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着我们,是因为内疚?负罪?还是放不下?」 他低眸看了下昊娃,又飞快移开目光。 昊娃摇了摇头:「事不可过三。」 卫怀霖不明白地看他。 「你一路已经握住他两次,也放开他两次,第三次,可不能再松手。」 卫怀霖脑袋转动,想到昨夜昊娃让自己握着慕容恋尘的手,又想到那次在溪边,昊娃他们放着慕容恋尘不管离开一夜的事,「你是故意的……原来你都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哪怕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你们都在呼唤彼此。」 「呼唤?」卫怀霖轻嗤了声:「不如说是怨恨吧,我怨恨着他,他也怨恨着我,你知道。」他直直地看着昊娃。 「恨是比爱更强烈的存在。你不能保证你能爱一个人二十年,但你一定能轻易保证,你会恨一个人二十年。」 昊娃微微一笑:「是吗?」 「不是吗?人总是对让自己受到伤害的恨记得更深,认为爱比恨更深的,那是圣人。」 「你想知道我家小朋友的答案么?」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说起我家小朋友,实是令人发噱,卫怀霖却没法笑。 他琉璃般的目光多了层迷惘:「他不是圣人,他只是个傻瓜。」 「所以这个傻瓜的爱比恨更深。」 「现在不会了……如果你知道我对他做了什么,你就不会奇怪为什么他会恨我。」 「我知道。」昊娃依然说得平平静静,换来卫怀霖惊讶的一眼,转瞬释然。 是啊,天下哪会有这人不知道的事。 「独孤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说过,慕容内功心法特殊,特殊处关系个人私密,又说他干了不该干的事。你碰过他的手,你该知道,他元气大泄,真气一直无法回归气海。这些原因加在一起,答案是,他的心法特殊在大成之前不能动情欲,而你强迫了他破了童身,导致他精元大泄精关难守。」 昊娃顿了下,又叹气:「这大约也是慕容霁云当年背负一身美人债的缘故吧。他在功力大成之前,没法接近女色,但他又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自己不去惹情孽,情孽自然来惹。以他的骄傲断不肯对人说明自己不能近女色一事,反倒在武林中揭起了不少波澜。」 「孤阴……」卫怀霖说到这,顿了下,神色有点淡淡的倦累,像挂了层面具一般,似笑非笑,似悲非悲,转口道:「如果只是波澜也罢,但他可害苦了好几位女人。」 「这就是你跟慕容恋尘的仇?因为他是慕容家唯一的传人?慕容霁云唯一的血脉?」 卫怀霖不语,这关系到上一代的恩怨,他不想说明。 「明明不是你们的仇恨,为别人活一辈子,不累么?」 卫怀霖依然不语,神色却有点微妙的变化,不再如泥塑木雕。 这话,慕容恋尘也对他说过,他说:恩仇真是世界上最难解的结,明明不是你我造成的,为什么却一定要你我来承担后果。 但他早已掺与其中,怎能不关他的事,又怎么不关他的事! 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终——但也要遇上对的人才是佳话。一片痴情对上错的人,只是笑话。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秤陀浮,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发尽了千般誓,可是负心人到底是留不住的。 「你知道春风穴吗?」卫怀霖终于再次开口。 「春风穴?风山之首吗?」昊娃不假思索就回答:「太平御览·外国图记载,风山之首高三百里,春风穴方三十里,春风自此出也。」 「如沐春风……哈,如果有人跟我一样从小住在风眼里被风刀所困无法出去,他就不会说这种屁话。我最讨厌的就是春风,其次讨厌的就是据说笑得令人如沐春风的人。你能想像我有多讨厌他!?」 