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明白这是天大的人情,忙叹口气顺着对方的话圆谎:「没什么,我们两家合作搞研究,难免出 这样的事。」 李道文人脉颇广,也不知他到底如何打点的,戚葵签了几个形式上的名,两人便被毕恭毕敬地送回了他在伦敦的住所。 一路上戚葵怎么遏抑,也还是忍不住要去看李道文。对方坐得笔直,街灯一盏盏扫过去,昏黄的光线将他脸色照得忽暗 忽明,睫毛影子长长地盖在黑眼圈上,神情说不出的惆怅可怜。 「戚葵。」李道文看着前方,突然轻叫了他一声,将手掌探过来盖在戚葵手背上。 他体温灼热,仿佛有生命一样顺着皮肤往上蔓延,把青年半边脸颊烫得通红。 「放开。」戚葵低声命令。 李道文垂下眼帘,反而把戚葵的手紧紧握牢了。 等到下车他也不肯放手,并不说话,只是牵着戚葵的手,静静站在他面前,长睫毛黑压压地沉着看不出情绪来。 「行了,我家在上面,我回去了。」戚葵清清嗓子,用力把手抽回来,在屁股上蹭蹭,龇牙挤出个笑:「这次谢了,有 什么事,麻烦你跟我律师联系。」 「……你受伤了?」李道文答非所问:「是我打出来的?」 戚葵摸摸下巴,深吸一口气:「对,但你也不必内疚。你是打了我,但你也帮了我这么大个忙,我们两清了。」 「好,」李道文轻轻应一声,又去拉戚葵的手:「你别走。」 戚葵一个疾步往后,将手背在身后,摇着头大笑:「老子家在上面,不回去,难道跟你回荷兰,再给你捆起来奸淫?」 他越笑越响亮,仿佛听见世上最可笑的笑话,怎么也停不下来。 半晌他揉揉眼睛,径直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大厦。 宽大整洁的公寓虽被暖气烘得热呼呼的,但总没人住,难免显得冷清。戚葵打开瓶啤酒,在客厅沙发坐下喝一口,怔怔 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平静下来后,想到这下真的要跟父亲决裂了,就忍不住心酸。然而心酸之余,相比起见死不救的父亲,那个危难中伸出 援手的人就更显得难能可贵。 他情不自禁,往餐桌后面瞄瞄。 那张桌子背对着巨大的玻璃窗,看上去格局如此眼熟,让人忍不住期望在窗纱后能坐着某个男人,他高大英挺,微笑时 露出虎牙,黑睫毛上下绞缠在一起,像个孩子。 他过去坐在窗台,将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想起李道文虽抽烟,但为了他的哮喘,从没在他面前点过任何一支。生病的 时候吃药洗澡,什么繁琐事情,都是他亲力亲为,更别提现在还连夜赶来帮他洗清贩毒罪名了。 ──可也正是这个温柔体贴的人,曾一趟趟地欺负他、羞辱他,甚至为了已经背叛的爱人,还把他打伤了孤零零地丢在 路上。 他烦得要死,跑去冲澡。热水劈头浇下来的时候,不知怎地就想起被李道文捆在莲蓬头上的那个初夜。不要说情景历历 在目,连身上都鲜明地感觉到了滚烫急切的触摸与顶撞,让人止不住眼睛湿润,全身上下一阵阵发麻。 像这样,在一起时烦恼、分开了更烦恼的情形,在他一生中从未出现过。可恨对象偏偏是个强势霸道的混账,尤其是, 那个人心里满当当的,只装着程浮一个人。 「男人哪里找不到,切。」良久戚葵骂一声,换了衣服打算出去找个过夜的伙伴。 门把刚拧动就被外面异常的重量推开了。李道文缩成一团靠在门板上,抱着膝盖,大衣领子竖起来裹住脸颊,只露出漆 黑的一双眼睛,看上去格外憔悴而无辜。 「……你在这里多久了?」 李道文不语,只是默默看着戚葵,丧家之犬一样。 戚葵沉默半晌,拉着门退了一步:「进来吧。」 李道文闻声起身,他咬紧嘴唇,睫毛耷拉着,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跟在戚葵身后,亦步亦趋的。 