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人二十出头年纪,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是远道而来方才坐定。 「西官。」他看着霍西官,等他引见。 「云嘉是青州商号里的执事。」霍西官一边拉他坐下一边说道。 「云爷……」 「我姓孟。」那人笑了笑。 这时霍西官执了酒壶将三弦面前的酒盏满上。 「西官?」他一向不饮酒的,而眼前的酒色作橘红,气味冲鼻,他闻了就想皱眉。 「这是云嘉带回来的雄黄酒,今日端午,喝一杯应个景。」 听他如此说,他也不忍拒绝,把了盏闭着气一口饮下,不想辛辣酒夜入喉,一时岔了气,猛的咳嗽起来,「咳咳……咳 !」 霍西官见状,赶紧轻拍了他的背,替他抹去眼角涌出来的泪,「真不能喝就别勉强么……」 「应景而已。」好不容易缓过来,三弦抬头向他笑了笑,却见他若有所思。 「阿茗,除了这酒,云嘉还带了个故事回来,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啊?」虽然平日里霍西官也常说些有趣的掌故传奇与他解闷,但此刻孟云嘉在埸,如此亲昵让三弦不由得有些尴尬, 但又不想拂他好意,本身亦是颇为好奇,于是便点了点头。 霍西官牵了他的手,拉他坐下。 「这故事是青州民间妇孺皆知的传说,说是山中有条白蛇修炼成精,当年它未得道时曾被一牧童所救,心心念念想要报 恩,于是下得山来化身美貌女子,与那牧童转世而成的书生结成姻缘。 「一开始两个人日子过的很快活,可有一天书生在街上遇见一名禅师,禅师道他妖气缠身,家中必有妖孽……」 「这和尚好生多事。」三弦插话道。 霍西官一笑,「书生自然不信,禅师就说了:『那妇人是千年蛇精所化,你若不信,再过三日端阳佳节,你且叫她饮雄 黄酒与你看,她必现出原形。』」 必现出原形……听闻此言,三弦不由得一怔。 「书日生回了家,心神不宁的待到端阳这日,他备了雄黄酒招呼妻子同饮,那女子起初果然推三阻四,终是禁不住他的 央告,饮了一杯。」 说到这里,霍西官忽然停了下来,三弦心急下文,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什么也没发生,书生心里暗骂和尚招摇撞骗,又对妻子有了歉疚,便转出门去想买枝簪子算做赔礼,可待他回来 ,那女子却不见了,只听厢房中一阵桌椅翻倒之声,书生怕有歹人,立时闯了进去。 「不想门一开,一条水桶般粗大的白蛇于房中不断翻滚……阿茗,你怎么了?」 霍西官说着大手便抚上他的脸颊,「怎么脸都白了,叫蛇给吓住了?」 他也知道自己的脸色必然不好看,他真的叫吓着了。 这故事中的白蛇…… 竟与他这样相像…… 都是披着不属于自己的身分,接受了不该属于自己的温柔爱恋。 又是如此这般贪恋这温柔爱恋。 白蛇饮了雄黄酒现出原形,那么他饮了雄黄酒又当如何呢?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好怕,真的好怕。 他不由得伸手覆上霍西官抚着自己脸颊的手,想汲取哪怕一点温暖……只要这样就好,只要还能确定这个人仍看着自己 ,他就能安下心来,就能不去恐惧害怕。 可是—— 那个人忽然抽开了手。 「西官?」 「我口才不佳,故事也说得无趣……只是你听了这半天,我问你——如今你也喝了雄黄酒,是不是也该现出原形了,赵 公子?」 他凑近了看着他,脸上依然是温和的笑容,可眼底却一点一点地浸入了森冷的寒意。 赵公子……只要这三个字就够了,足够让三弦感到如坠冰窖的那种寒冷,并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你的出现,到底有何目的?」最终那人的脸上最后一点笑容也消失了。 面对质问,他所能做的只有紧紧咬住唇不吭一声,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绝望而恐惧的尖叫。这样的霍西官是他从未见过 的,霍家大宅的少主,威严,冷酷…… 「不想说是吗?」忽然那人又笑了笑,「会让你开口的。」 两记击掌声响过之后,几个精壮汉子进了凉亭。 「带他下去。」霍西官看着他向那几人示意道。 好痛…… 身上每一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马车不断颠簸,每一下摇晃都会牵动伤口,让他再体会一次生不如死的痛苦。 现在是何时?这里是何地?他已经不想知道了…… 「大哥,就把他扔这儿得了。」身侧有个人在说话。 「再走一阵。」另一个接了腔。 他们要把他丢去哪里? 那个人……不要他了? 真的不要了? 忽然马匹一声嘶鸣,同时车厢里也剧烈震动,触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袭来。 「作死啊!」外头赶车的破口大骂,可就骂了这一句,旋即车厢外头便没了动静,一片诡异的平静。 「见了鬼了?!」 恍偬中他感到方才说话的两个人陆续下了车,可是只听「啊——!」