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且言等在外安置妥当也走入庙中来,见到竹篱皆是一惊。如此貌美的人,却独自一人在这样的深山破庙中,着实不能不令人起疑。 浅且歌脸上虽没有表情,却显然是欢喜的,问那人:“你叫竹篱?” 竹篱浅浅笑着点头:“敢问小公子名讳?”却是直接忽略了把小公子揽在怀中的那冷面人。 “我是且歌。” 竹篱道:“咦,竹篱唤你小且歌好吗?” 浅影帝眉头紧蹙,且歌却已点头。 竹篱还想拉着新朋友回到那黑暗角落去,浅影帝哪里允许,冷冷道:“山中寒意甚重,竹公子不如一起来火旁取暖。”语气硬邦邦的,竹篱倒不同他计较,笑笑便同意了。 那边伯无也已燃起火来,几人便一同走过去,围着火堆坐下了,才取出些食物分来吃。 吃食粗糙,且绿看着七哥好是担忧,向来为七哥煮食物的他见不得七哥吃这等粗劣的食物,偏偏山中遇雨,又无法出外打些野味回来。 且歌却并不在意食物是否粗劣,只是雨天湿气重,他脊椎骨又开始疼,比往时吃得更少些。 竹篱“小且歌小且歌”地喊,浅影帝早已不快,见且歌那般欢喜又发作不得,便冷着面一直不出声。青炽等看着心惊,喘气都不敢大声。且绿见七哥吃得不多,便闷闷地窝在一旁不愿说话。且言坐在旁边偶尔向竹篱搭个话,而且歌,虽然竹篱是同他说话,但他素来便不擅言词,话说得不多,眼睛倒是一直亮亮地看着竹篱。等竹篱话罢了,庙中便只闻阴风阵阵与枯柴燃烧时的噼噼啪啪。 竹篱显然是个随性的人,对着一众陌路人仍是笑得一副可亲可近的模样,看不出有何防备;这会儿也是,不说话了临着火堆便兀自怔忪,神游天外。 浅影帝不理他,命伯无取来暖毯,把且歌裹在暖毯里,轻声地说:“笨东西,他不是怀伤。”语调意外地柔软。 且歌还在一眼不眨地看竹篱发呆的样子,这会儿听到父皇的声音,抬头看父皇,眼眸中映着火焰,顿了一会儿才说:“且歌也会想怀伤。” 浅影帝怜惜地抱他在怀里,“嗯”了一声。 抱着且歌瘦小的身子,大手在他脊背上按摩,对他说:“好了,不准再看他,疼了就睡觉,睡着了就不疼了。” 且歌头挨在父皇肩上,答:“且歌不疼。” 竹篱却在此时出声,似是叹羡道:“真好……” 浅影帝抬眼看去,竹篱正看着他与且歌,笑着的脸庞此刻却是恍惚悲伤,他的眼眸里,也有明明灭灭的火焰。 浅且言问:“竹公子自称是归家游子,家在何处呢?” “家在何方……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何处是家又有什么重要了?”最后一句,声音轻得怕是只有他一人能听见。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竹公子,这里要到江南去?不是归家?” 竹篱大笑:“公子聪颖,竹篱便是要到江南去……有人同我说过,有一天老了,便到江南去,江南好啊。” 众人瞧着他古怪的大笑,都觉得他不如哭了好。 竹篱兴致却起,转过头对着且歌笑意盈盈:“小且歌,可要听箫,竹篱吹与你听好吗?” 并不等且歌点头,从怀中掏出一管显是历经许些年岁的竹箫,便要吹起。 悠悠扬扬,呜呜咽咽,听箫的人心事刚被挑起,吹箫的人已满眼满脸的泪。 众人看着他的泪,一时怔忪。 一曲洞箫终究是没有吹完,竹篱低头抹泪,低声道:“竹篱恣情,让众位见笑了。” 浅且言他引他伤心,小心翼翼地问:“竹公子有何忧心的事,不如讲来,我等同你一道参详?” 