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得窥一斑。 忽然间三弦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 「怎么了?」 「想我在他这个年纪,这一曲还胜过他。」 霍西官看他神色间落寞,心知他烦恼何事,自怀中取出一个瓷匣交在他手中,「每日晨昏各一次,可千万别忘了。」 三弦打开匣子,一股花香扑鼻而来──这是霍西官照着郎中留下的方子,叫药铺制的外涂的药。 「今日我听过徒弟的了,来日……你这当师父的再为我奏一次吧。」 那人说着,将他的手包笼在手中,暖意一阵一阵的传来。 那左手上的伤痕,已经淡的几乎看不见了。 而心上的伤痕,或许也会在这个人的温柔体贴之下── 终有一日消失不见。 他这样想,微微勾起唇角,向眼前的人,说一声! 多谢。 ——正文完—— 番外:五月初五 晴夜 五月初五端午,毒月恶日,每年地下的蛇虫百脚在惊蛰时醒来,清明谷雨时得雨水滋润,再经过立夏小满的温暖,到了 这个时候,全都是精神百倍,从墙缝砖隙里爬出来祸害人。 于是到了此时,家家户户的便熏艾草,插菖蒲,点雄黄,想出百般的法子驱虫避毒。 说起来这些本是孟江以南的习俗,但这数十年来商旅兴盛,江南江北往来不断,渐渐的这习惯也传到江北,甚至到了今 日,端午被人们当作年关、中秋一般的大节那样重视起来。 依照潞州的风俗,到了这一日,各处工地都是要停工的,银号、镖局这样的地方也是要给人半天假的,只有临街百业的 商号,反而比平时更热闹些。 今天霍家大宅也不例外,霍西官在假日上向来比别处的东家给的更宽裕,别人给半天他给一天,家在潞州的伙计都回去 看家人了,可剩下的也不少,因此大宅里不用担心缺人手这回事。 对于那些无家无眷的年轻小子来说,留在大宅里帮忙,不光能蹭一顿颇丰盛的晚饭,夜里说不定还能得到东家的彩头, 实在是好处多多。 因此今日大宅里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除了一个人。 霍家的当家人。 霍西官。 「大哥。」 霍西官快要出门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叫,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自家的亲小妹。 霍南眉见他住了脚步,转过身来,脸色却是极小好看。她少不得露出个撒娇的笑来:「大哥这是要往哪里去?」 只听霍西官冷冷哼了一声,瞪了瞪她。 好吧,她也知道自己这是明知故问,她这大哥生气了,心里头不痛快,还能干嘛去,自然是找痛快去。 找那个能叫他高兴起来的人去。 可是…… 「大哥,三叔公他们才刚发了话,你就去找三弦,那群老的吹胡子瞪眼是肯定的了,万一要是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 「有能耐气成那样就说明身体好的很,操这心做什么。」他没好气的说,掉头就走。 背后,南眉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说起来,老人们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霍家的当家人若是无后,得惹起多大的烦恼?偏大哥自从有了三弦,就断了娶 妻纳妾的想法,甚至连往日的一些露水姻缘也下手了结了,惹得大宅里议论纷纷,长辈中没有不担忧的。 平日也常有劝的,而今日趁着大宅里的各房聚会,三叔公几个最年长索性将话挑明了说,没想到大哥才听了几句,就摔 了手里的茶盏,黑着脸从花厅里出来了。 其实开头还好好的,坏就坏在三叔公那一句话上── 「那个赵三弦,不过娼伶一流的人。」 啧啧,这话说的,别说大哥,她听了也生气。 