的一声响,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忽然有谁撩开了帘子,一阵冷风灌了进来,「赵公子?」 有人半扶起他,解去他身上绳索,绳索脱落时扯动凝结的血痂,他不禁痛哼出声,随即那人撬开他的唇齿,将一个竹筒 凑到他唇边。 依稀嗅到人参的气味,求生本能令他努力咽下苦涩无比的液体。 勉力睁开眼,来人虽然黑巾蒙面,但他还是从声音里听出端倪,「多谢……绯裳姑娘相救。」 「赵公子切勿多言,千万忍住了别睡过去。」绯裳说罢扶他躺下,将灌了参汤的竹筒放在他手中。 她下了车,三弦听见她与人交谈:「事情演变至此,当真万分歉意,赵公子吉人天相定能逃过此劫,他日……」 「姑娘不用说了,自己的徒弟老朽自然会救,老朽就在这里谢过姑娘报信之恩。」 苍老的声音,满是无奈。 而他的心中,则满是歉疚。 师父…… 车子徐徐动了起来,身上的伤口又不可避免的开始疼痛。 可身体上的万千伤痕,纵然痛入骨髓,又哪里及得上心头的伤口于万一? 那个人,终究不要他。 马车又动起来,全身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绯裳关照他不要睡,他也痛的不能睡,可心里却希望能在此时睡去。 最好,能够就此永远沉沦暗夜…… 猛然惊醒,睁眼便被晌午的阳光刺的头昏眼花。 「公子,请用茶。」 耳畔有娇怯声音响起,他下意识伸手去接,却不想碰翻了茶碗,只听一声脆响,那个声音亦是惊呼。 「奴婢该死……」 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三弦看到地上一滩水渍,一个青衣小婢在手忙脚乱的收拾碎瓷。而藤花架的另一边,霍西官正阴 沉了脸看向自己这边。 「这点事也做不好,的确该死。」霍西官说着快步走了过来。 那青衣小婢见他来了,一张小脸顿时煞白,再受了这一句训话,眼见就要哭起来。 「不关她的事,是我碰翻的。」三弦替她辩解,见霍西官看向自己,再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了。 罢了,他责罚他府中的下人,与己何干。 「去端盆井水,叫人到我房中将薄云散拿来。」不想霍西官也没下文,另又叫她去做事。 那小婢匆匆跑开,临走时她感激地看了三弦一眼。 他被看的有些莫名其妙,冷不防霍西官执起他被茶水泼着的左手。 「痛么?」边问边开始解他左手上布套的带子。 「不痛。」 「胡说,那茶还冒热气,明明烫的很,怎么会……」忽然霍西官噤了声—— 褪了布套,他怔怔的看着三弦的左手。那条横过了整个手背的伤痕呈现出狰狞的血红色,虽然被茶水烫到的肌肤有些发 红,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左手泛着不正常的青灰,五指微微佝曲,细瘦的异样。 「已经不会痛了。」三弦扯了扯袖子盖住残手。 这七年来,这只手虽然还在他的身上,却没有一点知觉。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刑房中的那一刀落下时,他有多么的伤心绝望。 眼前这个人,伤他至此。 薄云散加了清水便化成胶状,霍西官执了他的左手,用狼毫沾了药胶,仔细涂上他的手背。 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三弦苦笑着摇了摇头,「真的没什么。」 「就算真的不觉得痛,烫着了就是烫着了,不上药怎么行。」用细麻布裹好他的左手,霍西官看向一边一直低头端着水 盆的青衣小婢,「这几天你就用心侍候着公子,若再有方才那样的事,绝不轻饶。」 青衣小婢跪下一迭声的说是,霍西官抬头看看天色,「我还有些事去办,你也别在外边久坐,风还冷的很。」说罢起身 ,似乎是等他回答,等了许久不见他吭声,于是才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晚上等我回来,一起吃个饭。」 「好。」三弦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的应了话。 霍西官笑了笑,转身离去。 「碧落谢过公子。」过了一会儿,青衣小婢见霍西官走的远了,便凑上来福了一福,出声答谢。 「我不过说了句实话,何必说谢。」 「可怎么说也亏了公子一句话,不然大官人必然赶我出去,我娘和我弟弟可还指望着我的月钱糊口呢。」忽然小妮子像 是想到了什么抿嘴一笑,「也难得大官人肯听公子一句话,我来了这么久,从没见他把什么人的话放在心上。」 我的话又哪里值得他放在心上——虽然如此想,但他不想与小丫头多做争辩,于是换了个话题。 「你叫碧落?」 「是啊,是刚进来的时候南眉小姐取的,说是有一句古人的诗说『上穷碧落下黄泉』。」 三弦闻言觉得好笑,看小丫头说的高兴,也就明白她对于这诗里的意思是一点都不知道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无论怎么寻都寻不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至于取名字的那个人么…… 南眉……一别经年,不知她怎样了? 