」 「我可不想被除了骑马挥剑以外没有任何才能的人说教。」 「你才是,整天净是清点葡萄酒桶和麦袋,小心下半身会变得迟钝喔。」 「因为那是我的工作啊。」 「是吗?我的工作就是专门挥剑。」 「哼!」两人互相撇过头去。尽管威廉与修经常便像这个样子斗嘴,但事实上或许非常臭味相投吧,想到这边,阿尔文 偷偷发出苦笑。 但丁黑褐色的马匹,相当聪明伶俐。 它可能明了主人正身负重伤,因此虽然平时总是展现豪迈的奔驰英姿,今天却有别于平常地谨慎前进。绕行城堡中庭一 圈之后,但丁来到守候在花坛前方的阿尔文面前停下马。 「我想去墓地。」 他从马上朝下望着,简短地说道。 「因为只有在小时候去过一次,所以记忆模糊。替我带路。」 听见他傲慢的语气,威廉皱起眉头,阿尔文则爽快地答应道:「当然好啊。」 立即请人备马之后,两人前往森林中的墓地。 村民们的墓地位于教会的腹地之内,但是欧基弗家族的故人们,因循着古老的传统被安葬在位居森林深处的圣地之中。 倘若以普通的速度骑马前进大约一个小时,就能逐渐看见只有祭司与欧基弗家一族的人们才得以进入的墓园。 较周遭稍微高出几分的丘陵地带上,堆积而成的低矮石壁绵延不绝。 阿尔文与但丁下马,将脚步踏入石壁的缺口处。由于是代代祖先的墓园,因此墓碑的数量相当可观。 「在这边。」 走在前头的是阿尔文。高耸的菩提树的树荫下,座落着但丁母亲的坟冢。每一座坟墓虽然都经过悉心打理,但是这片区 域却美上一倍。理由清晰可见。 「……紫罗兰……」 但丁喃喃自语。 紫罗兰的花朵在墓石周围宛如地毡一般延伸不断。而现在正逢盛开得最为灿烂的时期。 「是谁种的?」 「嗯?啊,是艾娃喔。据说这是因为你的母亲大人喜欢紫罗兰。」 「是吗……」 轻声回答后,但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紫罗兰。这么说起来,两人再会时也是在紫罗兰的花田中。对他而言或许是一种特 别的花卉吧。 「我会待在那一边的玫瑰丛附近。你慢慢和母亲大人说话吧。」 此举中虽然也包含了不愿令但丁分心的体贴,但其实阿尔文也有想要凭吊的墓。 与紫罗兰的墓碑稍微有一段距离,在蔷薇树丛装饰之下的,是最敬爱的双亲以及——另一位重要的人。 首先得先寻找供奉给双亲的花朵。 「我可以,摘一点吗?」 朝树丛询问之后,蔷薇的精灵从树叶的阴影中探出头应声回答:不可以摘花苞喔。阿尔文回应:「我知道了。」接着将 手探向已经完全盛开,但尚未面临凋谢的白蔷薇。精灵轻盈地飞过来,朝目标中的蔷薇「呼」地吹了一口气。于是荆棘 便纷纷掉落。 「谢谢你。」 彷佛窃窃私语般地道谢后,折下蔷薇。 弯下身子,献在父亲与母亲的坟前。 在心中向父母亲报告但丁来访。以及他成为英挺的骑士,让自己吃了一惊。但丁在凡戴克受尽辛劳的事实,和其他的纠 纷就没有转达了。应该没有必要让寂静沉眠的死者感到悲伤才是。 温柔的微风吹拂,轻轻摇动墓前的蔷薇。 感觉这彷佛是双亲对自己说了些什么,阿尔文独自微笑。 在距离那儿数步之遥的地方,尚有另一座坟墓。 那是身为叔父的吉尔伯特·欧基弗所沉眠的场所。 墓碑上头刻着「身怀沉静勇气的男人,于托尔特洛光荣牺牲」。所谓的托尔特洛,是五年前托波罗伊王发动战事的土地 。敌人为企图谋反的当地大贵族,是一场历时两个月,既漫长又艰辛的战争。 托尔特洛之战一役中,当时十九岁的阿尔文也参加了。 那是第三场战役,在此之前他都是以见习骑士的身分与叔父共同参战。前两次为小规模的战役,而且由于在后方支持的 缘故,所以不曾遭遇生命的危险,而这一次总算是以骑士的名义所参与的战斗了。战争的规模,也是无法与至今相提并 论的浩大。 阿尔文很兴奋。 胸中雀跃,立誓要亲手为了国王打倒许多敌人。 然而吉尔伯特叔父,却在开战前一天夜里特地将阿尔文叫了过来如此说道。 ——听好了,阿尔。千万不要乱来。比起建立功勋,要先想一想如何活下来。 