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到了前厅侧边的小屋,自由侍童先准备了滚烫的茶水,放到婴宁怀里,要他呈到前厅去。婴宁隐约知道司徒在前厅 接见贵客,依旧懵然不知司徒突然叫他前来奉茶的用意,就如同他想不明白司徒为什么突然想要调他到身边侍奉一样 。 方行至厅外,就听见里面有陌生的男音,怒气冲冲地大声质问着:“四弟你实在欺人太甚,你的心既然不在默之身上 ,为何不肯放他一条生路。”听着声音,颇有些声嘶力竭,说到后面,不知道想到什么,那个声音又软了两分,却依 旧带着悲愤:“我已经远遁南陵,默之当年纵有过错,这些年受的苦也已足够。你何必……还要如此作践他?!!” 不容多想,婴宁只得低头入内,眼光不经意间触到司徒的脸,觉得他眼底寒意凛凛,夹杂着杀气扫来。婴宁心中暗惊 ,避开那骇人的视线,低眉垂首,替来客递上热茶。 司徒语调冷淡,说出的话却是客气,冠冕堂皇:“三哥哪里听来这些闲碎言语,默之是本王的楚君,本王敬他爱他还 来不及,怎会有‘糟践’一说?” “哼!何必再装腔作势,你对他如何,你我心知肚明,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带走默之。” 端卿王爷的楚君殿下,当年才名显赫的皇子太傅,姓谢名语陌,连先皇都称赞,“太傅容美而气华,乃肱骨良师,巍 然有魏晋风范”。可是鲜少有人知道,太傅谢语陌突然辞官,搬入端卿王府安心被册封为楚君的前因后果。此刻两位 王爷在此明争暗讽,言语间对谢语陌直称其表字“默之”,足见三人间关系亲厚,渊源匪浅。 心底隐约的那种预感和猜测渐渐清晰,浮出水面,婴宁惶然如弃兽,举目四望,却只是司徒隐含暗示和冷酷的眼神。 “三哥逾矩了吧?默之是我的人,三哥口呼其名,语态亲昵便也罢了,却还出言不逊,若是传了出去,外人恐怕只当 我皇室靡乱不堪,为一宠侍而兄弟相争。” 端泽王爷眼目尽红,握着拳的手青筋暴起,凄声道:“我不与你理论,默之在府里过得如何,你最明白不过。便是这 回烧了数日,又何曾见你去看他一眼?!” 司徒脸色逐渐转沈,语气也不再客气:“我王府里的事情,三哥知道得倒清楚。” 一个眼刀飞向端茶的婴宁,婴宁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终于把心一横,端了茶靠到端泽王爷身侧,轻声道:“王爷 请用茶……” 端泽王并没有理他,而是直愣愣地盯住司徒,道:“我要见默之……啊!!”忽地如遭点击地惊起。 一语未毕,婴宁双手倾斜,滚烫的茶水倾出,有大半倒在了端泽王的衣摆之上。婴宁心中宛如死灰般一片沉寂,闭上 了眼,跪下身去颤声请罪:“奴才失手,王爷饶命!”悲切之中,声音里亦带上了无尽凄凉,听在耳中却似闯下大祸 后的恐惧惊慌。 端泽王身份显贵,被烫了一身,羞恼自不用说,又在气头上,两眼血红如怒兽,怒斥一声:“混账奴才!”抬起右脚 狠狠踹在婴宁胸前,直踢得他滚出尺余远,犹不解气,跟上前又狠狠踢了他两脚。端泽王心中有气,既不能拿司徒撒 气,这个撞到枪口上的奴才自然就成了发泄怒气的对象。 一缕血丝沁出嘴角,婴宁倒在地上,胸口血气翻涌,腥甜的味道涌到唇齿之间。眼前一阵发黑,身上被踹到的地方一 片火辣辣的疼,端泽王虽然没有用上真力,却到底是习武之人,又是个健硕男子,这几下踢实以后,婴宁甚至有种被 踢碎了全身骨骼的错觉。忍耐着浑身剧痛,挣扎着起来恢复先前的跪姿,胸腔里那颗跳动的赤子之心被彻底揉碎,婴 宁四肢百骸无不疼痛,眼前眩晕不止,心却冷了灰了,空空茫茫的,只是一股子辛酸难以压抑。 闭了眼,不去看司徒面带快意的脸,安静趴伏在原地,等待随之而来精心蓄谋的惩戒。 “混账东西。来人,拖下去,拶指处置!”