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鹏飞覆上他的双手,淡淡地笑:「这种事,没有谁一听见就能够相信。」 「是我伤了青青……」 「你也救了她。」 「……孩子要怎么出来?」 任鹏飞略一思索,避重就轻地道:「等满十个月他的身子长全了就出来了。」 「疼吗?」 「现在不疼了。」 「鬼婆婆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句话,勾起许多思绪,任鹏飞垂下眼帘,于心底不经意地一声叹息。 「她被男人伤过,于是恨尽天下男人,想让男人也承受和女人一样的痛苦……」 「伤她的那个男人,是我爹?」 任鹏飞一时无言。 而江颖,似乎低低笑了一声,笑声萦绕在他心底,丝丝缕缕千头万绪久久不息。 任鹏飞忍不住问:「笑什么?」 「我想起一句话,」稍一顿,「父债子偿。」 任鹏飞闻言心头一酸,手上一收,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想说什么,张口却无言。 两人皆再无话,只见江颖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眷恋不已地覆在任鹏飞小腹上。任鹏飞微抬头,看见他依然盯着这处看,嘴角漾着一抹显得有些呆傻痴愣的笑。也不知怎么,任鹏飞不经意地笑了,身子挨他挨得更紧。 也许曾经后悔过,但此时,他庆幸。 「聂颖,还记得在点苍山上,你送我走的前一天吗?」 「嗯。」回答的人漫不经心地应着,「记得。」 「那一晚,是我求你……」任鹏飞脸皮再厚,有些话也终是说不出口,「因为我想……想,能不能再有一个你的孩子……」 「嗯?」江颖困惑地看他,「是因为那一晚才有的?」 任鹏飞略一点头:「是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 「是因为红痣。」任鹏飞摸上自己的右臂,「鬼婆婆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只要我手臂上出现一颗红痣,就意味着我能像女人一样怀孕生子了……那时,我与你——后来,红痣便出现了。鬼婆婆说过即便我的身子被改造过,但像一般女子一样孕育孩子还是很困难的,所以那个时候,我也是在赌……没曾想,只一晚,便有了……」 江颖握着他的双臂面对自己,点漆般的双眸满是难以置信:「不是意外……而是,你是自己想有的?你会生下这个孩子?」 「你以为我会弄掉这个孩子?」任鹏飞微惊,转念一想,又恍然,可同时心里又不免发酸。 江颖一定以为这个孩子是意外怀上的,所以认为他一定会打掉,方才如此眷恋地摸他的肚子,难不成是在心疼惋惜? 「我不会打掉孩子的。」任鹏飞心口微涩,伸手去碰他的脸,坚定地道,「千辛万苦才保住他,怎么会就这样放弃。放心吧,我会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的。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这次,给我们的孩子好好地取一个名字吧,我们一起看着他长大,好吗?」 江颖已说不出话,只能用止不住颤抖的双手把他搂进怀里。 任鹏飞头枕着他的肩膀,入眼便是一片苍白,禁不住伸出去摸,暗暗叹息,道:「头发怎么全白了?」 「没什么,练功时稍有不慎便这般了……」 听他这船轻描淡写,任鹏飞心中反而更是泛酸,手指缠着一缕银丝,怎么都不舍得放开。 「聂颖,渡厄城在世间立足这么长的时间,牵扯甚广,其中不可能没有对手设下的暗桩,让人防不胜防……」 「我知道。」江颖似乎笑了下,「我也曾在渡厄城中埋了不少自己的人手。」 任鹏飞想了一下,说:「渡厄城财大势广,也许朝廷早在多年前,就把主意打到了渡厄城身上——」 话未尽,然江颖身子却一僵,听出了他话中之话。 江颖把他推起来,直视他的双眼,道:「鹏飞,你知道了?」 任鹏飞颔首,认真地道:「我知道了你的事情之所以会透露出去,渡厄城有无法推托的关系,这件事我一定会调查清楚。」 「聂颖。」任鹏飞突然轻轻唤他。 「什么?」 「你相信我吗?」任鹏飞直直地看向他,「相信我不是那个泄露你消息的人。」 江颖抿唇一笑,「我信,只要你说,我便信。」 他的神情柔和恬静,任鹏飞看着看着,眼眶又开始烫得厉害,他把头枕回他的肩膀上,哑着声道:「我会调查清楚的,一定会把那个内鬼揪出来……我会让你真正相信……我真的没有向朝廷告密……真的……」 这时,江颖的声音响起,似从天边传来一般,飘渺得不真实:「不……鹏飞,我反而希望这是你做的……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没有一点遗憾……」 「什么意思?」任鹏飞抬头,心里头的不安滋生。 江颖轻抚他的脸,说道:「今天……真的很开心,让我再好好看看你……看看孩子……」 另一只手欲摸上他的小腹,被任鹏飞一把抓住,只见他瞪着眼问道:「你又要把我送走?」 江颖抽出手,没有放弃地继续抚上他的小腹,是在感受,也似是留恋……「再与我在一起,你会受到牵累的……」 任鹏飞目不转瞪盯着他,双手再次抓紧他的手腕:「我来找你时,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如果、如果你放心我挺着大肚子再四处找你,就送我走罢!」 