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今夜之会? ——从来都是死皮赖脸主动纠缠的太华侯,到底是因为什么一反常态? 叹口气,他直直迎上赵佺的目光,反客为主:「那么太准,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两人目光相接,对视片刻后,赵佺垂下眼帘,唇畔笑意更浓,模样十足无害:「咿呀呀,子瑜哪,你还真是吃定了本侯……」 话到最后,却化作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子瑜沉默地睇视他,抿唇不语。 争中一片沉寂,良久,赵佺嗤笑一声,放下酒盏,侃侃道:「去你那里告状的是那个姓张的小子么?诶,不是我说,本侯自问 对他已经手下留情……我绝没害他性命,只不过——」 子瑜打断他:「错了。」 「诶?」 子瑜直直睇视他,一字一顿地开口:「张凌至今仍在药师那里,晕迷未醒。所以我不可能从他嘴里听到些什么。因他没丢了性 命,你对我的允诺姑且算你做到,那笔烂帐自有药师和他本人找你讨还。」 轻浅笑意凝滞在绝美的脸庞上,赵佺心底掠过不详的预感,勉强道:「那子瑜你……」 「……你斩草未除根,刀下亡魂还留了一条命,他找上笼虎山天师道、太湖山庄,来向我们世外五绝讨公道!」 凤眸一凝,闪过不敢置信的光芒,赵佺哑声道:「那道人……没死?还是那个和尚?」 子瑜近乎痛心地睨着他:「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知道真相已经拆穿,赵佺反倒没了顾忌。他起身走近,稍稍俯身,探手抚上子输散落肩后的发丝,缓缓道:「你知道我没什么 好解释的。」 勾起他一缕发丝,拈在指间细细把玩,赵佺含情带笑的脸上一片坦然。他轻声开口,语声幽微,却无比清晰,「子瑜,你明白 我为何那么做,不是么?」 子瑜不由沉默。 ——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 那日,你血洗淮水,先杀大僧正和金将立威,再一曲琴乐令金兵水师灰飞烟灭,接着,辣手无情斩杀天玑子和义端。再以军兵 性命要挟,令得水军名将李宝改投你麾下…… 这一段行径雷厉风行,狠绝果敢,大有王霸主风。唯一的破绽,是曹洞宗的义端和尚练过龟息功,见大事不妙阖目装死,趁隙 落入江中逃得性命。九死一生之后,他找上龙虎山天师道和太湖山庄那里要求主持公道。 铸剑师是天师道当今掌教的至交好友,美厨娘更与太湖庄主有着过命的交情。而那时候,药师也在你的太华宫接回了晕迷不醒 的张凌,任凭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救不醒那少年。于是,他们三人一起来找我,想问我,你到底意欲何为。 而在听完义端哭诉之后,我霎时便明白了你的用心。 面对金宋乱局,你身为大宋的皇族贵胄、无冕之王侯,却一直闲隐山林、不问世事,看似逍遥,不过是在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是不是? 南宋朝廷君臣苟安一方,歌舞升平,不知大难即将临头。而金国皇帝完颜亮野心勃勃,欲挥军南下。金兵骁勇,积弱已久的宋 军必定难以抵挡。一旦今上赵构再度 流露出无条件求和的软弱姿态,势必激起朝野内外大部分臣民的不满。当战局不利、人心 不满郁积到一定的地步,当今圣上的声望必定降到最低点。 而那个时候,就是你等待的时机到了,是不是? 依你那日收服李宝水军的血 腥铁腕手段看来,南宋军中,投在你太祖一脉门下的武将绝不在少数。而朝中文臣,多的是秉持正 统、惦念太祖血脉的孔孟门徒。