司徒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婴宁恨不得将双耳也蒙上,听不见了,便不会 这般心痛如绞。 端泽王并非生性暴虐之人,方才盛怒之下被茶水泼了一身,未及细想便动手教训了那个奴才,可是多半却是因为迁怒 于他,宣泄自身愤恨而已。后来减到蜷在地上的孩子瘦弱单薄,被他踹得不轻,缩在地上挣扎着跪起,心中早已后悔 下手太重。此刻听见司徒还欲罚他,不忍地出言相劝:“不过一个奴才,我也教训过了,四弟不须小题大做了。” “三哥不知,这个贱奴在我府中向来刁钻惯了,今日奉茶,居然还敢烫伤了三哥,实在该死。如若不重罚,如何威慑 王府众人。”司徒目光如炬,射到婴宁身上,语意中残忍尽现:“还不拖下去!” 耳中听着司徒颠倒黑白的话,心头漠然,身心俱疲。 端泽王爷和司徒的争执渐不可闻,婴宁被强硬地摁在了青石板地上,膝盖重重磕上地面的时候免不了一阵透心彻骨地 疼。婴宁的意识恍恍惚惚,有人将他的手摁在平面石板上,手掌被迫撑开,手指被分开套进了拶子里。 ——不能说不怕的,硬木硌在骨节上,压迫着脉络,粗糙的质地磨得他的手指隐隐发疼,这样清晰地感觉,触动着他 心中某根叫做“恐惧”的神经。 他没有立场拒绝,连求饶的机会也没有。拉线向两边拉开的时候,婴宁的身体禁不住地颤抖,已经有心理准备,却没 想到会这么痛的。拶子里的拉线拉至尽头的时候,婴宁的耳边听到了一丝很轻很脆的“吱嘎”声,他也终于没忍住痛 呼出声。凄惨地细细抽泣,原本一把清爽的少年嗓音,此刻宛如裂帛一样咿呀刺耳。 陷在拶子里的手指已经血肉模糊,拉线又被一点点拉紧,婴宁甚至能听见自己皮肉分离骨骼碎裂的声音。那种疼痛,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地累加在伤口上面,根本就忍受不了!不一会儿,婴宁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疯了一样的去拔 手指上的拶子。当然这样的挣扎只一会就被紧摁住他的两名侍仆压制住了。 泪流满面,恍惚之间,婴宁眼前浮起了此生见过最美的画面,淮水边盛放的桃花,桃花树下司徒温柔深情的笑意,簪 在发间的桃枝鲜艳如昔,那抹绯红就如他之间模糊一片的红色。 婴宁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他在花丛中奔跑,骄阳如火,阳光下的花海美得炫目。 司徒站在花海的尽头向他展开双臂,他踌躇不安,却在那人温和的笑意下,撒开步伐奔向他的怀抱。梦里的司徒眼角 眉梢尽是温柔,连脸部的线条也柔和圆滑,他宛如一只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的景象渐渐变了。 花海尽头失去了那个温柔笑着的男人,连脚下开得妖冶的花朵也大片大片地枯败凋零。落下的花瓣触到泥土,融化成 红色的液体。目光可及的视野里,只剩一片绝望的殷红。漫涌着将他淹没。他张大了口,拼命挣扎却叫喊不出,四肢 突然被束缚,血红液体淹过头顶,没顶的窒息和绝望包裹住周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他,向深处沈没。 窒息感越来越清晰,婴宁蓦然一惊,终于从梦靥中解脱,睁开了眼。 手上的拶子已经被撤去,婴宁两只肿的骇人的手包裹了层层纱布,屋内一片黑暗,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漠然无声 。 无声地喘息,在安静的房间里轻轻晕开。婴宁一点点地用手肘撑起上身,双手伸到眼前,呆呆地看着被绑成粽子似的 的双手。