三弦呐,明明那么好的一个人。 话说潞州城就数东城热闹,可热闹归热闹,也有闹中取静的所在。 此刻,外头的东街上是行人摩肩接踵,赶端午的大集热闹的很。而一拐弯,进了柳叶巷,四下里一下子就安静了,青石 砖冰冰凉凉的,把人声和人气都隔在了外头。 巷子是南北走向,从南边这头往里,数过去第九道门,这时门正开着。 老夫妇两个向来对霍西官是有些惧怕的,今日见他黑着脸来了,就赶紧叉着手过来,毕恭毕敬的说了半天,才说明白三 弦和他那个宝贝徒弟一大早就出去了。 这么一来,霍西官的脸色更加的不好看。 他现在,很想见他…… 「一大早出去的?」他喃喃着,仰头看将要午时的烈日,「这会儿还不回来……」 「这不是回来了么。」有个温温凉凉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接了他的话。 自然知道是谁回来了,霍西官心里一喜,可待转过身去脸上又是神色淡淡的,「回来了啊。」 三弦向他笑了笑,身边跟着的洛七则是叫了声大官人好,就抱了琴向自己的厢房去了。 小鬼一脸的心虚,带着他师父干什么事去了?霍西官聚了眉峰,只担心心上头的人被别人给带坏了。 「西官?」三弦见他神色不定,上前来拉了他的手,「太阳毒的很,在这里晒着好有趣么。」 他也不说话,任由三弦带着进了屋子,前脚进了门,后脚就顺便勾上了门板,手臂一伸正好圈住眼前人的腰,二话不说 的就往颈侧蹭过去。 「做什么!」三弦的反应跟炸了毛的猫儿也就差不多,一惊之下忙不迭的用力推他,「大白天的……」 照以往的经验,霍家的当家人绝不会这么搂搂抱抱的就满足了,接着下来多半就是上下其手、宽衣解带、双管齐下…… 等等等等。 顺理成章的做成全套。 「别动……」却不想这次霍西官只是拦下他的手,揽着腰的手臂更紧了紧,头埋在他肩窝处,「我不乱来,就让我抱一 会儿。」 听他这样说,口气又有些不同寻常,三弦也就松了劲任他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没听见他言语,心里觉得有异样,忍不住 问:「怎么了?」 霍西官抬起头,才要说无事,忽然鼻端萦绕过一丝极淡极淡的香气。 似兰若麝,甜香又有如云檀。 莫非三弦方才去了什么佛寺? 可这香味他又有点熟悉,仔细想一想,不由得浑身一僵。 分明是……分明是钟鼓雅集内独有的熏香奢兰侍。 说起这钟鼓雅集,虽然名字这样古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欢场,往日他与人谈生意开局子,也常去那里,雅集里的女子 多是青春少艾能歌善舞,也不乏温柔体贴的解语娇花,端是个温柔乡销金窝。 问题在于,三弦到那样的地方去做什么? 「你……」 他方启口要问,门外传来苍老的通报声,「大官人,府里来人了。」 怀中人顺势脱了身,推他出去。 来禀报的家人在外头叉手站着,见他出来了,恭恭敬敬的说:「大官人,方才城南的孟樵老爷托人带话,晚上在九重阁 里设宴,请您过去。眼下府里也有些事,等您回去呐。」 霍西官想了想,「我这就过去。」 想来是有什么事南眉做不了主,不然也不会眼巴巴的来烦他。 家人得了他的话,也不走,就杵在那里,眼见得是要等他一同回去。 转了身,只见三弦扶门站着,眉宇间有些似笑非笑的样子,「有要紧事,还不快些回去。」 他忽然有了个想法,那些风言风语,三弦也一定多多少少听到些吧? 真是叫人不痛快。 还有那奢兰侍…… 「我走了。」他心上不快,丢了这么一句就走了,不若往日温存。 身后,倒是三弦看他离去的背影,露出个笑来。 真的回了府,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主持众人进行一些应节的事宜,给各房的孩子点雄黄,向长辈敬酒什么的。 倒是南眉,暗地里塞给他两束五彩丝,「回去让三弦给你系上。」她边说边笑。 这小妮子就知道取笑他这大哥。 