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头。「季然临终之时,似乎做下什么布置,恐怕穆见清便是应她所求,才会陪你这十年。」 听他这么一说,黎泱眼神微黯。「他终究是为了别人……」 沈栖桐讪笑道:「枉你身为凤使,还是曜月国主,怎么心眼比女人还小?无论若芙或是季然,都早已经作古了,你难道 连个亡者都容不下吗?」 被他说得一怔,黎泱继而豁然开朗。没错,若芙早已不在人世,只不过是那人心底的一段回忆罢了,这十年来得他全心 爱护的一直都是自己,更何况如果没有若芙,他连遇到穆见清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心里对若芙的敌意已消了大半,再想到她以女子之身,竟不惜性命,试图改变国运,不由得渐渐对她敬重 了起来。 沈栖桐见他神情怔忡,忽然笑说:「只不过这次你那老师若真回了繁云谷,铁了心不再见你,恐怕你就什么都完了。」 他摇着扇子,眉目促狭,颇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味道。 这时正好有人进来回报,说是骑兵队追出城外十五里,都未见太傅踪影,城门守卫也都说未见有与穆见清相似之人出城 。 「难道他还在城里?」黎泱蹙眉寻思。 他本以为穆见清负气出宫,定是即刻离开曜月,返回繁云谷了,但以他如今状况断不可能快马离去,而就算有人接应, 也绝对走不远,所以若是真出了城,一定会被接踵而至的骑兵队拦截下来。 如此看来,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仍在城中。 篁篁竹影泼墨般浮现脑海,黎泱霍然起身,转身冲了出去。 「你去哪?」沈栖桐追出两步,在后头问。 他远远抛下一句,「愫玉阁。」 第八章 蹄声如雷,马鬃飞扬,傍晚的朱雀大街上忽然烟尘滚滚,一骑骏马倏忽而过,跟在那马后面的数十骑禁军,却都与当先 那人保持若干距离,远远地跟着。 雪渐渐下得大了,呼啸的寒风掠过面颊,黎泱却恍若未觉,只顾长街策马,超位于城西的愫玉阁赶去,直到那一角青碧 的屋檐映入眼底,方才拉紧了缰绳,抛镫下马。 门虚掩着,可以听见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几竿青竹探出墙外,却早已在风雪中褪尽颜色,变得枯黄零落。 脚下顿了顿,黎泱握紧了拳,这才推门大步踏进愫玉阁。 一干禁军不得命令,也不敢妄动,便在阁外候着。 绕过前面的大厅,顺着青石小径往前,他跑向后院竹楼寻人,然而就在踏上楼前台阶的那刻,心头忽然猛抽了下,不知 为何转头往西侧望去。 长亭里,一抹青影猝不及防地撞进眼帘,那人青衫如黛,安静地靠着栏杆,直似融入了茫茫雪色。 黎泱眼眶发热,忍不住就想立刻冲进去将他紧紧拥在怀里,谁知踏进亭中,满心牵念之人近在咫尺,他却反而迟疑着不 敢伸出手。 方才只是远远一瞥,如今靠得近了,他才发现那人只穿着件单衣,领口盘扣掉了一粒,显然是昨夜被自己扯坏的。穆见 清抱膝坐在那里,面色如雪,嘴唇已经冻得发紫,神色却很平静,似乎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未曾动过。 天寒地冻的,他的身子虚弱,难道就在这亭中坐了几个时辰?一念至此,黎泱心头一痛,再也顾不得什么,猛地将他抱 入怀中,快步朝竹楼而去。 进了竹楼寝居,他把穆见清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换去那身在雪中透得半湿的衣服,再裹上厚厚的锦被,才算略微放下 心来。 谁知一盏茶后,他伸手探进被褥,仍是摸到冷冰冰的躯体,不见一丝暖意,那人颊上却泛出隐隐的红晕,呼吸也渐渐沉 重。 黎泱伸手探上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这才惊觉他是发烧了。 他不敢怠慢,连忙差人去请太医,好在阁外有那些禁军跟着,又是快马来去,太医很快就到了。 