即便这样一动不动地举着,手指还是疼得厉害。十指连心,婴宁的脸色白得不似常人,倒似鬼魅。 门被推开,进来的小童看到坐起的婴宁,将手中的水盆放下,道:“你可算醒了,整整烧了三日了。”见他愣愣地盯 着双手,便说道:“王爷请府里的御医看了,用了接骨续筋的良药,只要好好养着,不会留下病根。”犹豫了一会, 最终还是说道:“只是以后,怕不能再拿重物了。” 婴宁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还是一言不发。 小童叹了口气,道:“你也想开点,拿滚茶倒在了端泽王爷身上,这样的处罚已经是轻的了。况且王爷还不计前嫌, 破例允了御医诊治,若非如此,你这双手废了还在其次,恐怕连小命也丢了。” 婴宁依旧不说话,那小童复又摇摇头,似是恨其不知感恩。 手上的纱布被解下来,十指指节处红肿破烂,十根手指都变成了紫黑色,夹杂着一块一块的红色肿瘀,光是看着都觉 得吓人。 小童洒了药粉上去,看他那动作和神情,仔细小心得紧,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样。要是觉得婴宁抖得厉害了,就停 下来,往伤口上轻轻吹口气,问他:“疼得厉害吗?”见婴宁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不说话,倒也不恼,接着说道 :“这瓶是‘霜华露’,是顶好的御廷伤药,再用两天伤口就不会觉得疼了,不过这两天你还是得先忍忍。对了…… 小心别碰水,这药遇了水也就没效果了。” 婴宁总算抬头看了一眼替他换药的小童,伤后的他倚在床边,透着一股异样的病态和脆弱。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两 个几不可闻的字:“谢谢。”说罢又垂了眼,那副样子,既不是痛苦哀嚎,也不像顾影自怜,就是浑身上下透出股死 气,没来由的叫人心里堵得慌。 原本该是个雪样琉璃般的玉人儿,此番摧残折磨,却真是毁得彻底了。 小童替他收拾好伤口,似是不忍心再看他的惨状,于是又是轻叹一声,端了盆子出去。 婴宁心中苦涩抑郁,更多的却是凄惶和心灰意冷。所谓“雷霆雨露,俱是皇恩”,便是眼前这般情景了吧?或生活死 ,要打要罚,也只是在那人一念之间。 那日司徒在书房中那句“本王把你调到身边伺候可好?”却是未曾食言,着令他为书房随侍童子,侍立司徒左右。杂 役房的差事自是不用再做,婴宁在伤病之下,也破格得了司徒亲口许的假期,在房里养伤。 每天都是那个小童将饭食送到房里,并每日三次替他换药擦洗,言语间也多是精细体贴:担心他爱洁,便宽慰:“这 几日大病初愈,姑且沾不得水,得到手上的伤好利索了,再好好洗洗。”担心他怕疼,便轻哄:“好了好了,再过两 天伤口长了痂,就不会再疼了。”担心他抑郁,也时时开解:“王爷心里到底是记挂你的,你也别不信,以后一心侍 奉,还怕不能苦尽甘来吗?”……如此种种突如其来的贴心照顾细语安慰,反倒叫婴宁觉得惶惶不安。 他也是偶然得知,这名小童原本伺候的司徒的起居,在他受刑昏倒高烧不退的时候让司徒拨了过来照顾他。婴宁已经 怕了司徒的喜怒无常,那人每次的温柔过后,总要他付出些相应的代价。此次又受了这格外的恩典,那人却又想从自 己身上再做些什么? 现在的婴宁犹如惊弓之鸟,每日惶惶,提心吊胆地就怕司徒突然又想起什么新法子折腾他。 在这样的担惊受怕中,婴宁的身体逐渐好起来,十指虽然还显红肿,却已经褪了瘀伤肿块。再过几日,小童便试着要 他弯曲手指练习指节的灵活度,还经常帮他揉捏关节僵硬处,絮絮说道:“顶漂亮的一双手,要是废了还真可惜了。 现在别怕苦,多练习练习,以后能恢复多少,就看你现在用多少功夫了。”