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回到家,迎接他的自然是整个家族的欢天喜地。卫少儿兴奋地张罗着为卫青洗尘,如玉夫人羞涩地向他贺喜问安 ,霍去病跟在卫青身后,过来凑热闹。他被封了校尉,这次也一起跟着出征了,却还只是挂个虚名,以亲兵身份跟在 卫青身边,算是长长见识。 宁乘却拿出了一封书信,交给卫青,道这是他在边关时候有人上门来留下的。卫育接过,打开来看,起初还不以为意 ,但渐渐就变了脸色,急忙问宁乘:“这信上所说的,皇上有旨意了没?” 宁乘回答:“有。”伸住一指,“一个字,族。一个月前就木已成舟。” 卫青脸色铁青,道:“朝廷中就没个劝的人?” “太后为之求情,都被皇上拒绝,还有谁的劝说能有用?” 卫青沉默。一径沉默。为了应对府邸中人们的欢喜,他的笑容是那样僵硬。除了卫青和宁乘,谁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事情。 晚上,卫青又被传入宫中。刘彻像以往一样拉着他,让他和自己坐在一起,谈笑起日常政务中的琐事,亲亲热热的, 讲到高兴处,就扯住了卫青凑上去亲一下。 似乎根本没发现卫青僵着身体,或许是发现了的,却根本不在意,或者只当是他长久没和自己亲近而有些生疏而已。 “朕想把关车的一部分人口迁移到茂陵去,但是关车郭氏却公然抗命,还煽动当地所有的民众抗命。当着钦差的面, 所有乡绅都站在郭家那边,只有一个儒生站在钦差这边。结果郭家的一个子弟就在半路上把那儒生给杀了。你说,可 不可恶?” 刘彻兴致勃勃地说着。卫青全身的神经立即一跳。 刘彻却还在说:“杀人偿命,这样的乱臣贼子朕自然是不会放过——” “于是皇上便将关车郭氏一门减族吗?”一直默默倾听的卫青忽然插口。 刘彻怔了一下,笑道:“啊,你知道了呀。” 卫青抬高了声音:“杀人偿命,这没有错,但该偿命的只是那名郭家子弟,皇上却为何要灭郭家满门?” 刘彻笑了一下,道:“这件事情并不是那名子弟犯下了杀人罪这么简单。而是在关车,郭家的威信已经超过了皇权, 对关车的百姓来说,朕的圣旨远不如郭家的意志重要。你说这不是可笑吗?”说着就哈哈笑起来,笑了一阵却发现卫 青一脸严肃,于是既觉尴尬又觉无趣,便停止了。收敛起嘻笑的态度,刘彻正色道:“爱卿,朕问你,依照律法,杀 人何罪?冒犯皇权又该当何罪?” 卫青怔了怔,皱眉,垂眼道:“杀人者死,冒犯皇权罪当株连九族,凌迟处死。” “卫青,这些日子你不在京城,很多事情并不清楚,诛郭家并不是朕的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和满朝文武商议过并深思 熟虑的结果。现在朕就告诉你郭家做了什么。” 知道他心软,不说清楚了,自己便是枉做小人,“他们为了不搬迁,先是贿赂钦差,贿赂不成,就杀了钦差,被杀钦 差的家人上书到朝廷伸冤,他们就又杀了伸冤的人!身为布衣,却任侠行权,只为泄愤便随意杀人,将朝廷的律法置 于何地?” 这些卫青当然都知道,木已成舟,多提无益,只会让刘彻不快,但求助信上满纸血泪让他不得不说。“有此恶徒,理 应缉拿法办。但郭家老弱妇孺何其无辜?何况郭家家主郭解本人并不知情。” 刘彻脸沉下了,哼了声道:“郭解本人可能并不知情,可是他不知道比指示杀人更可怕!朕说过了,朕杀他们的真正 原因是:在关车,郭家的威信已经超过了皇权,对关车的百姓来说,朕的圣旨远不如郭家的意志重要。朕绝对不能允 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难道爱卿不这么认为?” “臣只看到草菅人命四字!”卫青冲口而出。话一出口,卫青便自知失言,果然就见刘彻脸色发青,可他不打算收回 这句话。 刘彻强笑道:“爱卿为了几个罪人的生死就如此小题大作,如此妇人之仁,真不像是带兵打仗韵。” 