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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人(出书版) BY 公子欢——

时间:2011-02-16 20:25:21  作者:

“还有人同奴家说过一样的话?”

严凤楼慢慢地点头:“嗯,他也说过。”

“谁?”她大惑不解,睁大一双美目恨不能知道所有。

严凤楼好似陷进了不为人知的记忆里,墨一般乌黑的眼中尽是故去的云烟:“读书就是为了求取功名。倘若为了功名,不管做什么都该是应该的。因为说到底,读书也不过是一个手段而已,与阿谀奉承、口蜜腹剑、暗箭伤人一样,都只是一个为了做官的手段而已。我没什么资格去指摘旁人的作为,同样为了自己的前程,大家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他答非所问,女子若有所思地听:“既然如此,大人又为何要做官呢?”

那时节,也有人问起:“凤卿,你为何做官?”

那时节,自己这般回答:“为泽被一方百姓。”

再寻常不过的答案,他却“哈哈”地笑,满脸满脸都是不信。笑完后,他长长久久地叹息:“严凤楼啊严凤楼,你真是……”后面的即使他不说,严凤楼自己也明白。

“飘雪,我当真不适于为官?”

避而不答先前的问题,严凤楼反而转过脸来一脸认真地发问。

唤作飘雪的红衣女子一时有些怔忡,半晌后释然笑道:“无论如何,在奴家心中,严大人是个好官。”

前院的酒宴该是散场了,再不曾听到半点声响。耳畔“沙沙”的秋叶声似乎也止了。严凤楼忽然间不知该对眼前的女子说些什么。

她却已经喋喋不休起来,仔仔细细地叮嘱他,一定要喝下那碗热茶,那是醒酒的,免得明早醒来犯头疼。她说,她会去差人通报张知府,严县丞喝醉了,怕是醒不来送顾侍郎去官驿。她说,她会让家人们将前院打扫干净,请大人不必操心。

她行到门边,刚要打开房门,忽而又猛然回头,却是一脸肃穆:“其实奴家同大人一样,也不喜欢那位顾侍郎。那位大人的名声不好,登得太高,将来也必然摔得更痛。”

风声呼啸,吹得房内唯一的一盏烛火摇摇欲坠,严凤楼捧着女子送来的热茶,忽然觉得手脚一阵冰凉。

第二章

南安县的秋天其实有不少耐看的景色,比如石塔边的湖光山色,比如城郊南安寺外的红枫,即便哪儿也不去,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驿馆里看看窗外的落叶,也不失为一种风雅,让人不由自主想起东城南安书院里的幽幽墨香。

不知是张知府的授意还是得了哪位高人的提点,日理万机的严县丞特特差了人来陪侍郎大人出游:“说是近来石塔湖边有庙会,热闹得很。南安寺虽小,不过方丈是位得道的高僧,周围十里八乡聚了不少信徒,香火倒也过得去,闲时去参拜参拜,兴许心愿就成了。近来秋高气爽,登高赏枫正是好时候,大人如若现在启程,还可在寺里用一餐斋饭……”

顾明举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侍从絮絮陈述,严凤楼精进了,长长短短的行程安排得有模有样事事周到不说,还甚是贴心,样样比照着顾明举的喜好而设。最难能可贵的是,贵客所到之地处处有人殷勤作陪,半点毋须县丞出面。勤于公务的县丞大人大可以安安心心地躲在他的县衙里,任凭驿馆这边刮风下雨电闪雷鸣。

“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夸夸他?”他轻松地调笑,话语间里甚至带一点点骄傲。

一旁的侍从被吓到了,呐呐地止住了滔滔不绝的叙述:“大人说的是、是……”

顾明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回头看窗外。庭院里的梧桐树下正站着严凤楼遣来陪他游城的人,除了本县的几位县吏,还有本地的乡绅、几个老学究,另外有三五个年轻的读书人站在他们身后,应当是南安书院里成绩出色的学生。