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时值仲夏,空气又潮又热,他心上又有事,因此想到晚上的饭局就有些提不起劲,只是那孟樵手 里抓着江北好几个州的漕运生意,他总要卖个面子给人家。 入了夜,四下里还是沉闷,可是街面上华灯初上,夜市开张,多有人出来逛的,人声鼎沸倒也驱走了一些不快。 九重阁在潞州城的中心地带,三层的阁子,每层里面又各隔出三个大场,三三得九,因此名为九重。 阁子里头的装饰采用了大唐的式样,一间一间的雅间,雅间里头又用屏风隔出内外,里面是客人饮酒谈天的地方,外面 则是方便乐伶倡优来来往往助兴,若是要看歌舞,只管把屏风撤了走就是。 请的是最好的厨子,叫的是顶美的舞姬,来唱曲的也是名声响亮的好嗓子。 这样的地方,光有钱财还未必进的来。 霍西官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些,孟憔倒是给足了面子还到楼下来迎,这江北漕运的龙头老大四十岁的年纪,典型江北汉子 ,粗豪孔武,每每放声大笑,一部虬髯也跟着抖动,口气也是狂的,曾听他说过「孟江孟江,合该南北的漕运都姓孟」 这样的狂话。 「老弟,来迟了可是要罚酒的。」见了面,孟樵打头就是这么一句话。 「应该应该,入了席,小弟自罚三杯。」笑话,他霍西官七岁就开始喝酒,还能惧这一手? 但不知怎么的,阁子檐角下,端阳灯火忽明忽暗照着孟樵那张脸,他总觉得这人怎么今天笑得有点…… 有点暧昧不明? 闷热的夜,他忽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等一路寒暄着到了顶层阁子,进了雅间过了屏风,霍西官两眼往席里一扫,立刻就觉出异样。 孟樵的客人自然没有等闲,多是潞州居住的,有头有脸的人物。 几乎所有的人霍西官都认得,只除了做牧业的金老四左手边那个半低着头的女子。 要知道这样的聚会从来不叫女子参加,甚至连南眉一般能当一方之家的也不行,一来商场女子抛头露面的做事本就不妥 ,二来如此局面男人多,有女人在反而不方便,荤一些的话都说不出口。 再看金老四对那女子说了些什么,她飞快的抬起头来向霍西官瞥了一眼,旋即又脸上泛红低下头去。 而霍西官身后的孟樵也凑近了说:「那是金老四的侄女,福书村的小姐呐,老弟。」 他忽然就明白了,听说……孟樵那死了很久的爹,以前和三叔公是从光屁股玩到大的所谓总角之交。 说亲么?他忍不住回头看那个虬髯大汉。 就算剃了胡子点了痣你也不像媒人啊。 可是纵然心里有多大的不快意,来都已经来了不好拂袖离去,他少不得笑着入了席,位子显然也是预先安排下的,除了 孟樵的主位,就剩金老四右手边那个座位了。 暗自深吸一口气,想他霍两官有什么是忍不得的。 只怪这仲夏燥热,内心火气都有些乱了。 有了女子在场,一席人都规规矩炬的敬酒吃菜,虽然文雅却没了热闹劲,酒过三旬,孟樵拍了拍手,外头就有人进来撤 了屏风,跟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年纪的少女款款进入,薄施着粉黛,虽然没有十分丽色,但细眉杏眼也有些动人模样。 再看身后跟着的小丫头抱了把凤头琵琶,霍西官不由得暗自好笑,江北风气向来粗疏,本地的曲乐多是敲锣打鼓热闹有 劲,这江南传来的丝竹一向不受待见,孟樵今天也是鬼迷心窍,叫这样的人来装什么风雅。 少女向主座上的孟樵欠了欠身算作致意,然后往圆凳上坐了,正正身子,左手按定琴格,右手五指张开,信手往弦上挥 去,只听一迭声的连响,宛如马蹄声急,一时间金戈铁马的意味就从曲乐中流露出来。 曲子不长,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奏完了,少女起身向众人一躬,旁人都没说话,唯独霍西官赞了一句,「好一曲《十面 埋伏》。」 「有赏,有赏。」