卫青道:“武人的职责是打败敌人,保家卫国,而不是滥杀无辜。” 他竟然还在顶撞自己!难道连卫青也要站在郭家那边不成?郭家究竟用了什么邪术妖法?果然还是该杀!刘彻正要发 作,却注意到卫青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自己,那眼神正直无比,他觉得他恐怕并不是一时糊涂,而是认真的。 于是刘彻呼了口气,竭力平抑心情,他并不想和卫青闹的太僵,放缓了口气轻道:“今天有人为讨好郭家而杀朕的钦 差,明天就有人会为了郭家而来杀朕。后天说不定就带兵打进京城了。卫青,聪明如你,怎么今日竟然糊涂了不成? ” 卫青道:“治政行军有个真理,那便是恩威并重,亘古不变,古今同一。皇上不能只重视‘威’而忽略‘恩’——” “不用你来教朕该怎么治国!”刘彻终于发作,腾地站起来,卫青急忙跪伏在地,刘彻怒道:“这些都是朕教给你的 ,你只不过从朕这里学了些皮毛,竟然就想来教训朕?” 再次惊醒,曹襄披衣到窗前,让夜风把自己冷却一下。看着夜色中的长安,这个时候刘彻和卫青在做什么呢?瞧白天 刘彻高兴的跟什么似的,目光中分明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与热情,这个时候,恐怕免不了要拉着卫青好好“倾诉”一 番相思之苦……真是让人恶心! 卫青又会怎么应对呢?想起司马谈的话,“媚上”!“媚上”!好个“媚上”二字!像他这么乖巧的人,自然是不会 顶撞刘彻,最多像上次野店里拒绝自己一样迂回。可就算这样能奏效一次两次,依照刘彻的性格怎么会允许事情持续 下去?他想要的必定会得到手! 卫青的乖巧没有错,如果他不够乖巧,便无法有今天,错的是刘彻的蛮横!是他的权力和蛮横制造了“媚上”这两个 字。 寝殿里,争执还在继续。 “微臣不敢!”卫青急道,“臣只是不希望皇上为天下人所诟病。天下间多的是愚夫愚妇,他们鼠目寸光无法看到皇 上的立场和思虑,他们只看得到郭家人所流的血,只会说皇上嗜血残暴。” 察觉到刘彻的愤怒,卫青惊觉自己逾越了臣子的本分。一瞬间,卫青的心思就转了百遍千回,暗暗后悔自己方才的莽 撞。 他必须说这些话来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卫青却知道自己的冲撞里面有几分真心。如果毫不在意,他何必说这些来 冲撞刘彻?就像当年外戚田王两家被诛杀一般,他也大可以把嘴巴闭起来,或者唯唯喏喏,明哲保身。 卫青突然感到害怕,曾几何时自己竟然不自觉地把自身和刘彻放在平等的地位上?刘彻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即便是富年的韩嫣,也不曾在政事上指责刘彻。刘彻一旦发现自己这犯上的心思,翻起脸来也可以把卫家灭族! 刘彻的脸色果然和缓下来,甚至还有些转怒为喜,弯腰去搀卫青,拉着他重又坐下。道:“爱卿你能为朕着想固然好 ,不过要成大事就不可能顾及每一个愚夫愚妇的口舌,妇人之仁更不可取。该狠的时候就狠,让一些人流血,说不定 就能保住好几万人的性命。爱卿你看呢?” 卫青垂首道:“皇上圣明。” 最是那一低头的风情,刘彻眉开眼笑,也怪不得自己当年要把他留下,想想那时家里一只母老虎加一只河东狮,自然 是卫家姐弟这两只小绵羊可心。更难得的是,这小绵羊在对敌人时却是大老虎,能为自己建立无上功勋。是自己把小 绵羊调教成了大老虎,还是把大老虎驯服成了小绵羊?无论是哪一种,刘彻都觉得无比骄傲。 侍从们早已经退下,此时就只剩下他们两人。拉住他,拥住他,正所谓久别胜新婚,良辰吉日,不能辜负春宵。刘彻 捧住他的脸,细细地亲吻,一直一直吻下去。 看这俊朗的五官,看这匀称的肢体,十年前秀丽却未免肤浅的童子已经成长为纵横大漠的骁将,犹如好酒一般,愈醇 愈香。 卫青任由他摆布,却怎么也进入不了状况。