竹篱刚想摇头,却见且歌也是皱着眉头看他,笑了笑:“倒叫小且歌也担忧了?” 执起脚边枯枝拨弄火堆,闲闲地道:“其实也并非是个好故事,只是稍嫌凌乱凄伶罢了……竹篱少时爱上一人,哈,那人也着实是个书呆子,赖在我俩同性,有违天伦。竹家倒算是名门,家里人发现了我与他的事,打断了他一条腿,以他性命相胁,命我离家去考功名。哪想命运多舛,路遇歹徒,竹篱少时倒略有姿色,便被那贪财的歹徒卖入小倌馆,至此沦落风尘六七载……而今赎回了已身,辗转回乡,才知家乡在几年前遭受瘟疫,如今早已野草萋萋、不见人影……竹篱无处寄身,便想到那书呆曾千道万说只言江南好,竹篱自是想去看一看的……” 口中似乎说着别人的故事,不见一丝自怜,脸上却是万般期望落空后的灰烬,那些层层累叠的伤心疲倦,哪是泪水能洗得尽的? 破庙中再次沉寂下来,枯木噼噼啪啪越烧越旺。 众人皆以浅且歌在父皇怀中已睡熟,却在此时听到那特殊的柔软嗓音:“竹篱去苏州,同娘和阿娅一起住。” 浅影帝低声指责:“胡说。” 浅且歌反驳:“且歌没有胡说,苏州在江南的。” 浅影帝大手盖在他眼睛上,命令道:“快快睡觉。”这山中比京影阴寒得多,这病怏怏的身子说不准怎么疼着呢,还在担心别人。 竹篱看着父子俩倒乐了,眼睛眯起来:“好啊,竹篱就跟着小且歌啦。” 浅影帝看着竹篱,语气仍是冷冷地:“竹公子看着倒洒脱。” 竹篱叹得大声:“不洒脱又能如何?竹篱身边可没有小且歌这般的可人儿啊,对不对,小且歌?” 浅且歌竟也点头。竹篱看得好乐,笑出声来。 浅影帝深深地看着他,说道:“如若我说,你的书呆子没有死呢?” 竹篱的笑僵在嘴角,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人。 浅影帝伸出手去,稍稍拉起衣袖,竹篱就看见一朵花绽放在他的手腕上,奇异地美。 浅影帝皱着眉头,很是不情愿地道:“你握住我的手腕,闭上眼。” 竹篱照着做了,也不知他要做什么。 可眼睛才合上,眼前就出现一幅画面。满目春光,视野所及都是高大的樟木,大片大片地立着,阳光寻着缝隙落下来,碎了一地,而那坐在树底痴痴读书的,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那个么…… 竹篱眼中又涌出泪来,看着浅影帝的眼神显得无助,完全没有之前的嬉笑洒脱。 除了且歌三人,其余人都是一头雾水,看得不懂。 浅影帝用帕子擦着自己的手腕,竹篱完全不理会他的洁癖,只慌张地问:“他在哪儿?” “江南。” “果然……”竹篱喃喃地道,又想起多年前那呆子怀想两人一同去江南时快乐的模样,彼时时光摇摇晃晃地在眼前铺展着。 “行之,带竹篱去找?”浅且歌问。 浅影帝回答道:“只要你马上闭眼睡觉。” 浅且歌便合上眼,在父皇怀里蹭了蹭,寻到个安稳的位置,便不再动弹了。 竹篱看着少年乖巧漂亮的模样,又古怪地看一眼浅影帝,却只问:“小且歌背疼么?”从一开始坐下来,这个“行之”便没停过为小且歌按摩的动作。 浅影帝并不答他,然而竹篱静静看着,不自觉地叹羡出声,喃喃地道:“真好……” 翌日,一行人走出破庙时,天已放晴,旭日初升,山中植木与泥土的气息一同扑鼻而来,让人欢喜。 竹篱慵慵懒懒地伸懒腰,笑着:“我跟你们一道走——去江南,是么?”眼睛里盛满破碎的阳光。笑容仍是同昨日一样惑人,却又分明不一样了。 第47章 蓝若城不大,倒也热闹。 