昊娃小心地摸摸自己的脸,记得也有人说过自己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好吧,情人眼里出钉子,卫怀霖估计不会注意到自己笑容的,于是他继续微笑:「可是你也喜欢他。」 「是啊,不知怎么,就喜欢上那个傻瓜了。」卫怀霖笑意变苦:「越喜欢,就越讨厌,越讨厌,也就越喜欢。总有想把他撕碎了吃下去的想法。这样,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爱和恨就不会再困扰我了。」 「或者可以换一种吃法……」昊娃小声自语,在卫怀霖看向自己时转大声:「一定要同归于尽?就没有两全的方法?」 「我没办法。」卫怀霖目光空洞冷淡:「当我真正离开春风穴进入人间后,我没办法原谅……」他下颚收紧,咬肌紧绷,目光直直望着天际。 「女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怀怨恨的女人,尤其几个心怀怨恨的女人。」卫怀霖陷入回忆,木然而笑:「她们心情好的时候,会对我很好,但不幸,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只遇上五次她们心情好的时候。而她们的恨仅仅是为了无梦谷慕容恋尘的出生。 从来没有人知道慕容霁云有兄长,她们以为这孩子是慕容霁云的孩子,而慕容霁云没有否认, 由爱转恨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受到伤的痛总是比得到爱的幸福要深刻。」 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便是老天爷的最爱了。昊娃也不由苦笑,这种时候语言的无力昊能明白,除非他自己看破,没人能帮得上忙。 「你瞧慕容恋尘睡时再痛苦也不出声,你不奇怪他出身名门世家自幼娇养为何会有这种习惯么?因为他看到我睡觉时是这样,他说我总认为他无法体会我的感觉,所以他就要从这些细节仿起。」话匣子一打开便不容易止住。或者是昊娃的目光让他觉得,这人是真正承受过,也明白自己情绪变化的人,而不像那些说着空泛安慰的人:「他以为我会高兴他更理解我?我讨厌他对我了解太多。他让我无所适从,如果能简单爱或简单恨就好了。明明在一起只会更加沉溺更加恨彼此,再也挣不脱束缚。他是对的,什么都没错,他一切都是因为喜欢我。那变成现在这样,就全都是我的错。」 卫怀霖捂着额,语气与逻辑都渐渐混乱,声音低得近乎自语。欲爱不能,欲恨不得。心魇成魔,焚烧无名。想将那人推离了自己的世界,也真的做了。却又因缘错会下被轩辕和祈又拉了回来。 「如果这件事真的令你痛苦,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昊娃微微一笑。 「……什么方法?」 「遗忘。独孤有药名忘世,吃了之后,就会忘了让你最痛苦的事。你将永远也记不起他,他吃了也记不得你。对你们两人来说,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昊娃笑得平淡而冷酷。 「忘世。」低低重复了遍,卫怀霖怔怔地看着昊娃的笑靥。是最好的方法。那么,要忘么?要忘了这世间残忍的一切,要忘了那个让他无所适从自以自制的人?要将记忆里那一连串痛苦、挣扎、悲伤都忘却? 很好的主意,有什么舍不得?虽然那些悲伤也牵连着部分的喜悦,可是那点喜悦是多么微不足道。 「如果真的有这种药的话……」卫怀霖慢慢道:「请给我一粒。」 「只要一粒?你真狡猾。」昊娃摇头:「你想要记得他,又不愿他记得你……」 他还要再说,突然一阵狂风大作,吹得人衣袂乱舞,明明是七月盛暑,狂风刮过之处,冷入骨髓的阴寒从头浇灌到脚。 「不好。」昊娃脸色大变,往林子里掠去。卫怀霖不敢怠慢,也跟了过去。两人轻功展到极点,有如两道白线,几乎令人看不出身影,昊娃的功力原本胜卫怀霖一筹,但他身形变小,腿也变短了,施展轻功大是不利,仅跑了个不相上下。 冲到小山岗上,树下仅有些马蹄乱印,此外再无他物,更不用说人。