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执废给第八洞的洞主韩大力送去价目单和钱时,韩大力正在整顿手下的汉子们,站成一排的十几个汉子们,个个身壮如牛面目狰狞,真符合山贼的形象啊,执废不禁笑了笑,因为韩大力不识字,确认了他和几个部下都记得主要采买的东西,才放心放行。 韩大力对于执废的尽心尽力很是满意,他最看好的就是认真工作的人,还有读书人,并非所有读书人他都欣赏,他喜欢那种读书而不迂腐、容易相处没有架子的人。 执废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豪爽地大笑着,韩大力用力地拍着执废肩膀,勾住他的脖子悄声道,“嘿,老哥我难得下一次山,子非兄弟有没有东西要哥捎给你的?” 执废认真地想了想,“那就给我带一方砚台和几只毛笔吧,墨碇也快用完了。” “得嘞!砚台毛笔墨对吧?哈哈,包在哥身上……”韩大力边勾着执废,边笑,笑起来脸上的胡子一翘一翘的。 笑闹几句之后,整装出发,一行人唱着民歌下了山,哨岗上的兄弟还朝他们挥手。 热烈的歌声越来越远,执废默默回到自己的山头,走进账房专用的小屋子,关上门,叹了口气。 ……沈荣枯要宴请的客人居然是戎篱的,而且估计身份不低。 像拔天寨这样的山寨都有自己酿造的浓烈米酒,像竹叶青这种富贵人家喝的淡酒,只用作宴飨。不过,寨子里只要是酒都说好的大有人在,像韩大力就是这种人。 沈荣枯对戎篱的态度到底如何,成了一个深深困扰着执废的问题。 沐家的危机还没有消除,殷无遥又中了毒,在这种危急时候,如果戎篱趁乱进犯边疆,极易造成顾此失彼伤亡惨重的情景。 从韩大力的话上看,沈荣枯接待戎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么上一次他们没有达成协议?是因为什么?这次是来彼此谈条件的吗? 原本拔天寨就是西北不可忽视的一大隐患,若真的和戎篱联合,里应外合…… 不能再想下去了,执废深呼吸着,努力维持冷静翻开了下一个月的账本。 戎篱的访客是次日午时进寨的,早上韩大力就采买归来了,带着单子和货物,让执废清点。 执废一一核对过后朝他点头,“数目价格都对,韩兄辛苦了……” 话还没说完,韩大力使力地拍了执废的背,执废差点往前栽了下去,好在汉子那粗壮的臂膀揽住了执废的腰,没等执废反应过来就哈哈大笑,“子非!哥中午带你去吃好吃的,来不?” 执废垂眸,“小弟哪里能和韩兄同台啊……” 双目佯怒一瞪,放出气势,韩大力豪爽地说,“只要哥在,谁敢说一个不字!就是沈大,也没得说的!沈大说了,兄弟们无论职位大小只要不当值的都可以去!” “啊,那好……”执废眨眨眼,轻巧地从韩大力的臂膀中绕开,和他保持着一点距离,那汉子说话的声音实在是大,让执废微微皱着眉。 说好了,韩大力心情颇好地指挥手下的人把食物都搬到烧火处,那里有专门做吃食的兄弟。 只是执废不知道,原本要邀请执废的人从一洞排到了十洞,各个洞主都希望身边坐着的人肚里有点墨水,在别人面前也好看点,在寨主面前长长脸,何况还是当着外藩人的面。 连着好几天十九都没上过山,也不知道殷无遥的毒解得怎么样了。 记得当初自己昏睡了足有半个月,半个月,不仅时局不允许,就连殷无遥作为帝王的尊严也不允许。 能跟着韩大力去宴席,可以趁机查探双方的态度,沈荣枯一直态度不明,没有明确和戎篱的合作关系,也没有中断和戎篱的接触。 越想,执废越觉得他有太多的事情要留意了。 再想想还躺在床上的殷无遥,真是皇帝不急皇子急。 苦笑一下,执废跟着韩大力的脚步去了一洞的主山头。 八洞的坐席离主席位较远,靠近大堂角落,便于观察在座的人们,多是些虎背熊腰动作粗犷的汉子,谈话就跟吵架一样,很有可能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酒菜上了桌,还不见沈荣枯出来,一干人只能对着桌上的菜肴干瞪眼,没办法只好转移注意力又扯起嗓子谈天。 韩大力就喜欢跟执废讲山下的事情,细数起打劫商旅得了的货物,样子津津有味,特别是在说到汉子们的勇猛时,比手画脚的,惹来周围人一阵嘲笑,韩大力红了脸,朝他们吼:“笑什么!笑什么!” 周围的汉子们多是一山的洞主,或是山头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谁都不给谁面子,听了韩大力的话,又纷纷笑了起来。 正说笑间,沈荣枯和一名外藩装扮的少年走了进来,少年举手投足间尽是戎篱王族的骄傲和盛气凌人,执废没见过戎篱的王族,使团来时执废被勒令留在光涯殿不得出去,所以没见到。 执废不认得那名戎篱王族的少年,却认得他身后的侍卫。 高大健朗的身躯,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一双锐利而深沉的鹰眸,挺拔的鼻子,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容。 