浅且歌一行十人走入蓝若城时,夕阳已把这个小城染成大片的暖色,每个归家的人脸上都有疲倦而温暖的笑容。 竹篱骑马慢慢地走,喊且歌:“小且歌,一会儿安置好了,一起去逛街么?”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且歌在父皇的怀里被父皇用袍子裹得严实,小小挣扎才露出半张脸,应一声:“嗯。” 浅且歌对待竹篱如同以前对待母后,乖巧听话有求必应。 父皇自然是看得不欢喜,却又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的还有路人看着他们一行人目瞪口呆的情形——且歌被护得严实,旁人看不见,然而浅影帝与竹篱容貌气质皆如天人,就连跟在最后面的小厮青云也是样貌清秀气质不俗,难怪路人目光流连…… 没费力气便寻到了城里最大的客栈,竹篱兴奋地下马,口里不停催促着且歌。 且歌想翻身下马,却被父皇搂住,给系上面巾,责怪道:“不长记性,说过多少次了,不准让外人看到你的样子。” 且歌好不耐烦:“且歌不难看。” “别人会把小妖孽抓起来。” 且歌大了便不喜欢父皇唬小孩一样的语气,嘴里咕哝:“胡说。” 父皇屈指敲他的脑门:“总是没耐性!” 且歌下了马,走向竹篱,竹篱嘲笑似的也拍下他的头,说:“走吧,小宝贝蛋!” 且歌却转过身去,看到父皇还站着同伯无讲话。 好一会儿,父皇才转头看他一眼,视线又很快移开,继续同伯无说话。 伯无点头,点头,又点头。 浅影帝看伯无已进了客栈,才迈着步子走向且歌。 看着朝他们走来的浅影帝,竹篱靠在且歌耳侧吃吃地笑:“小且歌,我真是没看过比你们父子俩还黏腻的了。” 且歌疑惑地看着他,竹篱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说……”然后又补充,“其实……也挺好。”然后自说自话地点头。 还没等父皇走近,且歌便唤着竹篱:“走吧。” 竹篱问:“小且歌有什么想买的吗?” 且歌认真地想了想,摇头。 “好吧。那就随便逛逛,看到喜欢的再买。” 且歌“嗯”了一声。 这时浅影帝已走到他们身边,并不搭话,只是安静地走在且歌的左后侧。稳妥的距离,却如此亲昵。 且歌却频频回头看父皇,很是担心路人冲撞——父皇不喜欢别人接触,会起疹子。回头的次数多了,浅影帝便提醒:“好好走路。”浅且歌听父皇口气,终于放心。 三人走到哪儿都有成片呆滞的路人化作石头,竹篱不耐烦了便买两块丝巾,递一块给浅影帝。浅影帝皱着眉不愿接。浅且歌只好接过,解下自己脸上的给父皇,自己系上新的。他早已习惯父皇烦人的洁癖。 结果石化的路人几乎都跌在地上要碎掉——因为对那少年的惊鸿一瞥。 在这小城中,异族人并不多,戴着丝巾仍有些怪异,却总算没有多余的目光流连不去。竹篱便又乐起来。看着远处挂在城墙之上的夕阳,竹篱漫无目的地开口:“小且歌,你从来不笑么?” 且歌侧过头来看他,又转去看父皇一眼,“嗯”了一声,又补充:“行之也不笑。” “咦,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行之各方面都不能当作榜样的吗?”竹篱笑道,丝毫不顾忌身后的那人就叫“行之”。 浅且歌认真地皱着眉头。 二人很有默契地突然转头看行之,他仍是那副淡漠的模样,任他们看着,不动声色。 竹篱依旧是漫无目的地问:“小且歌,你是否爱行之?” 