昊娃一眼扫过,马蹄虽乱,在场却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不似遭到意外,马上弯腰踪地上的足印。 「发生什么事?慕容人呢?」卫怀霖跟在他身后,见状也知发生什么事,粗戛着嗓门心下焦灼。 「不知道,最好快点找到慕容恋尘!」顺着脚印飞快蹑踪,昊娃抽空抬眼看着橘红色的天空:「地火马上要升起了。」 卫怀霖的脸色白了一阵,又恢复了平静,跟在昊娃身后笑道:「来得可真巧。」 「是啊。」昊娃明知他的意思,故意道:「如果经过这一劫还没事,证明老天也是要你们在一起的。」 「承你吉言了。」卫怀霖哈哈大笑,笑声清扬直上,却听不到半丝希望与期待。 足印很快来到河边,消失在河水中。河水很浅,而对岸完全看不到有足迹踏过的痕迹。昊娃很快下了决定:「你往上游,我往下游。谁先找到,以啸声示意。」 卫怀霖点了下头,对着昊娃有些不信任的目光,直视道:「放心,现在的我没资格为他生死做决定。我也想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 「好。」也不多话,昊娃往下游掠去,注意着河岸两边可有草木折断之处,奔跑了半刻钟,依然未见有用线索,天空越来越红,溪水也越来越热,他不由有些焦躁。 地火的传说他只在书上看到些简略记载,并未亲身经历,却也知道大自然之力并非人力可抵抗。再耽误下去,万一地火升起,你就是大罗金仙也经不起七天的锻烧。 难道,天意便真的不许教人朝暮相守? 心烦意乱间,他突然停下脚步。地面微微震颤,被土沙搅浑浊的溪水中掉了个小玉瓶,捡起一看,正是慕容恋尘用来装糖果的小药瓶,吃空了被抛掉。他抬头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清越,在山林间直传出数十里。 远远的,也响起一声长啸清和。他收起药瓶,越发小心地查找两岸线索。不久,终于在岸边看到一点露水打湿的痕迹,那是慕容恋尘从水里走上来时带上的水迹。 在旁边顺手打个坑当记号提醒卫怀霖,他顺着水迹找了下去。这边却与前边不同,脚印很轻,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给昊娃的追踪带来麻烦,速度不如先前之快。他猜慕容恋尘应是用上轻功了,但他神智有没恢复却不清楚。 「小慕容。」他用上真气传音,声若龙吟远远传开。 四面并无回声。他又叫了次:「慕容恋尘。」 地上的水迹渐渐稀薄,只剩下些微线索。水迹先是顺着水洼往下走了会儿,又渐渐往山岗上走去。身后传来衣袂带风声,卫怀霖的声音有些急促:「还没找到?」 昊娃抿紧唇不语,颊畔抿出两个小小的酒窝。他不再寻找地面的线索,直接往山岗上跑去。 山丘时不时有碎石滚落,地底震颠,呜咽暗鸣,诡异的空气气压让两人的真气都受到影响,短短一段路却跑得艰辛无比。 慕容恋尘杏色衣袍在丘顶一闪而没。 「慕容恋尘!」卫怀霖大声吼叫。 慕容恋尘的脚步停了下来,犹豫一下,回头看向两人:「……你在叫我吗?」 他的声音冷淡又疏离,手中握着柄剑,神色又是骄傲又是迷惘。昊娃也不确定他现在是怎么样的状态,正想招呼他下来,却听一阵沉闷的呜鸣波动,眼前的景物全出现扭曲,仿佛隔着大火看东西一样。 「不好,地火!」他纵身跃到附近最高的树上,却见卫怀霖不退反进,纵身往慕容飞跃。 一团青色的气从一无所有的地面冒起,草木霎时变黑。而以青焰为中心,一片橘红的地火熊熊升起,不只是草木,有些泥土都被火焰烧融为气体。 昊娃在树上连跃数株,只见火焰范围内的一切事物都如风摧槁木般倒了下去,熊熊烈焰漾着金色的光芒,恍若未世之际天降红莲。 这也是能毁灭一切希望的人间地狱。 山丘的东北,正是地火的焰心。与风眼一样,焰心方圆十里,是唯一没有火的空间。 卫怀霖抓着慕容恋尘,正挂在山丘削去一半峭壁上。山丘受不住烈焰已崩塌了一半。 脚下是烈火,身外是烈火,十丈之外还是烈火。谁也不知道这峭壁能在烈火中撑多久。 慕容恋尘抬头看着死命抓着自己的人。他的汗水滴到自己脸上,很快被周围的热气蒸发干了。 「干嘛要抓着我?」他有些疑惑地问。上面有些小石子滚落,或者很快卫怀霖抓着的大石头也靠不住,两人要一起焚身火海了。 「因为事不过三。」