暗中支持你太祖一脉的人,更是多下胜数……延揽人心、招兵买马,太华你为的是什么,我怎 么会不明白? ——这锦绣山河、如画江山,就是你想要的,是不是? 大宋开宝九年,太宗赵匡义谋害了兄长,在烛光斧影的离奇悬案中将大宋天下抢到手中,子孙传承将近两百年。现如今,身为 太祖赵匡胤的五世孙,太祖嫡传血脉的你,要把这江山、这天下,都抢回来,是不是? 你曾经的隐忍用心,你现今的霸业宏图……作为你的莫逆之交,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怎么会不明白、不清楚? ——然而,我宁可我自己不明白…… 微微仰起头,子瑜静静睇视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太华,一阵心悸。半晌,他开口,语声无力:「太华,还记得吗?我曾经劝你不 要学你们道门的宗师陈搏前辈,空负了一身几近天人的神通。你是大宋皇族,是众望所归的天之骄子,更该为天下苍生多出一 份力。」 「咿呀呀,子瑜你说的没错。所以我欣然从命,亲自出手解万民于倒悬。面对如此劳苦功高的我,子瑜是不是该给些儿甜头呢 ?」凤眸一溜,趟佺笑下离唇。手指绕紧了子瑜的发丝,他轻轻扯动,子瑜微微吃痛,顺势仰头,唇上一温,浅色檀唇已经印 了上来,辗转相就,极尽缠绵。 「你——」子瑜的话音吞没在他这个亲吻当中,想推开他,推拒的手臂却莫名地不大使得上气力。赵佺喝了些酒,清芬的酒香 伴着这个吻弥漫在口鼻之间,醺然欲醉,匝尽缱绻,连心也随之迷惑。 太过亲密的吻,太过炽热的唇。 不要说是他还是个立志出家的修行人,便是两个同为男子的好友,也实不该再三做出这般悖德逾礼的行为。 太华侯赵佺却做得理所当然、当仁不让,全没半分理屈。嚣张任性、肆意妄为,不把世间的礼法规矩放在眼中。这眉目艳煞的 男子,集天下荣宠于一身,目空一切,仿佛整个世间生来就该由他予取子夺。 即便是他这个清心寡欲的修行人,在直面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时,也不禁被其动摇。更何况,其人风姿绝俗,仿若神仙中人, 见者无不心折。他子瑜虽然妄称圣居士,说到底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半吊子的和尚,又哪能例外呢?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曾经不信,曾经想试炼清净禅心,瞧自己沉溺爱欲之后会有怎样的结局……于是,半纵容地任凭太华对他亲近调笑,耳鬓厮 磨,毫不避嫌。 于是,试炼在今日终于尘埃落定。一切结局清楚明白,水落石出。 ……玩火自焚,他烧着了自己的心。 唇上的吻愈加放肆。赵佺拥着他,鼻息炙热,轻吻已经变成深吻,灵舌夭矫,探入他口腔中肆意游走,舔舐吸吮,极尽挑逗之 能事。 魂销意软,四肢无力。他低低地喘息,温润的黑眸中氤氲上一层雾气。「太华,你……」 「嘘——」赵佺揽住他的腰,凑在他耳畔柔声诱哄,「别说话……」 相知太深,到了现今这个地步,其实两人都已经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子瑜提到自己对友人曾经的劝说,那是他最后一次的努力,他不愿见赵佺为了争夺天下再在摇摇欲坠的南宋王廷内部掀起一场 腥风血雨,提醒他万事还是多为黎民百姓考虑。 赵佺顾左右而言他,故意把他的话曲解,说自己正是为了百姓苍生才谋定后动,有了这番作为,全是为整顿山河,平定乾坤。 ……谁也没有错。可是,立场却背道而驰。 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双目微张,透过绣幔轻纷望向亭外,子瑜看见天一池清澈的池水中倒映出一轮月影。