浅且歌满脸疑惑,迟疑地问:“什么是爱?” 竹篱走到且歌跟前,面对着他,惊奇地看着他,一边后退一边说道:“且歌你是如何长到16岁的?” 且歌还未来得及回答,就看到竹篱慌忙地转身:“啊……抱歉……” 被竹篱撞到的女子抬起头来,黛眉玉颜,貌可倾城,只是那眸中的寒光叫人不敢靠近。女子看着竹篱,并无过多责怪,却也不回应竹篱的道歉,神情冷漠。后面跟着的好几个小厮婢女都已嚷起来,她却仍似置身事外。冷眼扫过几人,便转身离开。 竹篱哭笑不得,这女子样貌好看,脾气也恁大了些。 听到周边的人议论纷纷: “真是个大美人啊……” “哈,朱三,你可痴看不得,人家那只是江南第一大美女!” “江南?” “诶,我也听说了,是城主的侄女儿来的……” “难怪以前没见过……” 竹篱回过头冲着且歌眨眼睛,笑得古里古怪:“江南第一大美女哦……” 一直不作声地跟在身后的浅影帝此时却揽过且歌,冷冷地道:“没有要买的东西了?那就回客栈。”话音落下,便接下且歌怀里零零碎碎的东西,要拉着且歌回去。 “诶!诶!大行之……我又没让小且歌磕着撞着,急什么啊……”嘴里这么说着,脚步仍是不得不跟上前面二人。 竹篱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逆着光线看那二人背影,夕阳涂了金边的轮廓,都穿着月白锦衣的二人,宽袖优雅的是大行之,窄袖利落的是小且歌。逆着夕阳的暖光,二人自成画卷,周围的熙熙攘攘都与他们无关。 竹篱站在画卷之外愣愣地看着,眼瞳里有一大片破碎的夕阳。 陌生却温暖的小城,令人心醉的夕阳…… 这样的美丽,死书呆子,我们错过了多少次……还要继续,错过多少次…… 可是,也是没关系的吧。 若是愿意详说,无人不同情他的遭遇,他却一次又一次地笑着摇头——被离弃伤害,受磨难非苦,得四下流离,千回百转地,之于他,爱那个人早已是不死不休的事——世上不是都说,世界上没有未完的故事,只有未死的心。 所以,书呆子,没有关系的,错过多少次都没有关系,遭遇多少苦都没有关系,我只求有一次,你带我来看这样的夕阳。为着这个期盼,我的心便可久久不死。 竹篱慢慢走慢慢想,不一会儿便被那父子二人落下了。回到客栈时,见到客栈里热闹非常,心里惊诧。 拨开人群走进去,一眼便见着了行之与且歌。二人未取下丝巾,远远地也看不清表情,却明显感到行之周身散发而出的冷肃气势。 竹篱撇嘴,这人真爱生气,一生气就让人不敢接近,亏得小且歌还一直站在他身边。 吵闹的中央站着一美貌女子和几个样貌猥琐的粗壮男子,周边倒了一地的家仆——那女子……倒是看得眼熟…… ——不正是刚刚在街市里撞到的冷漠女子么?! 光看堂中那架势,就知道是什么戏码了。竹篱想,强抢民女?这可没啥看头的。 置身事外地想着,却听到那女子冷冷地道:“你们敢如此放肆,可知我是何人?!” 竹篱好笑,小声地道:“江南第一大美女呗……哦,还是城主家亲戚……什么亲戚来着?” 边上一兄弟可热心地回答:“城主的侄女儿呗。” 竹篱笑呵呵地道声谢。 却不想那女子回答:“小女子苏轻烟,师从神医民辽。”那几个显然也是江湖人士,惊诧地道:“你……你是苏娘子?!”说话间,脚步已向客栈外移去,惊恐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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