明明是和他差不多的年纪,讲起话来却总 是老气横秋的,一幅教训人的口吻。他毕竟也是个半大的孩子,童真心性未泯,和婴宁呆久了以后,也会闪着狡黠算 计的阳光拿婴宁来打趣,时常逼得婴宁满脸通红无言以对才肯罢休。 朝夕相对,婴宁从最初昏迷中醒来后的沉默戒备,到后来和那小童日渐亲近。 在这样安宁无波的日子里,婴宁终于还是接到了司徒召见的口谕。 那天是婴宁能够下地走动后的第三日,小童像往常一样,推门而入,神态却无比恭谨郑重。他逆着光抬起头,看不清 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声音却极是严肃端正。 他说:“王爷要见你。” 第十一章:旧事已过 端卿王府,书房。 端泽王坐于下首,不过十几天光景,原本盛气凌人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下巴上挂满了细碎的胡茬,仿佛一夜之间老 了十岁,整个人都委顿黯淡了,连声音都显得苍老无力:“老四……我今天来,是想见一见……”说了两句,却像是 突然哽咽,语调微微发颤,终于说出那两个字,“……婴宁。” 司徒哂之,成竹在握,却故作不解:“哦?那个贱奴……倒不知三哥何时关心起他来了?” 端泽王乍闻“贱奴”二字,想到前日也是在这王府中,那个清瘦怜人的孩子将热茶倒在他身上,换了他盛怒之下的三 脚重踏,以及随之而来的拶指之刑。他还记得那天,匍匐在脚下颤抖的瘦小身子,那嘴角映着苍白脸色鲜红刺目的血 丝,被侍卫拖拽出去安静且乖顺的姿态。那日的回忆被司徒这两字“贱奴”尽皆勾起,悔痛如刀绞,寸寸割裂心口。 “我……”心头五味杂陈,端泽王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我就想见见他。”神色凄楚,语气哀婉。 “三哥难得来我的王府,却心心念念一个奴才,若是叫王妃知道了,不知会作何反应?”司徒细细地打量他的三哥, 见他心神不宁,眉宇间显是有无穷的痛悔、焦虑、哀伤,心中竟是暗暗觉得快意。他等这一天,也实在等得够久了。 “路随风是你的人吧?”看着司徒眼角眉梢间毫不遮掩的得意和痛快,端泽王细思近日琐事,一颗七窍玲珑心哪里还 想不明白前因后果,指着司徒,悲声道:“逍遥谷的暗影盟向来独来独往,是我疏忽大意了,竟然想不到他会是你的 人。十万雪花银,却白白为他人作了嫁衣。”忆极此事,悔恨交加,“我早该想明白……我用十万白银请暗影盟暗中 寻找瑶姬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凑巧,早不知道晚不知道,偏偏等我入了京见了婴宁,他们才查到了踪迹……老四,你 真是好心计,这一手做得够绝,够狠!”说到后面,几乎已如困兽嘶鸣,目眦尽裂。 司徒犹能不动声色饮茶,目中冷酷嗜虐,睥睨尽显:“四弟自认不如三哥和默之的心计,那才叫杀人不见血,被卖了 还沾沾自喜帮度着数银子,是也不是?” “你、你竟是还记着当年的旧事。”端泽王脸色灰白,指着司徒的手指不住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悲戚:“可是, 这些年来,我被贬谪南陵,默之也在你王府受尽白眼,纵使成王败寇,你也太过绝情,逼迫至斯!”嘶声悲吟,字字 泣血,“婴宁何辜,当年旧事,他还只是瑶姬腹中婴孩,迁怒于他受此折磨,你就恨我至此?!” 昔日先皇还在位时,皇四子幼年封王,赐封号“端卿”,生母云妃宠冠后宫,荣宠尽占无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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