「这是客房,」戚葵把李道文领进去,给他掀开床罩:「你将就一晚吧,这边天天都打扫,很干净的。」 他不愿多说,径直回到主卧,刚脱下外套就听见门口李道文的声音:「我要跟你一起睡。」 李道文垂着眼,往戚葵面前迈了一步。在室内待了那么久,他身上携着的寒气还是扑面而来,让人止不住想象他已在早 春的寒夜吃了多少苦头。 「跟我睡什么?」戚葵冷笑:「少爷不卖身,啊,卖你也买不起。」 「戚葵,」李道文探手去碰戚葵的指头,他掌心冰凉,黏上了就不肯放开:「你说过让我来你家的……你说过,」他低 下头,口气仿佛有些羞赧:「嗯,你家的床很大很舒服的。」 「舒服个屁。」 「戚葵,」李道文凑得更近些,几乎是鼻尖蹭鼻尖地恳求:「别把我一个人留在那边,我害怕。」 「怕个屁。」戚葵喉咙里满满的,仿佛又犯了哮喘,怎么都吸不进空气去。 「戚葵,这些天,」李道文将额头抵在他额头上,柔声道:「我一直在想你。」 「放你妈的……」戚葵自己也常用这些甜言蜜语骗人,然而现在听到了却怎么都不能反驳,明知是假的也还想他继续说 下去,浑身僵硬地任由李道文将他紧紧搂住了。 「律师说还好你受了伤,案子被暂时拖延,不然真备了案,我找谁都救不了你。」李道文在他耳边轻轻叹气:「戚葵, 让我看看,你伤在哪里。」 他手脚麻利,也不等戚葵回话,径直把他上衣完全撩起来,看到他胸口乌紫的一片,不由愣住:「是我打的吗?」 「对。」戚葵龇牙笑笑:「你打我也是我活该,是我自己多管闲事。你看,天下就是有这样的事,有人父母双全,被两 个男人抢着爱;就有人孤零零地犯贱,跑去帮人出头还被揍得跟狗一样。」 「对不起……我当时吃了药,而且,还是那个情况……我没想过要伤害你。戚葵,你原谅我,好不好?」李道文低下头 ,在戚葵胸口轻轻吻一下,他嘴唇灼热,呼吸打在戚葵皮肤上,令他全身起了颤栗,几乎就要站不稳了。 「戚葵,」李道文见他不反抗,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小腹上,声音脆弱无助:「这些天,我都没睡觉,不抱着 你,我睡不着。」 「操,」戚葵摸着下巴去看天花板,眼睛里灼热而湿润,半晌笑笑:「你到街上去,随便也能找到个人,大不了我给你 出钱。」 李道文摇头,「他们不行,」他抬起头盯着戚葵,孩子般认真:「戚葵,他们不是你。」 戚葵觉得自己鬼迷心窍了,被李道文两句话说得心乱如麻,乖乖跟他一起躺进了被窝。 「很大很舒服,」李道文长出一口气,揽着戚葵的腰,小腿搅在他两腿中间,蟒蛇吃食一样地缠上来,把脸埋进戚葵颈 窝:「你家的床很好。」 「好个屁。」戚葵瞪着眼睛看天花板,睫毛湿漉漉的,要拼命眨动才能控制不让眼泪淌出来。 「戚葵,」李道文将他抱得更紧些,长睫毛簌簌地在他颈间摩擦,睡意朦胧地呢喃:「你不要走……别总让我一个人。 」 戚葵深深吸气,用尽力气狠下心:「你明天就给我滚回去,我很忙,收留不了你。」 屋里一片寂静,李道文绵长的呼吸轻轻蔓延。 他似乎真的已经许久没合眼,这么短时间便已睡熟,梦里把戚葵揽得死紧,也不知道戚葵那些犹豫而艰辛的抗拒和驱逐 ,他到底听到了没有。 次日李道文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他非常不满,死死缠着戚葵,整个压上去:「不许接,再抱抱。」 大清早的肌肤相亲当然起了欲望,他边缠边摸,不知不觉两人体温都在直线上升。 电话响了一阵便停下。 戚葵喘口气,想着就要赶这人走了,好歹得把帐算清楚。 他一个鹞子翻身骑到李道文腰上,掐住他脖子,恶狠狠地咬上去:「妈的,电话不接可以,让老子上你。等上了你,你 马上滚。」 