他不断提醒自己,面前的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而之前,他却忘掉了。 屈意承欢,态度和情绪可以假装,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刘彻自然也发现了他与往日的不同,只当他们太久没有亲 近的缘故,没有怎么在意。不过却开始注意着他的感受,小心翼翼地想要取悦他。 但经过一番努力后,卫青的反应还是不尽如人意,刘彻有点失去耐心。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半开玩笑道:“你今晚怎 么了?又不是第一次,还这么紧张?” 卫青一惊,脱口而出:“臣知罪!” 刘彻忽然觉得很不爽,可又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爽。以前的卫青虽然说不上热情,却配合默契,特别是这两年,除了 一贯的温柔恭顺,偶尔还会忘我地迎合。 那一派的风流旖旎,实在有着说不出来的风情。何曾在这种时候用如此惊恐生疏的语气说什么“臣知罪”? 这是怎么了?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可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刘彻凝神去看卫青,发觉他眼睛竟然在躲闪,逃避自 己的视线,不若往常一般与自己对视,不禁心生疑惑:卫青的脑子里此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接连几晚都是同样的状况,刘彻觉得无趣,浑身不畅快,这里抓抓,那里挠挠,上蹿下跳,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直觉得有股子火在浑身乱蹿,想要找到个发泄出口。 哗啦跳进浴池,溅起无数水花。刘彻浮出水面,抹去脸上的水,吁了口气,焦躁总算稍微平复了些。宫女们在旁边待 命,奉着浴巾和皂角。刘彻又钻下浮出了几次,便召捧皂角的宫女过来。宫女走过来,微笑着,明媚而活泼,嘴角边 还带着一颗美人痣。跪下,托着皂角,饱满的胸脯正对在刘彻的眼前。刘彻心情忽然大好。 伸出手,抓住了盛着皂角的托盘,也抓住了捧着托盘的宫女。下一瞬间,宫女就和皂角一起被拽进了水中…… 卫青依宣来到殿外,内侍进去通报,却久久没有回音。卫青只好等待着,过了良久,去通报的侍从才出来,在他身后 ,隐约传出戏水声以及女子的娇笑声。内侍说刘彻请卫青到寝殿等待。 卫青坐了很久,不见刘彻回来,长明灯一直燃烧,时间仿佛停止了,完全感觉不到流逝。卫青头直点,忽然一激灵醒 来,身边还是没有人。他站起来,走到殿门前,向外张望,月已至中天,并斜去。方才听见的声音和这漫长的等待意 味着什么呢?卫青苦笑,同时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回到殿里坐下,手支着额头,合上眼睛,沉沉睡去,有种如释重 负的感觉:终于结束了。 浴殿里,内侍匆匆来报,刘彻推开湿漉漉的宫女,爬起来擦身穿衣。到了寝殿,守卫为他开门,刘彻急忙把食指竖在 嘴前嘘声要他们轻点不要弄出声音。小心翼翼地进去,刘彻蹑手蹑脚地前进,跟作贼似。 拘谨的卫青还坐在原处,刘彻很高兴。绕到正面,发现他似乎已经睡着了,便歪头去看,这一看不打紧,刘彻脸立即 拉的老长:睡着的卫青嘴角带着微笑,竟似心情非常愉快的样子!难道他对被冷落就这么高兴吗?他就这么希望摆脱 自己吗? 刘彻伸手去摇他,用力摇晃。卫青睡眼惺忪,还投弄清楚状况就被拖走按压住。刘彻虎着脸,毫不留情地把他压在身 下,把白天积聚的火气和现在的怒气一齐发泄出来。 