江颖不说话,只是含笑静静地看他,过于平静,也过于令人不安。 「聂颖,你不信吗?」 他摇头,「不是不信,而是,太迟了……」他呢喃一般地轻语,「太迟了……」 「什么意思?」 江颖依旧只是淡淡地笑看他,不语。 任鹏飞身子一歪,倒在他的怀里,长叹一声,道:「好吧,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说罢,迟疑片刻,伸手环上他腰身。 被他抱住的人身子一僵,似是意外也似震惊,半晌才软下来反搂他,并用脸蹭蹭他的发间,举止之间皆是轻柔怜爱。 任鹏飞想了又想,终还是提及了本该尘封的一件事:「聂颖,当你还是小江时,于武林盟上被困,我有派人赶去你母亲的娘家报信……只是,晚了一步……」 为自己做过的事辩解,曾经是任鹏飞最不屑去做的事,只是如今,深怕这些事情是他与聂颖之间的阻碍,控制不了的,便想告诉他,当初的自己真的没有太绝情。 他说完后,感觉自己被抱紧了些。 「谢谢……」他听见江颖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 「不用谢……」任鹏飞的胸口泛酸,「把你救出来的人不是我……实际上,我也只是冷眼旁观的一者,如果不是你母亲行动快,或许你真的已经……」 「这事我娘和我提过,为了找我,她在江湖也买通了不少人,只要是稍有可能的人都要向她通报……而我与母亲,确实很像,所以一开始便被人注意上了,才会救得这么及时。」 「原来如此……」任鹏飞笑了笑,嘴角带着几分苦涩。 江颖伸手抚平他眉间的皱褶,「你不要自责,我不怪你……」 「有时候,我反而希望你怪我。」不然心里,闷得难受,「聂颖,让我陪着你吧……你难道不想看孩子出生吗?」 江颖沉默良久,才应道:「好……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便陪你……」 任鹏飞知道,他心里有事瞒他,可既然他不欲说出来,再逼下去也没用,更何况此时二人难得能如此平静相处,他也不忍再出言破坏。正因为知道可贵,才尽可能的珍惜。 任鹏飞卸下所有防备,静静靠在江颖怀里,手指一直轻抚他垂在颈间的白丝。 江颖低头便可见他一脸恬静的面容,双目看着他的一头白发,有一点点的入神,就如同曾经在万恶谷底,他盘坐在平静如镜的深潭旁边,一脸的悠然,那么的宁静,也那么的柔和,总令他情不自禁靠近。 本以为,此生再不能见他悠然放松的惬意神态,没曾想,此时此刻,于他怀里,于他眼前,他便这么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令江颖心中一热,不禁把他搂得更紧。 「鹏飞,谢谢你……谢谢你……」 任鹏飞浅浅地笑。 以前待他太过冷淡,现在只要稍放开心扉便能让他感动如斯,的确是他的过错,往后许许多多的日子里,他会尽全力弥补曾经的过错,加倍对他好。 便这样,任鹏飞在这个山中的院落里住了下来。 他的身体仍然不适,一下床小腹便抽疼得厉害,江颖便让他在床上躺着,什么都不用干,一日三餐与每日不得不按时吃的药皆是江颖亲自端来,此外,冷蝶儿再未出现过。 任鹏飞在屋中静养,不时听到外头有人声,便猜出这个小院里可能住着不少人,只是不知为何,除了每日出现的江颖外,竟没有一个人进入过这间屋内。 虽然奇怪,可任鹏飞也略有些庆幸,既然连冷蝶儿都知道他以男儿身怀孕一事,那么这院中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他们不知道又是何种面目,是惊恐还是嘲弄? 尽管这条路是任鹏飞自己选择的,但是他却可以预料这种事如果公之于众,将会出现的种种可能——冷嘲热讽还是好的,最有可能是被世人排斥,甚至于被视为异类或妖孽,想尽办法铲除。 他不得不承认,他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所以他宁可避着躲着—— 就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任鹏飞最后只能自嘲地这么自我安慰。 「鹏飞,你以前来过贵州吗?」 「没有。」 似乎是怕任鹏飞寂寞,江颖总是尽量陪在他身边,然后聊些不着边际的话,似乎也是在享受他们之间难能可贵的温馨。 「你知道么,因为地势险峻蛇蝎丛生的关系,贵州的山地很少有人进去,也几乎没有人知道藏在险恶环境深处的人间仙境,留在这里的这几个月,我发现了不少好地方,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带你去看看。」 「好。」 任鹏飞点点头,问道:「聂颖,在贵州的这段时间,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江颖笑了下:「想你。」 任鹏飞一愣:「想我什么?」 「想你现在在做什么,想你听到我的事会如何,想你知道我死了,会不会松一口气……」 任鹏飞伸手握住他的手,不是很用力,却很坚定,他直视他的双眼,说,「聂颖,说实话,如果是一年前的话,或许真的会松一口气……」担心青青的事情会暴露出去,担心万恶谷的一切又会重演,担心他的继续纠缠,甚至很残忍的希望他就这么消失,「可是,现在的我不会,」他摇头,「不会……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事,聂颖,把孩子生下来后,我会去找你……」 江颖一直不说话,沉默了半晌,忽尔笑了出来:「不要说这种意气话,不会的,不值得……你是天下第一城渡厄城的城主,恁地意气风发、盖世无双,你是人中之龙,鲜人能及,不值得为我这样一个丧家之犬这么做……」 任鹏飞叹息:「聂颖,你又在故意气我了,我早说过,我已经不是城主了……」 「那又如何,渡厄城终究仍是任家的。」 