执废连忙将头低下,连沈荣枯进来后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见,韩大力推了推执废,“子非!你在发什么愣,再不吃,都让小的们吃光了!” 这才注意到,宴席已经正式开始了。 随意地扒了几口饭,执废偷偷看向主席位,沈荣枯正和戎篱王子说着什么,逗得两人哈哈大笑,而侍卫则在一旁,自斟自饮,眉头微锁,像是对杯中的酒很不满意。 戎篱人喜欢喝烈酒,而竹叶青的浓度并不算高,因此觉得淡了也正常。 见那人并未发现自己,执废稍稍舒了一口气,胡乱吃了些东西,便转身向韩大力说,“子非觉得这酒上了头,想回去休息了。” 韩大力虽然不舍得,看见执废那恳求的眼神,也只好让执废先回去。 他突然觉得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很是好看。 镇定地出了前堂,执废确认看不见前堂时忙一鼓作气跑开,从山上奔至山下,再翻上第二个山头,不敢回头也不敢多做停留。 太巧了,那名侍卫竟然是执废十二岁时救下的戎篱刺客! 回到账房小屋,猛地关上了门,执废才稍稍缓和下来,顺了顺气。 一洞的宴席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谁都没有留意到执废的惊慌失措。 当周围全是不能信任的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时,执废才感觉到那种孤独和无助,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 看来从前在宫里,他是想得太天真了。 如果没有母妃和沐翱的保护,执废不过是个迟早都会被牺牲的棋子,母妃用她的幸福保住了执废的生命,而沐翱则为他抵挡了一次又一次的后宫阴谋。 执废只觉得过去的十几年如同一个易碎的梦,醒来时才发现现实的残酷。 在这里,一步走错了,不止是自己,连同殷无遥和十九也会被波及。 摊开掌心一看,才发现蒙了一层汗,执废深吸一口气,回到书案前继续看帐。 傍晚,韩大力过来了。 粗犷的汉子脸上还残留着微醺的样子,红红的脸颊,走路时有些微晃,看上去很高兴,推开账房的门就走进去,见到执废更是咧开嘴冲他笑,“哈哈,子非!老哥刚才跟六洞的高明洪打赌,让老子赢了!嗝——赢了,嘿嘿,赢了……” 执废见门突然被推开,还吓了一跳,一见是韩大力,就起身倒了杯茶给他,“韩兄喝醉了。” “醉了?我没醉——”韩大力眯起眼晃了晃脑袋,嘟嘟囔囔,“那种酒,哪能喝醉人呢……” 虽然这么说,还是接过执废递上的茶杯,像喝酒一样灌进肚里。 执废不禁笑着摇头,“还说没醉……” 喝醉了的韩大力话特别多,他又喜欢执废乖巧温和的性子,便拉了执废听他说话。 “小番儿真会挑时间,那、那个沐家这会儿正密谋造反呢!小小商人,还学人家造什么反,切!背后不是小番儿撑着,老子几兄弟早去抢了他们的货!现在还想巴上咱,哼……想得倒美!” 执废眉头轻蹙,拳却紧紧握着。 韩大力看着执废的样子,哈哈大笑,“哎哎,你们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跟你们说也说不明白,你是没看到小番儿脸上那个臭啊……” 说着又打了一个嗝,“子非……子非……” 边叫着“子非”边打起了呼噜。 执废听了这些醉话,一颗心开始狂跳,沐家就算有再大的财力也不一定有那个胆子谋反,原来沐家背后的是戎篱。 怪不得殷无遥愿意以身犯险,非是他“愿意”,而根本是没得选择。 如果沐家要谋反,背后的是戎篱,就一定会发动最强的兵力,将朝廷打个措手不及。 如今军队一部分在灾区支援,一部分留驻边疆,一部分在皇都,要调动这三方的兵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越想,执废的思路越是清晰,脑中大致将之前发生的事情梳理清楚,看来沐家要联合太子,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或许丹鹤的任务也不止是送信这么简单,普通的马夫也不会快马加鞭两三天而不疑惑,殷无遥替换了马夫,也不是纯粹的看执废的态度。 很有可能是,一言不合,绑走太子。 ……这么说,这些事丹鹤也是知道的吗? 执废突然觉得无力,原来丹鹤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头脑简单。 费力地将韩大力拖到简易的木床上,听着他口中嘟嘟囔囔的梦话,执废轻笑一下,为他盖好被子,就出了门。 从韩大力口中得知的消息,不论如何,一定要告知殷无遥。 执废跟哨卡说下山去找十九,哨卡当值的兄弟正是第八洞的,稍微做下解释就放行了,执废谢过他,忙往山下的药庐奔去。 到了竹筑的小屋,执废推开门,十九正在分类草药,各种药草在桌上排得满满的。 听见有人推门,十九也不抬头,懒懒地说,“主上还没醒,殿下先回去吧。” 执废微喘着气,“沐家与戎篱联手,这件事,父皇知道吗?” 听了这句话,十九微微蹙起细长的秀眉,抬眼看了看,“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等主上醒过来了,我自会转达。” 