晚上三弦依约等霍西官回来,到了日落西山时分,侯管家果然叫人来请,来人径直引着他去了照月池,这夜正好是满月 ,月光落下来把景物都笼了一层乳白的光晕,临水的阁子里,霍西官正坐着等他。 踏进阁子三弦不由得一楞,只见一旁设了一张短案,上头搁了一张琴。 霍西官笑着招呼他过去吃饭,「临时来了个客商,说得晚了些,你且见谅。」 「大官人何必客气。」 两人坐了个对席,一坐定,三弦又不由自主地向那张琴看过去。 「这张琴今天才到手,卖主不韵此道从不弹奏,他说这琴是租上传下的,只是年深日久,有什么相关的掌故他也都不知 道了。」霍西官见他如此便开口说明,「所以我想让你看看可能瞧出些什么来。」 原来如此,三弦闻言,心中暗自思忖。 「喂,先吃饭。」霍西官见他出神,忽然一拍桌子。 他吓了一跳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的碗中,霍西官夹来的菜已堆了半满。 于是低头,默默吃饭。 两人都是食不言好习惯,一顿饭吃得也快,待到下人来撤去残席收拾碗筷,方才过去小半个时辰。 净了手,三弦捏着布巾吸干手上水珠,走到短案前,借着月光看那张琴。 「大约……是大唐年间做的。」看了半晌,他冒出这么一句。 「咦?」霍西官语气间略显惊讶,走到他身侧,「怎样看的出来?」 「琴身肥而浑圆,龙池风沼两处……」他指着琴身底部一大一小两个槽,「都贴了桐木,这叫做『假纳音』,漆灰作墨 色,背面有麻布从下而上包裹两侧直到面板边际,这分明是大唐做琴的手法。」 「哦?不是后人仿造的么?」霍西官饶有兴味问道,惹来他一侧目。 跟着他敛眉低首,伸出右手在琴上轻轻一划,只听宫、商、角、征、羽、少宫、少商一共七音汇成一声大响,清越激昂 ,刚柔并济文武同修。 「大官人说这张琴久已不弹,但声音仍清响如此,应该是古物,而且我想应该曾经易手不少名家,才能凝住灵气不散, 到现在还能保有这样好的音色。」 只有这个是作不得假骗人了人的,曾与多少人心意相通的雅器—— 那人许是山野隐逸的贤人。 又或是长歌当哭的哀者。 抑或生不逢时,一生庸庸,心中有恨尽付瑶琴的江湖伶仃。 乃至于寄人篱下,如他一般身不由己的世俗之人。 只有这千番的琴思,作不得假。 「原来如此……」 霍西官沉吟片刻,伸手触弦,谁想他才轻轻一碰,羽弦便「啪」的一声断了。 两人都是一惊。 「这是羽弦,四十八丝最容易断,大官人不必介怀,只是此琴虽然有灵性不灭,但到底许久不沾人手,大官人若是要将 它当作见礼,最好还是找个三流的琴师养它一段时日为好。」三弦见他神色惊疑不定,便如此建议。 「怎么还非得个三流的琴师?」霍西官觉得这个要求着实古怪 「它闲置日久,当不得一流国手的琴思,需得慢慢恢复,好比一个重病的人若陡然下猛药补养,反而要了他的命,应当 先调养生息,直到神完气足,才能下药。」 他轻抚着琴慢慢说来,看着这数百年古物出神,却不知道一旁霍西官也正看着他出神。 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见识…… 其实琴入手之前已由数个鉴琴的名家看过,得到的建议与三弦所说如出一辙,实在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那么看来,那个消息的可信度又提高了几分。 但是……原来他真的看轻了这个人。 这个人,还有许多他所不知道的…… 「咚!」 不知什么东西落了水,打散水面月影,惊动阁子里各怀心事的两个人。 「夜深了,回屋去吧。」霍西官沉声道。 「三弦告退。」他笼着袖子,一躬身,旋即离去。 身后,霍西官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曾移开目光。 第三章: 自这夜品琴之后,三弦又是一连数日未再见到霍西官,他也没有心思到外面去,侯管家知道他识文断字,就叫人送来些 时下市井里时兴的抄本,好让他日闲翻着解闷。 一日三弦早早的就起来了,推窗看见外面池塘里挑出一枝碧绿的新叶,心里一喜,才要披了衣服跑出去,却听见外面一 阵闹哄哄的,正纳闷是走水了还有人出了事,只见小丫头碧落跑进院子里来,边跑还边嚷,「公子,公子不好了!」 听见她嚷,他就想是走水了?地龙翻身了?官差上门抄家了? 反正自己还能不好到哪里去? 当下穿了外衣,开门的时候正好碧落到了门前。 「公子公子,不好了。」 「怎么?」 「四、四小姐来了。」 「呃?」 「我方才在院子里看见的,进来的那个人扮了男装,可侯管家一看见她就陪着笑脸儿上去叫『四小姐』,我还听见她问 起你……公子,我常听在潞州大宅里做过事的人说四小姐可厉害呢,连大官人都拿她没办法的。」 碧落连说带比划,「还有啊,他们还说四小姐最恨大官人和男人来往,公子你说可笑不可笑,大官人那样一个爷们儿, 竟不喜欢女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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