静谧幽深。 他抬眼,眼神一瞬间变得清明许多,直直睇上赵佺睸而有威的凤眼,轻声道:「太华……你就不怕,当你费尽千辛万苦夺回皇 位的时候,金国大军已经渡江,你就算当上皇帝也变成个名存实亡的空架子?」 「诶,子瑜,你说这话未免太小看我了。完颜亮志大才疏,一介草包皇帝,能奈我何?」凤眸中涌出自信满满的笑意,赵佺语 调温柔,却斩钉载铁,「一旦大宋军权尽掌我手,本侯必将金虏打回他们的蛮荒老家,还我河山。」 「……那么,在此之前呢?在你夺得大宋皇位军权之前呢?」 眸光深邃起来,赵佺抿唇道:「取舍是必要的。」 「就是说,为了取得朝中人望,各派老臣的支持,民间人心向背,你会放任麾下将帅坐视大宋在开战之初节节败退?甚至是指 使他们故意溃退,引发众人对今上的 怨忿不满?」今上赵构不是什么好皇帝,换一个人坐皇位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坐视战事失 利,就算只是最初的一小段时间,因此而无辜丧命、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 要怎么办? 「……朝政世事本就是如此。要成就大事,怎可能没有必要的牺牲?谋定后动、当机立断,要想成为王者必须要有这样的觉悟 。」赵佺避开他的目光。 「你确定那是必要的吗?」子瑜叹息,「七月十五中元节,你为什么邀我一起去放河灯?」早该想到的,那夜赵佺若有所思、 言辞闪烁,甚至冲动地吻上他,打破两人一贯以来心照不宣的平衡…… ——那是因为,太华侯的心也乱了吧。 战祸一起,势必白骨累累、血流成河,这乱世中又会新添多少冤魂野鬼?若真是心如铁石、毫不动摇,又何必在中元之夜亲手 放下那盏河灯, 面对他的问话,赵佺语塞。半晌,反问道…… 「世人都说,清净禅心的圣居士心系天下,慈悲为怀。此外,他与世外五绝之首的太华侯相交莫逆,『爱慕之情,可欺金石, 千里神交,符合符契』。」 「那么,天下人和太华侯,圣居士子瑜会选哪一方?」含情带笑的凤眸睨过来,悠然自得,仿佛漫不在乎。子瑜却看得出他眼 底深处的患得患失。 ……原来,赵佺有一句话始终是没有骗他的—— 「我对子瑜的情意,千真万确。你什么都可以怀疑,唯独不要怀疑这一点。」 只是,带到如今这句誓言反倒成了心底深处最隐秘也沉重的痛楚。 子瑜沉默良久,缓缓抬头,神情云淡风轻。「既为圣居士……选的,当然是天下人。一人与天下人孰重?毋庸置疑。你根本不 该问的。」语调平缓,语意却无比残酷—— 那是对世人的大爱、那是普度众生的大慈悲,却同时也将他身为凡夫俗子那部分的七情六欲尽皆舍弃了。 他的禅心曾如井中之月影,只为一人而漾起微澜。如今又已经复归平静。 明月在天,天一池中碧波如洗,月影幽幽。可是,即便你掬水月在手,得到的不过是片刻温存。因为,皎皎月华所普照的,终 归是世间大地。 说罢,圣居士一拂袖子,转过身决然而去。 就在他转身的一剎那,太华侯艳中带煞的凤眼黯淡如死灰。 玩火自焚的,不仅是禅心动荡的圣居士,心高气傲的太华侯也是一样。 仿佛明与暗,光和影。 碰触时的悸动,割舍时的刺痛,谁都无法幸免。 第八章 相思成灰 十二月,玉龙山巅,山风寒冷,凛冽如刀。 七星观位于玉龙山中,香火平平,半年前却修缮过一次。山巅的观岚阁就是新修的,眼下,成为专供太华侯赵佺追思痛悔、长 吁短叹的场所…… 脚边搁着取暖的熏炉,织锦的袍子雪白的狐裘,案几上红枣银耳羹漾着袅袅热气,红泥小火炉上温着甘醇的淡酒。神仙也要羡 煞的日子,太华侯却过得苦不堪言。斜倚廊台,凭栏远眺,眼前一片江天浩瀚,正是钱塘江。 唉,满腹愁绪,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哪。 