「喂……喂,上下要靠实力,当然你现在也算在上面……」李道文半梦半醒的诡辩又被戚葵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戚葵在荷兰被黑帮绑架后,手机就遗失在那边,之后忙着跟李道文纠缠,直到昨天行李被他带过来,才记起给手机充电 开机。 现在猛然听到管家王叔专属的铃声,戚葵心里一抽,那位古板的老人如非急事从不与他直接联系,这么连着打手机,只 怕是有大事。 他满脑子不祥的预感,也不管李道文的抗议,一步迈出去接电话。 李道文把脸埋进枕头,滚来滚去地撒着娇骂人,半晌不见戚葵回来,索性赤条条地跑出去直接引诱。 落地窗敞开着,戚葵站在窗边,整个人被窗纱包裹着,在伦敦清晨的浓雾里转过脸来。青年面孔煞白,他怔怔盯着李道 文,轻声说:「李道文,我爸死了。」 第六章 戚葵的父亲戚楠患有心脏病,多年来缠绵病榻,终于没有熬过前些日子的发作。 他病重时戚葵正耽搁在荷兰,去世的讯息又因为被英国警方扣留而无法递送。之后戚家众人忙着争夺家产,如果不是管 家王叔可怜戚葵孤苦伶仃的,每天还试着与他通通消息,只怕戚葵连葬礼都赶不上。 戚葵与李道文并肩站在墓地,看着赤红色沙土被一铲铲倾倒在漆黑的棺盖,脸上冰冷而麻木,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他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被本家亲戚团团围住,仿佛戚葵身上长了大麻风,离他能有多远便站多远。 直到仪式结束也没人上前跟戚葵说一句话,连一向交好的堂弟小蒙也不过远远地往这边看了眼,叹了口气。 的确,荒诞不经的私生子,为了淫乐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懒得见,等到该分家产时才施施然带着个男人现身──像这样的 人,无论用何种鄙夷恶毒的语言唾骂都算多余吧。 「葵少爷,」王叔看着戚家众人乘车离去,长叹一声过来:「前些日子的钱,您在荷兰都收到了。」 「是。」父亲临死不来探望,反而忙着讨钱挥霍,戚葵明白解释不会有用,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收到了。」 「下周戚先生会召开族人会,您务必要来参加。」 戚葵知道王叔所指的「戚先生」是自己那位严厉暴躁的二叔戚枫、小蒙的父亲。想着小蒙刚才望过来的那一眼,他侧退 一步,将肩胛抵在李道文的胸口,低声道:「我不去,我也不要我爸的财产,靠自己我能活下去。」 王叔有些诧异,走近了问他:「你不要财产,现在来做什么?」 「我……」戚葵将头垂得更低,声音轻不可闻:「他是我爸。」 「……戚先生去世前一直念你的名字。他没有对不起你过,戚葵,」王叔照顾戚葵多年,对于这个身分尴尬的少爷也不 能说没有一丝感情:「你母亲得病的那些日子,你父亲从没一天好受过,你该知道,他心里始终把你们母子看得很重。 」 名门之中,私生子流落在外其实颇为常见,然而像戚葵这样被骄纵得无法无天的却绝对属于少数。戚楠对这个充满敌意 的儿子的确是堪称厚待的。 戚葵听着王叔的话,想起那些与父亲相处过的寥寥可数的日子,怔怔地咬紧了嘴唇。 「戚先生为你留了些东西。但你也知道,X城这边情况复杂,虽然有李家跟Van de Oost家做靠山,但……」王叔看一眼 李道文,欲言又止。 「下周的会议我会陪他出席,之后回欧洲发展。」李道文靠得离戚葵更紧些,一只手从后面探出来环住戚葵的腰,冲王 叔保证:「您放心。」 「你们……唉……」满面皱纹的老人看一眼面前并肩而立的两名青年。夕阳落在他们穿着黑色礼服的肩膀上,淡金色天 幕背景前,二人显得格外年轻而鲜明,让遥不可及的未来都变得明晰,似乎也值得去有所期待了。