孟樵闻言大乐,招手让少女上前,自腰间摸出个梅花络的穗子来,上头坠着拇指头大小的三颗东珠, 他顺手往琵琶上一挂,「这归你了。」 「谢孟老爷。」少女低头一福,起身时却是向着霍西官抿嘴笑了笑。 这样的情形,若是往日,在座众人定然都要起哄一番,可今天碍着那金家姑娘,竟然一个个都规炬喝茶,好像什么都没 看见。 而霍西官也是定了神,心里想着的,是去年冬至日里三弦为他助兴也曾弹了这一曲,他这才知道丝竹里的诸般乐器没有 三弦不通的。 当时那人病中初愈,一曲下来有些力弱气喘,红着脸的样子着实让他情动。 「霍大官人说这曲子好,不知好在哪里。」忽然边上有人问话,打断了他的情思。 却是金家的那位小姐。 他呵呵一笑,「姑娘这可问住了我,西官只不过觉得曲子慷慨豪迈,有激昂之意,难为她一个弱质女流弹出来,所以称 赞一声。」 「可是在小女子看来,这曲子奏得力道有余,气韵不足……」 那金姑娘看来也算个行家,絮絮叨叨的说了许久,那乐伶听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不说话。只可惜霍西官神游物 外,心事早已拐到家里那个人身上的奢兰侍上头去,她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那金家姑娘终于住了口,霍西官回过神来,只见那乐伶退了出去,跟着又有人进来,摆上琴案,二十一 弦筝等等事物。 去了个琵琶女,又要来个弹筝的么?这孟大胡子还有完没完? 却不想,金家姑娘跟着离了席,坐到琴案边上去。 「小女子不才,献上一曲,诸位可不要见笑。」姑娘家边说话边害羞,头老低着。 霍西官发现自己到这会儿还没看全她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随后就见她青葱十指搁上琴弦,叮叮咚咚的弹起曲子来。 她是不是真的比方才那个乐伶弹得出色,以霍西官的修为着实听不出来,于是便想到若是三弦在这里就好了…… 若是三弦在这里,他一定要灌他一杯桌上的白河清,这酒入口就烧散的极快,三弦酒量虽好,可就怕这一种的。 想着那人不胜酒力的样子,他心里又有些痒起来。 忽然一声琴音,清清楚楚的传进耳里。 却是隔壁厢房传来的,泠泠淙淙,琴声古雅浑厚,几下便盖过了筝琴轻轻细细的声音。 金家姑娘一楞,两手一停,曲子断了。 隔壁的琴首却越发清亮起来,由缓转急,仿佛一场好戏,先前是慢条斯理的进场,渐渐的才开始紧锣密鼓的高潮。 忽然琴调一转,铿铿数声有杀伐之意,引的人一阵心惊,倒如好梦惊醒,遍体生凉。可片刻后琴音又转柔婉,引得人忍 不住听下去。 发生这样的事本该有人去质问阁子主人,可满席的人却没一个动的。 众人都听得入迷,几乎个个脸上都是神往的样子。 唯独霍西官,初时惊讶,慢慢的脸色寒了起来。 一曲终了,雅间里鸦雀无声。 只听隔壁间传来几记轻轻的击掌声,跟着一个女子娇笑道:「公子好琴艺,奴家今日可开了眼洗了耳了。」 跟着便是男子声音,「轮到你了,且唱个应景的来听听。」 女子嘻嘻一笑:「应景么?那奴家献丑了。」 言罢,只听转轴拨弦三两声,有人曼声唱道── 「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着一领绿罗袄,小脚裹得尖尖翘。解开香罗带,剥得赤条条。插上一根梢儿也──把奴浑 身上下来咬。」 嗓子本是妩媚的,又刻意唱得娇柔,末尾一个「咬」字纠纠缠缠的转了几个弯,才恋恋不舍的收了音。 应景应景,这曲子唱的是端午常见的粽子没错。 可在座的哪个不知道,这是青楼里相好的人床笫间调笑的俗调,此刻乍然听来,众人一时间都酒往上冲,面红耳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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