年轻人里那个为首的学生顾明举认得,正是当日在城外时,搀着严凤楼起身的那个。当时虽是匆匆一瞥,这学生锐利的目光却令顾明举印象深刻。

杜远山,说是南安书院里功课最好的学生,写得一笔工整方正的好字,甚得县丞严凤楼欣赏,是时常出入县丞府邸的少数严凤楼知交之一。杜家世代经营米行,传到杜远山父亲手中已是第四代,算是城中富户。

这世道,纵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士农工商之分古已有之,商户虽家财万贯,论声望却总不能同清贫如洗的读书人相比。所以,杜家老爷对这个天资不差的儿子可谓寄予厚望,殷殷盼着杜远山能在两年后的科举中有所斩获,也好光耀门楣告慰祖宗。

“简直就是个小严凤楼。”

一边回想着侍从们送呈来的消息,顾明举一边透过格窗细细打量着院中的杜远山。那是个个子颇高的青年,站在一众举止拘谨的同龄人里,从容自若的神情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只是毕竟阅历尚浅,不懂得收敛锋芒,顾盼间依旧难免几分青涩与读书人惯有的纯真。

顾明举眯起眼,指着窗外对侍从笑道:“当年的严县丞也是这副模样呢。”

心思玲珑的侍从应和说:“是吗?想不到那个闷葫芦一般的严县丞年轻时候也挺俊的。”

顾明举不答,继续看了一会儿,方慢慢收回目光:“那时候的凤卿比他标致多了。”

侍从于是又忙不迭地点头附和,说严凤楼没有那么高,脸庞也柔和些,但是千好万好,天底下终是我们顾侍郎最好,朝里朝外众口一词的风姿卓然。

顾明举笑笑地由着他天花乱坠地讲。直至兴尽了,方才吩咐道:“去跟院子里的人说,本官今日觉得困乏,南安寺就不去了。至于明日的石塔湖,就明日再看吧。”

便有手脚利索的侍从站在院子里跟一干县吏乡绅们说了,白白站了半日的人们心里定然是不乐意的,不过明面上还是热情地说了些“大人一路远来辛苦,自当好生休养”之类的场面话。

顾明举坐在房里听,视线穿过了格窗又回到那个杜远山身上。年轻气盛的学子还学不会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一张白净的面孔生生涨出几分嫣红,本就棱角分明的侧脸崩得死紧。

顾侍郎摆架子已经不是头一回。住进驿馆不过三日,里外的家具摆设就换了不下五次。或是觉得紫檀的桌椅太沉闷,或是嫌弃锦被上的牡丹绣得太俗艳,有时候仅仅只是看着那凳脚不顺眼罢了。

至于严县丞安排下的游城,就更显得是顾明举在刻意刁难。每每都是一口答应下,派了人不厌其烦地再三再四跑去县衙确认行程,却每每总是让人家一票人等在院子里苦哈哈地候上一两个时辰,而后轻飘飘地传出一句:“顾大人身体欠安,不去了。”

这般几次三番的戏弄,即便是庙里的泥塑菩萨也该动怒了。

顾明举起身在偌大的屋子里慢慢踱步,听声响,庭院里的人们该如前几次一般悻悻地散了。突然,有人高声问道:“敢问顾大人得的是什么病?”挑衅的口气。

不用猜,一定是杜远山。少年人最沉不住气,尤其是家境优渥又一帆风顺未曾失意的少年人。

顾府侍从顿时来了劲头,拔高嗓门喝问:“顾大人的病,是你能问的?”端的盛气凌人。

顾明举暗暗摇头,太张扬了,连底下人都被自己带坏了。

“如若染病,那可有请大夫医治?容学生问一句,请的是城中哪位名医?”他不卑不亢,丝毫不为众人的劝阻所动。

站在门外应答的恰是方才在房内陪着顾明举说笑的那个:“你这么问是什么居心?难不成是怀疑我家顾大人存心欺负你小小一个南安县不成?我们顾大人乃是堂堂的当朝四品,多少江山社稷得他操心?每天一睁眼就忙得没有闭眼的功夫,哪来的闲心同你们这些人磕牙?说出去予旁人听,也不怕笑掉了大牙!”