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那些岁月,长叹一声,拍了拍戚葵的肩膀,跟李道文交代:「戚葵还是个孩子,你要多包容他。」 「……好,」李道文将另一只手也环上戚葵的腰,把他整个拉进怀里拥着,沉声应承:「我不会让人欺负他。」 老人离去良久,墓地里拥抱的两人也没有改变姿势。 天色渐渐暗下来,雾气无边无际,将云朵与墓地上的青草串连在一起,空气湿润而低迷,戚葵的声音听起来异常飘渺无 助:「李道文。」 「嗯,」李道文轻轻吻一下他后颈:「我在。」 「我五岁时,我爸去伦敦看过我跟我妈。他那时娶了新妻子,人很容光焕发,是个好新郎。我妈跟我陪着他去野营,我 们看上去就像一家人。可是谁也想不到他在地球另一边,刚刚成立了另一个家庭。」 「他陪我过了生日,就回X城,他的新妻子怀孕了。」戚葵扯着嘴角笑一下,声音凝涩:「后来我跟我爸见面的机会越来 越少,我妈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最后,得了癌症。李道文,我对他的记忆,一直停留在五岁。」 「我明白。」李道文捋一下戚葵额发,将他的脸扳转过去,蹭着他唇角喃喃地说:「我爸死的时候,我也五岁。」 「你那时哭了吗?」 「没有,」李道文摇摇头,将面孔埋进戚葵颈窝:「当时我跟我妈住在弗兰家,他们说我爸爸死于雪崩,意外事故。我 那时太小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没哭。」 「后来哭了吗?」 「没有……没有。」李道文轻声说:「我妈以前做过弗兰的情妇,他们两人联手间接害死我爸。我发现的时候,为了弗 兰跟我自己哭过,但我没为我爸哭。人死如灯灭,我没有必要哭一个死了那么多年的人。」 「人死如灯灭……」戚葵眨着眼轻轻笑起来:「东方人的文化。」 他将手掌盖在李道文手背上:「我妈一直要我多学中文,好回来帮我爸做事。可我从不听她的,我也不想听我爸的,我 总觉得时间还长,没必要听别人的话。我……李道文……」他有些哽咽:「我其实有一点后悔的。」 「是,我明白。我都明白。」 「李道文,我其实一点也不恨我爸,他对我有求必应……我……我只是无法理解,我妈死了他也不来看我,让我总孤零 零的一个人。」 「我在英国惹了官司他不来救我,我还以为他不要我了。我很难受的。」戚葵声音越来越嘶哑,终于抽噎出声:「李道 文,其实我心里是爱我爸的。你相信我。」 「我信。」李道文转到戚葵面前去,紧紧抱着他,不住吻他脸颊与眼睛:「我相信你,我都明白的。」 戚葵流着泪去迎合李道文的吻,冰冷的皮肤磨蹭在灼热的嘴唇上,令他浑身发抖:「你……李道文,别松手。」 「我不松。」李道文抱得他骨骼都要发出「咯咯」声,叹息着深吻:「我不放开。」 「嗯,」戚葵吻着李道文发出呜咽:「我想要你,我们做吧。」 李道文闻言一楞,托着他后脑轻声道:「这是墓地。」 「可是……」戚葵颤抖得语不成句,泪眼朦胧中深深吸气:「你别松开,我……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你别放开我。」 他悲哀而迷茫,再次靠上去紧紧吮着李道文双唇恳求:「你别松手……别走。我什么都没了。我要你。」 李道文回应着他的吻,热烈而辗转,良久缓缓松开,低声说:「……跟我去个地方。」 李道文带着戚葵抵达半山一栋高级别墅。 已经入夜,别墅前院种满姜花,嫩绿色叶梢暗香四溢,淡金色灯光从窗口照出来,将大理石喷泉映成温润的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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