诊了脉后,太医只说穆见清风寒入体,若能好好调养,就无大碍,说完便开了药方,让人立刻熬了,才躬身退了下去, 只是临去时忍不住望了黎泱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看他神色有异,黎泱挂心穆见清的病情,立刻追问:「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你一并说了,不要有所疏漏。」 太医支吾了半晌,良久才道:「回陛下,太傅久病,身子不比往常,咳咳……还请陛下稍加体恤。」他显然是已从方才 的诊治中看出端倪,却碍于他们两人的面子,不敢挑明了说。 太医本也知道,宫闱秘事知道得越少越好,只是以穆见清如今状况,再也禁不起丝毫摧折,倒时若是出了差错,自己一 样性命难保,这才咬牙说了出来。 黎泱脸色忽红忽白,狠狠瞪了他一眼,挥手让他退下。 待到房中再无其他人,他才叹了口气,将穆见清扶靠在榻上,一匙一匙的喂他喝药。 穆见清并未醒来,眼睛紧闭着,似乎冷的厉害,身子微微的发颤。 黎泱揽着他的肩,吹凉了药,送入他的口中。 他并不抗拒,顺从地喝了下去,眉头却无意识地皱了起来。 抚触着他蹙起的眉峰,黎泱放下药碗,细心地拭去沾在他唇边的药渍,抱着穆见清的手,却怎么也舍不得松开。 他就这样温顺地靠在他的怀里,表情安祥而平静,黎泱收紧了手臂,忽然见穆见清睫毛颤了颤,以为他就要醒来,顿时 手忙脚乱不知如何自处,谁知他只是略动了下,畏冷似的朝他凑近了些。 黎泱一阵惊喜,忙把他拥紧了些些,又怕他着凉,思忖了半晌,便除去自己的外衣,搂着他裹上被子。 怀中那人手足冰冷,忽然感到温暖的气息,自然便靠了过去,紧紧贴在他温暖的怀中。 天色已经暗了,黎泱却舍不得熄灯,只想静静地看着他的容颜。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为他喜,为他悲;为他 失控,为他无措。 他缓缓低下头去,轻柔地吻了心上人一下,那唇冰凉而柔软,带着淡淡的药香,让他怎么也舍不得离开。这时耳中传来 一声低吟,那唇竟张开了些,吐气如兰,唇舌更见莹润。黎泱情动,再也忍不住的伸手扣住他的后脑,舌尖更加深入纠 缠。 等到他气息渐渐不稳,身体也热了起来,叫嚣着想要占有身下之人,才慌忙退开了些,喘息着压下翻涌的情欲,才又将 人拥进怀里。 苦笑了下,黎泱弹指灭了灯火,平心静气地闭上了眼睛,过没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待到深夜,却忽然感到怀中有轻微的挣扎,他蓦然惊醒过来,低头望去,只见怀中那人气息紊乱,浑身颤抖蜷曲成一团 ,紧紧咬着下唇,脸上满是泪痕。 「见清──」他心痛如绞,柔声唤着他的名字安抚。 穆见清却颤抖得更厉害,眼睛紧闭着,泪水一直流,脸色潮红,不停地呓语着,声音却模模糊糊地让人听不清,如此过 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朝虚空抓了一下。 黎泱立刻握紧他的手安抚,「没事,没事,我在这里,就在这里陪着你。」 穆见清睁开眼睛,朦胧地望了他一眼,唤了声,「泱儿──」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黎泱却再无睡意,小心翼翼地将他护在怀里。 刚才穆见清挣扎得厉害,领口松开,露出胸前一片肌肤,只见温玉般的身子上满是青紫斑驳的啮痕,从颈侧蜿蜒向下, 直到掩进了衣服里。 手指缓缓滑过那些伤痕,黎泱眼中掠过一丝悔恨,伸手拢紧了他的衣襟,低低道了一句,「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 」 翌日,黎泱思量再三,仍是停了早朝,留在愫玉阁中不敢稍离,只怕自己一旦走开,再回来时穆见清已悄悄离去了。 他动作轻巧地起身,为他拉紧了被子,探了探他的额头,感觉烧差不多退了,这才安心下来,舒展了下身子。 打开窗户,冰凉的空气一下子灌进来,他在神清气爽之余,忽然想到那人如今可禁不得寒,正要匆忙把窗关了,却见皑 皑白雪中,有一名白衣黑发的青年行云流水般往竹楼而来。 秋叙离踏上石阶,推门而入,看到房中情景也是一愣,他径直走到榻前,摸了摸穆见清的额头,自言自语,「怎么会发 烧了呢?」