任鹏飞蹙眉,伸手抚上小腹,一脸扭曲地缩起身子,吓得江颖赶紧查看:「怎么了,是不是肚子又疼了?」 「是。」任鹏飞实在忍不住想瞪他,「你故意气我,我一生气肚子就疼!」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江颖手忙脚乱,又是运气又是轻抚他的小腹,不过片刻便弄得满头大汗,看在眼里的任鹏飞又好气又好笑:难怪程飞总爱使性子耍小把戏,原来看人为自己着急,心情这么好。 等江颖急得就要跳下床去找人,任鹏飞眼明手快地一把拉住他,想了想,把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小腹上,说:「不要去找人了,你摸摸就不疼了。」 江颖何其聪明,看见他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立刻明白自己被耍了一道,却完全无法生气,低头看着覆上他小腹的手,半晌之后,爬回床上,在他耳边低声说:「下回不要用这种事骗我,好吗?我会被吓死的。」 任鹏飞不禁一怔,深深看他一眼,鼻子不禁发酸,伸出双手把他用力抱住:「对不起……对不起……」 喝过药后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可在迷糊之间似乎听见什么,睁开眼睛一看,江颖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任鹏飞挣扎起身,小腹于其间一阵一阵地抽疼,他只能扶住腰把这股疼痛忍下。 比头一次还疼得厉害,当初都有六个月了,身子才会这般痛苦和疲惫无力,任鹏飞心想,是不是少了鬼婆婆的每天比让他喝的药汤的关系? 而且在孕前,鬼婆婆每天会让他泡数个时辰的药澡,现在因为鬼婆婆已逝,这些事情都被省略了。虽说孩子是有了,但任鹏飞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这孩子——保不住。 这些事情任鹏飞没有同江颖说,除了认为说了也没什么用处外,也实在不想再让他为自己担心受怕。 而且任鹏飞自己也有打算,等江颖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就带着青青、哑姑与他一道回万恶谷,想必当年鬼婆婆屋中应该会留下些相关的药方或是书籍,按药方所写抓药吃下,应该能万无一失…… 「任鹏飞!」 「砰」地木门被人由外推开,冷蝶儿一脸冷色走进来。 任鹏飞不动声色地看向明显怒气冲冲的她:「冷姑娘。」 「任鹏飞,你实在太过分了!」 「冷姑娘何出此言?」 「你还装傻充愣?我们已经获知消息,武林中人和朝廷的人马已经把我们所在的这座山头包围住了!」 任鹏飞心一惊:「你说什么?」 冷蝶儿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盯视他,而于她身后,敞开的木屋外,站满了人,站在最前面的一位老人任鹏飞曾见过,正是华府的管家,他与其他人一样,用充满憎恨的眼睛不住地盯着他看。 任鹏飞轻抚小腹,暗中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逐渐加剧的疼痛,淡淡地道:「聂颖呢?」 「你找他做什么?」 「不管如何,这终归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们无权置喙。」 冷蝶儿大怒,红着眼眶骂道:「任鹏飞,你是不是仗着少爷心里头有你,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任鹏飞,我真想割破你的皮肉亲眼看看你的血是不是黑的,少爷都被你逼得沦落至此,甚至命不久矣了还不肯甘休,你到底还想如何!」 任鹏飞浑身一震,盯着冷蝶儿久久回不过神来,呆了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刚刚说了什么?」 冷蝶儿眼中的泪成串地一颗颗落下,伤心欲绝地道:「任鹏飞,算我求你了,别再伤害少爷了,他最多只有一个月……」 「冷蝶儿,住口!」 不知何时,江颖一脸森然地站在门外,左手拎着一只半大的野猪,进了屋后直接丢在地上,野猪哼唧几声,便一动不动了。 任鹏飞看着野猪,忆起来睡前他说过这里的食物多素食少荤腥,长吃对他的身子不利,得好好补补。当时他没怎么放在心里,原来他方才消失,是猎野猪去了。 再看向江颖时,任鹏飞的胸口不住的冒酸气,想说什么却不敢开口,深怕一张嘴发出的全是悲鸣。 他想起了谷底时那个呆呆傻傻的野人,每天都变着花样给他弄吃的,只要他开口,不论有多危险也会给他去找……原来经历如此之多的事情之后,这个人,他还是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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