火海的映射下,周围尽是橘红,却又隐隐泛着金光。卫怀霖笑了,心中突然一片轻松:「我已经放开你两次了,这第三次,我绝不会放开手。」 「你是傻瓜吗?现在放不放手有什么意义?」慕容恋尘歪着头:「反正都要死。」 「或者都是死,也或者还有一丝活的机会……」卫怀霖静静地看着下方慕容恋尘那张美丽的脸。 如果你真的忘了我,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在手中扣着的大石摇晃之前,奋起受热而撩乱难聚的真气,轻喝了声,将慕容恋尘往山丘那片尚未着火的空地抛去。 人才离手,手中抓着的大石已滚落。轻轻叹了声,正要闭上眼,风声急促,他的手被人一把扣住。垂在眼前的杏色衣袖让他知道抓住自己的是什么人。 金石撞击声和一阵尖锐刺耳的磨擦声后,两人的落势停了下来,下方的火焰危危可及,慕容恋尘一手紧紧抓着他,一手用力扣着剑柄,剑身刺入石壁,划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不是只有你能抓着我。」他仰头看着上方,不看卫怀霖:「我也可以抓着你。」 「你内伤未好……」卫怀霖说着,突然止住。半空中滴下的液体虽还没碰到自己就被蒸发成气,却掩不住空气中的血腥味:「你快放手。」 「你不是说再也不放手了吗?我不许你放。」慕容恋尘冷静地说着,缓缓转动手腕,寻找着将卫怀霖扔上去的机会。 「但那是……」 「你说出就得做到,你对我失信太多次了,难道连这最后一次你也要失信?」 「你……」卫怀霖难以置信地仰起头,慕容恋尘依然没有低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你记得?」 「我不记得。」慕容恋尘的声音有点苍凉,「一个人在大火中独自生存七天未免太可怕了。你要死,也得把血肉给我留下。」 「……哈哈哈哈。」卫怀霖大笑起来,笑得极度疯狂快意,笑得慕容恋尘忍不住低头看了眼。 「那便再好不过了。」卫怀霖声音是他从来没听过的柔软缠绵,幽溢着罪恶的诱惑:「你吃了我,活下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此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慕容恋尘在大火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不是怕卫怀霖说的话,而是怕觉得这样好像也很好的自己。 原来,我也是个疯子啊。他忍不住露齿一笑。 得成比目何辞死。 你我,果然只能共死,不能同生。 火焰焚烧得极快,没几下树木已尽毁,几乎难以找到落脚之处。地火只在乌山一定范围内燃烧,并不扩散,只要能逃到火焰边缘便可逃离生天。但最后一株落脚之处,离火焰边缘,足足有数十丈开外。放在往日,要越过并不是难事,但在身形变小的此时,能不能一跃而过,却是难以预测。 地火无情,并不给人犹豫的时间。眼见火焰将吞噬自己足下树木,昊娃咬紧牙,真气在三十六周天急转,强提十二成真气,自点膻中守护心田,吐气腾身而出。 越过十来丈,真气已滞,一直凝聚在左手的真气轰拍地面,火焰四散中,他借着力道略转真气,再次凭空而飞。 焰缘在望,还差数丈,他正想使用右手最后那道真气,却觉清风迎身,一道柔和的真气卷了过来,将他身形带离火焰,投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虽然知道你不会有事……」笑吟吟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一如他想像中,逃难逃得十分狼狈灰头土脸的青年笑得狐眼弯弯,「不过,还是让朕尽一下情人的义务,伸个援手吧。」 「轩辕……」 业火熊熊,红莲倾天,焚烧尽一切无名。 斩无名,断执着,起智慧,证真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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