说完,抬起头看了黎泱一眼,「你快要害死他了。」 「秋叙离,你还没离开曜月?」黎泱皱眉,冷冷的道。 「长老让我把殿主请回去,未达成命令,我是不会走的。」 他摇了摇头,说:「朕不会让他离开的,你若聪明,便赶快离开这里,不然单是刺杀凤帝一事,沈栖桐就放不过你。」 秋叙离却似毫不在意的回应,「他武功不错,轻功却不如我。」言下之意是如果打不过的话,大可以一走了之。 黎泱听了不由失笑。「朕不管你是打是跑,那是沈栖桐的事。」顿了顿,又沉声道:「只是你若想带走老师,却是不能 。」 秋叙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宁可他死了陪在你身边,也不肯放他活着离开吗?」 闻言,他霍然一惊,瞪着他问:「什么意思?」 看了看昏睡的人,秋叙离低头沉默了一下,忽然掉头走出寝居。 黎泱立刻跟了出去,与他一同来到竹林。 摘了片枯黄的竹叶,绕在指上把玩,秋叙离迳自发问:「你知道为什么繁云殿的人明明又预知的力量,却从来不肯入世 吗?」他侧了侧头,不等黎泱答话,便自顾自的接了下去,「因为一旦离开繁云谷,预知能力就会逐渐消失,身体也会 受到极大的伤害。」 「可是他留在曜月十年,为何……」这说法着实匪夷所思,但联想起前些日子穆见清的病况,又由不得他不信。 秋叙离道:「那是因为有人在愫玉阁布了阵法,待在阁中殿主自然就无恙了,只是仍不能长时间离开,否则身子就会撑 不住。」 乍闻内情,黎泱如遭雷殛,禁不住退后一步,脑中无数往事纷至遝来,醍醐灌顶般呈现在眼前── 我是不能离开愫玉阁的。 你若真为我好,就放我回愫玉阁去吧。 若我说,只有留在愫玉阁里,我的身子才能如常人般健康,你是不是会觉得这说法更可笑呢? 用力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当时为什么不相信他呢?他极少离开愫玉阁,更从未远行,想来父皇也是知道他身 份的吧,才会特许他不必上朝。 自己十五岁时前往凤朝前夕,对他百般纠缠,他都坚持不能同往,后来纵是想念自己,数年间也未曾来凤朝探望,反而 是自己风尘仆仆地赶回曜月。 后来硬把他留在宫里,没几日就病倒了,一干太医无论如何也诊治不出病症。 原来,一切果然非是「不愿」,而是「不能」,而自己又做了什么呢?禁锢了他的武功,强留他在宫中,还那般强迫了 他…… 黎泱心中正悔恨欲绝,秋叙离却仍是云淡风清,捧着几片雪花,直到它们在指尖缓缓融化了,才转过头来。「你还要听 吗?他瞒着你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稳下心神,他缓缓点头。「朕想知道,他和若芙之间究竟有什么承诺。」 「哦,那时候若芙误闯繁云谷,被殿主救了下来。大约是生了情愫吧,殿主很喜欢她,不过后来她为了改变凤朝国运, 不但自己逆天而亡,还逼迫殿主答应照顾你长大。」 说到这里,秋叙离垂眸,不无感慨的说:「其实她来到繁云谷根本就不是误闯,她只知凤朝国运将衰,但以她的能力却 只能凭藉星相看到一点端倪,所以她才找上繁云谷,又怕殿主不肯帮她,索性以感情为陷阱,一步步取得殿主信任。她 不愧是凤朝的忠臣,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你的意思是,若芙之所以接近他,只是为了他星相术数上的能力?」若真是这样,穆见清为何还心甘情愿地守着那承 诺十年? 「浩浩长天,浮云蔽日。坠星殒月,凤凰折翼。」他一字一句地念着,「若按天命,十年前你早该死在月见草下,殿主 救了你,就已经违背了天意,是要遭反噬的,之后更连护身宝玉都给了你,让你能够驱灾避祸,终于使得凤朝月隐得以 传承下去。」 「什么反噬?」黎泱握拳握得一手冷汗,咬牙问道。 秋叙离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他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繁云殿里的人向来都守规矩,殿主之前,从没人违逆过天意。」 黎泱静默了一会儿,问:「为何告诉朕这些?若照老师的意思,定是要瞒着朕的。」 