于是院子里众人的劝慰声更响了,更有人也开始厉声呵斥杜远山:“这哪里是你胡闹的地方!还不快向这位小哥告罪?”

怒气冲冲的青年耿着脖子只将一张脸憋得通红,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神不肯善罢甘休:“若是顾大人当真病了,学生这就去请大夫前来问诊把脉。倘若不是,那学生就要问问顾大人,这般出尔反尔,究竟是所谓何意。”

“嘿,跟你多说了两句,你还来劲了!怎么着?你小小一个读书人,多念了几行字就不认得天王老子了是不是?”侍从的眼也红了,装腔作势地挽着袖子作势要打。那几个骨瘦如柴的老学究急忙要拦,胆小的县吏赶紧跪下了求情,另几个书院的学生则死死抱着杜远山想要把他拖走。

一时间,原本清静的院子里闹闹哄哄一片鸡飞狗跳,已经有人飞奔出去通报县衙,顾府的其他侍从们也纷纷拔出刀剑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只有倔脾气的杜远山还是一脸端端正正的正气凌然:“学生要面见顾大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不知哪一个老学究打了一巴掌。干干瘦瘦的小老头气得浑身发抖:“还不快住嘴!你、你这是闯了弥天大祸啊!”

闹得比接风宴上那些装模作样的武戏热闹多了。顾明举站在窗边翘着嘴角看,南安县这边来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只有一个杜远山还兀自瞪着眼站在那儿,发髻有些松了,零零落落搭下几缕头发,脸上红通通的一个手掌印子。

小老头看着快不行了,但是力气挺大,把杜远山的嘴角都打得出血了。原先好端端一个干干净净的读书人,现在看来,却有几分狼狈不堪。

他却浑然不觉,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挺着背脊一遍又一遍朗声道:“顾大人,学生有话要问!”

若是夸奖,该说他勇气可嘉。若是针砭,那他就是愚蠢可及。

刚才是谁说,他是小严凤楼来着?一点都不像。他的凤卿至少没有他这么愚蠢。

高傲的侍郎气定神闲地倚在窗边,目光轻飘飘地划过杜远山的脸,落到他身后的梧桐树上,黄蝶飞舞,落叶似金:“我不跟你说话。去把严凤楼找来,我只见他。”

严凤楼进门的时候,顾明举仍旧在看窗外。仿佛院中央那棵梧桐树是多么美不可方物的佳人似的,值得他一看再看,沉迷得像那花楼下痴心不已的落魄情郎。

驿馆是在前朝的再前朝就有了,整体布局架构有八九成还是当年的风貌。南安是个小地方,百年中难得几回有贵客临门,所以这驿馆虽经历了几番修缮,却不过是小修小补,实在难以称得上是何等舒适惬意,不过比城中的客栈干净些罢了。

也难怪被远道而来的侍郎大人捉住话柄。这位大人在京城的宅邸是圣上钦赐的,亭台楼榭无一不精巧,器具陈设无一不奢丽,放眼天下,只有高相的相府与皇家的宫殿能凌驾其上。寻常官宦人家,轻易不能与之并肩。

严凤楼跪在青石铺就的地面告罪道:“敝县落魄,招待不周,请大人恕罪。”

他不抬头,如同看着院中梧桐的顾明举一般,专心致志地研究膝下的青石砖是否擦得干净。

屋外起了风,顾明举的视线一路追着枝头的黄叶徐徐而下:“凤卿,我找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原先吵吵嚷嚷的杜远山和顾府的侍从们都被支到院子外去了,房里房外空空荡荡,只剩了他们两人。一室光影错落,木质的圈椅矮几在地面上被拖出长长的影子。

穿了一身青绿官服的年轻县丞双手撑地,将头颅一低再低:“下官知罪。”

“你知的什么罪?”他静坐窗畔轻声相询,口气里听不出是喜是怒。

他却无言,崩着一张严正端肃的面孔将额头紧紧贴上冰凉的青石。

屋子里又是一阵静默,顾明举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就在严凤楼以为要这般一直僵持下去的时候,却听顾明举道:“这格窗太旧,漆都落了。劳烦严县丞为本官换扇新的,顺便将驿中所有门窗一并都改了吧。新旧不一,太过难看。”

严凤楼躬身再拜:“是下官疏忽,我立刻差人来办。”

他急急起身离去,脚步尚未迈出,却被顾明举叫住。

传闻中喜好阴晴不定的新任侍郎高挑着眉梢回过脸来:“严大人,本官知你公务繁忙,只是官驿虽小亦是你所辖之地,这般桌椅被褥的小事早该收拾妥当,须得本官一件一件告知你,你才察觉么?”