兰婢走过来,把房内鎏金香炉中的熏香换了一味,目不斜视地走出房间。 「小兰,怎样怎样?」一出门,其它三婢围了上来。 「咳,还是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别说膳食,送去的点心也都一点儿没动。」 「这么说起来,疏影这些日子也都没好好吃东西。」 「是啊是啊,自从子瑜居士跟咱家君侯割袍断袖之后、啊,不对,是割袍断义,也不让疏影去找他家暗香玩儿了。疏影整个都 蔫了,这绝对是为情所困!」 「不过,君侯怎么也跟疏影学?一对儿活宝,怪可怜的!」 小菊嘻嘻一笑,道:「妳们猜君侯是不是后悔了?」 梅婢一瞪眼:「没大没小,谁准妳私下议论君侯了?」 小竹却心直口快地插口道:「哎呀,我早就当面问过君侯了……」 「当真?」梅婢立刻把自己义正严词的斥责丢在一边,满脸期待八卦的神情, 「快说说,快说说!」 脑后滴下一大颗汗珠,小竹回道。 「君侯说,他十分后悔——」 「诶?真的?后悔不该一时意动出山争天下?」 「……」小竹无言摇头,「他说后悔那天杀人没杀彻底,竟留下一条漏网之鱼去向子瑜居士告状……」 几人无语,脸上爬下成排的黑线。 「子瑜居士说得没错,咱家君侯就是死性不改、不见黄河不死心的人!不对,怕他见了黄河也不会死心!」小兰叹气。 「哦唷唷!真是一来就大饱眼福啊。诸位美人,烦请为我通报一声,李思南有事求见太华侯。」笑嘻嘻的男声蓦地响起,邪药 师一身黑袍,悠然而至。 四美婢顿时规规矩矩站好,恢复娴雅淑女的姿态。小竹则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就请邪药师进了观岚阁。 「……药师先生此来,不知是不是为了劝君侯跟子瑜居士和好。」 「唉,但愿如此。」 几个少女蹙起眉尖,轻轻地叹气。 「无良大夫,好久不见哪。」赵佺转过身子,恹恹地道。 「啧啧,君侯,不过一些时日没见,你怎么落得如此憔悴啊?」语气十分感慨,月牙眼却笑得瞇成了缝,「要不要让我把脉看 看?」 凤眼横波,赵佺睨了他一眼,佣懒地伸出手腕。 邪药师反倒愣在当场。腕脉乃是人身要害,这家伙竟然…… 「诶?药师犹豫什么?」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狭长凤眸晶亮慑人,不可一世的自信与狂狷。 李思南静静睇视他,片刻,释然一笑。好个狂妄的家伙!就算世外五绝你为首,我为末,就敢把腕脉要害送到我手中,也算你 有瞻识。 ……不过,你别说,我还真不敢动手了,看来是无缘见识你那练至第八层的炉火纯青的太极真气啦。 撩起银线滚边的绫罗袖口,十指春葱,皓腕如玉。李思南大晕其浪,调笑道:「药师我真是艳福不浅。」伸出手指,搭在他腕 脉上,闭目沉吟。 「如何?」赵佺悠然问道。 「啧啧,食少乏力、脾胃气虚、肝气郁结、寒热交侵……君侯你病入膏盲啊!」李思南眼都不眨,张口就来,表情痛心疾首。 赵佺笑吟吟地道:「哦?但不知是什么病?」 李思南沉吟片刻,正色道「……此病唤作——」拖长了腔。 「相、思、病。」三个字,一字一顿。 「噗哧」一声,两人对视失笑。 半晌,李思南道:「闲话休说,我听说你跟子瑜闹翻了?」 凤眸微瞇,赵佺柔声道:「诶?这还不是拜药师你所赐?铸剑师和美厨娘不直接来寻我算帐,而是跟你一起去见子瑜,多半也 是你的主意吧?张凌那小子毫发无伤地交给你了,你何必还做得这么绝?」 「哦哟哟,一具昏睡不醒的活死人,我要来何用?这叫做毫发无伤?」 「诶,药师当初跟本侯说的是,只要不废他武功、不伤他性命即可,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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