「我和你说那么多,只是想让你后悔一下,等你后悔完了,我就要把殿主带回去。」秋叙离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的道 。 只有殿主回去了,他才能继续当个闲散的长使,四处逍遥游历。他长使当得好好的,对继任殿主之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听完这话,黎泱益发烦躁,冷冷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负手站在亭中,黎泱静默的望着天,心里空荡荡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知道那人身子承受不了,还要强留着他吗?他闭了闭眼。他无法看着他在眼前一日日衰弱,但真要放手任他离去,自 己又如何舍得? 喟然一叹,他拾级而下,茫然的在愫玉阁内走了一圈,终是又折回竹楼。 素净的寝居里,秋叙离站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只杯子。 穆见清已经醒来,靠着床榻,精神倒是还好,这时看到他进来,似是一怔,下意识地避开视线。 见他如此,黎泱心头惨然,却不知该说什么,站在门口进退不得。 穆见清本来不想理他,但是见他眼中有着仓皇之色,心里顿觉一痛,这才开口,「陛下回宫去吧。」 这是要赶他走吗?黎泱身子一僵,盯着榻上那人,却是怎样也不肯离开。 秋叙离见他们两人这个样子,识趣地道:「你们有话要说吗?我去前厅喝茶好了。」说完也不等别人回答,便握着杯子 走开了。 屋中一片静默,穆见清面色平静如水,淡淡的望了黎泱一眼,并不说话。 「你……」黎泱欲言又止,踏上前两步,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愿见我。」 「从前的事,我已不想再提。」 「从前的人,你也不要了吗?」 穆见清侧头望向窗外,目光悠远,缓缓回道:「我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你,能够依然把你当成那个全心爱护着的孩子吗 ?」他摇了摇头,「恐怕已经不能了。」 这话听得黎泱手足冰凉,冲动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不会再逼你住在宫里,不会逼 你在曜月为官,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只要你留下来,怎么样都可以……」 他渴望地盯着他,说到后来,身子都禁不住抖了起来,用力抓着他的衣袖,眼眶渐渐红了。 穆见清转过头来,见他如此激动,心里亦是难受,然而那夜情景突然出现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不由得又沉下脸色 。 黎泱见他沉默着不说话,更是惶恐不安,他最怕的便是穆见清默不作声,让他完全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手顿时抓得更紧 。「我知道你生气,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就是别这样不理我。」 「你是不是觉得,再怎样我都不会真的怪你,所以益发恣意妄为?」穆见清语气很淡,不喜不恼地问。 怔怔地松手,黎泱退后一步,缓缓摇了摇头。「我怎么敢这么想?若不是怕你离开,心里不安,那日我绝不会……」他 咬了咬牙,话中已有哽咽,却强忍着继续道:「那么多年来,你就在我身边,我却小心翼翼地不敢越雷池一步,所有逾 矩的心思都密密地藏起来,就怕不小心被你知道了,再也不肯留下。」 说到这里,他抬头望了穆见清一眼,忽然从袖中翻出一柄匕首,倏地往自己的右掌刺去,刀芒过处,血光乍现。他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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