严凤楼一时无措,待要分辩。顾明举却不予他半点机会,缓缓勾起了嘴角,用一双犀利的眼瞳直直刺进他的眼:“或者,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凤卿。”

“下官、下官不查,望大人宽恕。”进房以来,他第三次低头告罪,声调低哑,隐隐露出一分苦涩。

如若好好算一算,自进得南安县以来,寥寥几句对话,泰半都是他在求饶。“下官知罪”、“下官有错”、“是下官不是”……无时无刻不在退让,无时无刻不在疏远。

顾明举的笑容撑不住了,垂下眼看着始终不愿直视自己的他:“你不想跟我说话?”

是问句,但是答案彼此心知肚明。

有一张俊秀面孔的县丞转开了脸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高高坐在座上的顾明举语调越发轻软:“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想跟我说的吗?”

严凤楼沉默了,视线死死钉着自己的膝头。

“比如,我为什么要不停地闹着换家具?”

“……”

“或者,我为什么要欺负杜远山?”

“……”

他自言自语地问,严凤楼一言不发地听。

直到屋里又恢复了寂静,尴尬的呼吸声里,嗓音沙哑的南安县丞才缓缓开口:“为什么来南安?”

严凤楼比之前更瘦了,不知是政务操劳还是因为其他,看起来比前几天顾明举进城时更显得消瘦憔悴。他穿的官服是旧的,多次洗浆之后,原先鲜艳的颜色变得黯淡,隐没在桌椅家具错落的阴影里,越发显得不真切。

顾明举看着他瘦削的身影,脸上忽然涌现出一种怪异的神情:“如若我说,我是为了想抱你一次才来的,你信吗?”

纵然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要镇定,但是严凤楼的背脊还是禁不住震了一下。细小的动作落进顾明举眼里,勾起他一个淡淡的笑:“严凤楼,我出京不是回乡,停驻青州也不是临时起意。我只是为了来抱你。”

太坦白,坦白得像又一个戏弄他的玩笑。再一次地,在久经官场变故的顾明举前面,严凤楼有了拂袖而去的冲动。

“顾明举,你够了!”他不顾尊卑冲口叫出他的名姓,午后的阳光透过格窗照上他的脸,依稀可以看到颊上升起的红晕。

顾明举眨眨眼,想个无辜的孩子般仰头望着身前的男子:“我说了,是你不信。”

他有一双澄如明镜的眼,一望见底,里头写满真诚。严凤楼却清楚知道,实则真诚底下藏满尔虞我诈。他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陈述:“顾明举,你我之间早已不存半点情谊。”

话音落下,像是公堂之上落下判决生死的判签。刹那之间,顾明举的脸上一下子闪过了什么,却快得叫人抓不住。

严凤楼不愿再同他继续牵扯,转身迈步离去。

背后,顾明举已恢复了常态,话语间依旧盈盈带笑:“至少还有同僚之谊,不是吗?严大人。哈,对了,你可以辞官。这样,我们就真的……真的不存半点情谊了。只是,一旦如此,你泽被一方黎民的理想就不得实现了。我和百姓,在你心中孰轻孰重呢?凤卿。”

过往太亲密,他知道得太多,自己的软肋全数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严凤楼握紧双拳恨不能立刻回到自己的县衙,走到门边时,蓦然听到他无端端换了话题:“听说近来严大人在办一起命案。富家子弟强抢民女,迫人自尽是吗?啧啧,想不到严县丞治下的南安县也有这等催人泪下的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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