次日,那被拉进水中的宫女就被赐予封赏,成了王美人,更成为刘彻的新宠。日宠正隆,王美人意气风发,顾盼生姿 ,端的是万千妩媚。怀抱着这样的美人刘彻如何不高兴? 皇长子刘据在奶娘的怀中被小心地照顾。作为目前唯一的皇子,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刘据几乎就是默认的太子。卫青 抱抱他,亲亲他的小脸,逗的他格格直笑。 刘彻远远地望着他们,生着莫名的闷气。对于自己的行为,王孙会愤怒地来质问自己,为何卫青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反倒和外甥外甥女玩的高兴,莫非他根本对自己一点也不在意?这个时候刘彻倒宁愿被卫青用剑指着,真不知道究竟 是谁在冷落谁…… 一名少年跑过,刘彻一激灵,不经意地瑟缩,赶紧张望仔细辨认,原来是霍去病,当年的瘦皮猴已经变的这么英气逼 人了吗?刘彻呆在原地: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他再也看不到白衣少年持剑而来。 “来来来!”刘彻笑眯眯地招呼霍去病坐,拿出几卷书简,“今天朕要教你的是兵法。兵法者,为将必习之。” 霍去病眨眨眼,道:“皇上打过几次胜仗?” “……没有。” “皇上难道打过败仗?” “没有!” “那——” “朕没有领兵打过仗!”这下你满意了吧! “皇上操练过士兵?” “……也没有。”都是由别人操练好了用现成的…… “那皇上凭什么教臣兵法?” “……”刘彻抓狂。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刘彻笑道:“去病啊,就是朕教你舅舅念的兵法书哦。”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和蔼司亲。 “哦——”少年终于露出了一点类似于崇拜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完全和表情不搭:“兵法书都是些空话套话,我觉 得还是在战场上随机应变比较重要。”说完就行礼告辞了。 刘彻:“……” 角落里,太史令司马谈面无表情地奋笔疾书。刘彻从眼梢看见,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司马谈乖乖收拾退出去,到了 走廊里继续奋笔疾书。 跟过去,刘彻看见了正在练习骑射的霍去病。白衣少年策马而过,拉弓放箭,回身,向后再次拉弓放箭。落空,便重 新来,命中,还是再来。凝神注目,他的表情是如此认真,很安静,除了马蹄声,以及箭射到靶子上砰地一声,再无 别的声响。 恍惚中,刘彻回到了十年前。十年前的白衣少年翩翩而来,跨在马上,倨傲地挽着长弓,腰上别着弹弓。他侧头看见 与自己并头前进的刘彻,笑开,欢乐而明亮。 羽箭,长弓,弹弓,在那细长的手指间转动。看见猎物,便抢在前面,用最快的速度放箭,中了目标后大声地欢呼, 似乎根本不知道含蓄与谦让为何。可是当他在练习时,也是这样同一种神情…… “舅舅!” 这一声快乐的呼唤把刘彻拉回了现实,抬眼便看见霍去病下了马,跑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卫青。卫青微笑着,拍拍 他的肩膀,似乎在说什么,霍去病一个劲地点头,头点的那叫一个勤。卫青开始慢慢走,霍去病跟在一旁,就像一只 快乐的小狗狗,从左边蹦到右边从右边蹦到左边。 刘彻的脸又一次拉长了:朕好歹也是你的姨夫兼舅夫吧,不听朕的话,对卫青的话倒是听的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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