依旧是慵懒的口吻,十九心无旁骛地研究她的解药,周围发生什么事她并不在乎。 执废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将药草震得混乱,十九才抬头,不满地盯着他,“人都还没醒来,你就这么着急要立功?主上虽然立你为太子,可他最喜爱的皇子的皇子并不是你!他不过是想等时日再长些……” 十九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苍白,“你在逼他,你们都在逼他!” 执废倒吸一口气,不可思议地看着十九略显疯狂的眼神,缓缓闭上眼睛,敛了情绪,再度睁开,已是一片清澈无浊。 “不是我逼他,是他自己在逼自己……”说的有些淡,却掩不住颤音,执废直直地看着十九的双眸,“殷无遥是个当之无愧的帝王,他有他必须做的事。” 正如身为皇子的执废,也有他必须做的事一样。 虽然他对这个国家并没有多少感情,有母妃,有沐翱他们在,就够了。 足以让他鼓起勇气面对一切。 殷无遥想要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承认自己身份、又能担当重任的自己吧。 如你所愿,执废淡淡地想。 十九的眼神变得落寞,笑容有些悲凉,她缓缓踱步至殷无遥的床前,迷恋而仰慕,看着帝王沉睡的俊美容颜,忍不住伸手,却生生停在了半空,改为抓住他的一方衣角,指尖泛白。 良久,她才对着殷无遥说,“对不起,主上……对不起,属下耽误了您的计划……” 声音有些颤抖,是害怕,还是不甘心,“十九没想过这些,十九狂妄自大了,主上……” 手指恋恋不舍地松开,执废看着她的背影,萧索而凄凉,“殿下,三天后,主上就会醒过来,到时候……别告诉他这些……十九,只是不想见到主上操劳烦心……” 执废叹一口气,“我不会告诉他,你一直延缓他的毒性,而不让他清醒,明明能做出解药,却迟迟不肯动手。” 十九落下两行清泪,“属下……属下……” 执废转身,不再看她,“三天后,请你务必把这些告诉父皇……” 想了想,执废又说,“还有,他不会高兴看到你自尽的。” 十九浑身僵了僵,等到她缓缓站起身来时,执废已经离开了,朱唇勾起,无奈而自嘲地喃喃,“果然是父子啊……” 回到山上,天上已然看不到太阳的影子了。上山时,因脚步虚浮而踉跄了一下,眼前已是账房的小屋子,执废喘了口气,正伸手要去开门的时候,砰地一声,眼前蓦地多出了一条肌肉匀称的古铜色手臂,直直地拍在门上。 执废咽了口唾沫,喉结难过地动了一下。 身后却传来了低沉有力的声音,“……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三十七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那人松开手,执废缓缓转过神来,故作镇定地直盯着那人的眼睛看。 “你在说……什么……” 夜风吹响了周围的树木,枝桠与枝桠之间影影绰绰,初生的月颜色暗淡,不甚真切。 男子一双锐利鹰眼,目光如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耳边嗡嗡声,执废急促地呼吸着,像是没听清他的话,“你找……错人了……” “没有。”男子皱了皱眉,不解地看着执废。 “有!” 不顾一切地朝那人吼着,吼完以后执废才发觉自己太慌张了。 两人之间突然安静了许久,执废移开视线不敢与那过于炽热的视线接触,便听到低沉有力的声音,在头顶上方传来,“你可是担心我把你的事情说出去?” 执废抬头,难道不会吗? “萨日苏,”他突然说道,“我的名字。” 下意识地向后挪,却发现身子已经抵在了门板上,执废好“哦”了一声,复又将视线偏到一旁。 “不说点什么?”萨日苏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片视野,天未全黑,风却有些冷,“本来该是在祭山的太子,如何做了这小小山寨的账房?” 执废咬紧下唇,半晌,才对他说,“那又如何,你要是告诉了戎篱或是沈荣枯,就是大功一件。” 男子叹息一声,“萨日苏不会做这种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次,我不会说。” “但是他日在沙场上相遇,萨日苏绝不手软。” 铿锵有力的字眼,萨日苏腰杆挺得直直的,一种无愧于天地的感觉。 执废看向那双清明的狭长黑眸,淡淡笑了,“有机会,一定要领教将军的神武。” “哦?如何知道我是将军的?”萨日苏赞赏地看了眼执废。 执废拨了拨被风吹乱的碎发,绕到耳后,“沈荣枯会大摆宴席,来客身份定是不小,我看你那主人非王则侯,若身边只有一名侍卫跟随,如何能安心?” 萨日苏哈哈大笑,“好!我果然没看错人,实不相瞒,我跟随的人正是我戎篱的三王子,说起来,还和殿下有一段渊源。”
1/23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