那时还扎着一头长长金发阿尔文,惊讶得连眼珠子都快要掉了下。内心甚至愤慨地认为,在战争之前就说这种话到底是 何居心。 ——叔父大人,您是叫我成为卑鄙小人吗?明明承蒙您那番严厉的指导,在决战前一天却这么说也太过份了。我完全没 有舍不得这条命的意思。——珍惜生命。就是为了不让你送死,所以我才严格训练你。 低声细语着,叔父如此说道。 他是一位鲜少露出笑容,表情也几乎不曾改变过的男人。拥有一头亚麻色的头发与带着黄褐色的绿色瞳孔,是个适合在 下颚蓄胡子的美男子,但是同时他既沉默寡言又乖僻。 连在欧基弗一族中也被评断为怪人,十几岁末便外出族行,此后超过二十年都不曾再回到贝涅波廉特。甚至有人谣传他 或许已经死了。 他突然返乡,是在阿尔文十六岁的时候。继承亡父的地位,成为领主之后已经过了四年。 当时因为还过于年轻,所以一直由身为远亲的罗兰夫妻担任阿尔文的监护人……叔父在这个结骨眼上回来,于是引发了 纠纷。就血缘而言,吉尔伯特叔父与阿尔文较为接近。换句话说,事情演变成倘若要担任监护人,他或许会比较适合的 局面。 事实上,罗兰夫妻是令人不得不提防的人。 轻蔑当家的阿尔文的想法一目了然地展露在表情与态度上。他们带过来的家臣们也如出一辙,我行我素的行为举止简直 不堪入目。当时,欧基弗家的总管是威廉的父亲,与他们夫妻俩之间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的冲突。罗兰夫妻想要篡夺欧基 弗家的意图众所皆知,然而阿尔文却尚未有能力阻止那件事。 监护人换成吉尔伯特时,他真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并非表示信赖吉尔伯特叔父。 再怎么说他都是一个木讷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如评断般地是个怪人。 关于领地的琐事,他几乎全权委任给总管。偶尔会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在村中闲逛,与村民一同喝啤酒。接着返回城堡之 后,便小声地喃喃自语着「大麦似乎欠收」这一类的事。做礼拜的时候总是在打瞌睡,也完全不曾向阿尔文和艾娃进行 与道德有关的劝说。 然而,在武术相关方面,却彻底地受过他的指导。 以增强基础体力为首,剑、弓、长枪……阿尔文也紧紧跟上严苛的训练。他特别擅长弓箭,经过一年后便能够比城堡中 所有的士兵都更为准确地射中目标。 想要变强。 变得不会被任何人轻视,能够守护自己的领地一般地,强悍。 尽管如此,开战在即的时候,吉尔伯特竟然说出「性命比功勋重要」这种话。 ——我是骑士,区区死亡我根本毫不畏惧。 ——倘若你死了,这片贝涅波廉特会变成怎么样呢? 面对这个疑问,阿尔文浮现出讽刺的笑容回答。他猜想反正这个男人,也不过是与罗兰夫妻同为一丘之貉罢了。八成是 觊觎贝涅波廉特的爵位吧。 ——很可惜,那不会成为叔父您的囊中物喔。我会让艾娃嫁人。 ——我才不需要什么领地。 听见他发自内心彷佛丝毫不感兴趣般的答复,阿尔文困惑了。 ——因为被土地所束缚实在不符合我的个性呐。但是啊,阿尔。 停下磨剑的手,吉尔伯特望向阿尔文继续说。 ——贝涅波廉特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虽然不知道是谁会成为艾娃的夫婿,但如果是个看不见精灵的人,要治理这块土 地可是难上加难。 ——但是……反正,我还不是…… 阿尔文并未将话全部说完,停下了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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