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霍西官喜形于色。 「他这是断了筋脉,只要筋脉重续多加调理,自然能够恢复。」断筋重续,实乃神乎其技的医术,这少年说起来却是满 不在乎的口气,仿佛小菜一碟。 三弦虽然仍旧半信半疑,但听他这般说也着实惊喜,「可还能弹琴?」 「啊?这大概有些难。」少年挠了挠鸟窝一般的乱发。 「你也没办法?」霍西官见三弦神色一黯,也跟着着急。 少年斜丫他一眼,「老子是神医不是神仙,你这么宝贝他,怎么不找那个砍他手的王八羔子算帐?我就这点能耐,你把 我拆了也就这点。」 此言一出,霍西官大是尴尬。 「罢了,能如常人一般动作,三弦就满足了。」他说着向少年一拱手,「如此,劳烦郎中。」 郎中姓李,他不愿透露名字,三弦也就不问。 一连几口,郎中用松针、艾叶、银长藤叶煎水让他浸泡左手,说是要浸出积毒。这大夜间,小筑里三弦与郎中隔着张桌 子坐着,他左手浸在盆里,右手翻着一册书,郎中在一旁磨药,忽然问道:「我说,看霍大头这么宝贝你,你是他什么 人?」 霍大头?三弦忍俊不禁,放下书册正色道:「我算不上是他什么人。」 郎中听了嘿嘿一笑,「你别不好意思说。」 三弦低下头去片刻,有心岔开话题,「郎中又是如何与大官人结识的?」 「当年我孤身进山采药,不小心从山崖上掉下来,亏他救了一命,我答应为他做三件事当作报答。」 「要是他叫你医治大奸大恶,祸国殃民的人,你也会医么?」 「当然。」郎中答得干脆,「大不了医好了再把这个人杀了。」 他口气满不在乎,三弦听了,只有苦笑。 「后来陆续替他救过两个人,连你就是第三个。」 三弦一怔。没想到…… 他看郎中年纪不大,医术又这样高明,有他的承诺就与得了一张保命符无异,却不想霍西官竟为了自己,将这最后一个 机会轻易的用掉了。 他犹自出神,冷不防一只手伸到面前晃了晃。 「怎么样,是不是对霍大头感激涕零了?」虽然戴了人皮画具看不出表情,但郎中的口气里的揶揄是再明白不过的。 他闭口不答,拿起书仍旧细细的看。 郎中又问了几声,见他默然,自己也觉得无趣,转而继续捣腾药草去了。 然而三弦表面上平静,内心却正好相反,虽然不像促狭郎中说的那样「感激涕零」,但涟漪层层是免不了的。 这个人,待自己喜欢的人就会好甚——这一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可是,自己当真是他喜欢的人? 如今丁茗离他而去,难保他今日这样厚待自己,不是当年那情形的一番重演。 他不过是个替身。 有一天那人心血来潮了,或许会再一次把自己赶走。 如果就这样跟着他回去潞州,那么当那一天真的来临时,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 不能信。 谁也不能信。 什么也不能信。 这夜到了后半夜,外头忽然开始下雨了,滴滴答答的,扰人心事。 真正动手绩筋的这日到来,一大早郎中便指挥若众人清理房间,烧水煎药,又向三弦细细说明待会儿续筋的步骤。 「你这里筋脉断得日久,重续前我要将已经坏死的部分切去……」 就着上虞老酒服下曼陀罗花的粉末,不多时三弦便觉得昏昏欲睡,最后印在脑海里的是霍西官正抓着郎中,嘴快速的一 张一合不知在说什么。 该不会就这般睡过去吧?难得见这人这副六神无主模样,真这么睡过去,倒还有些舍不得…… 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里侯管家如临大敌,几处铺子的掌柜来向霍西官回报帐目都被他给拦下了,理由都是同一个,大官人这会儿 心神不宁,怕是没心思看劳什子的帐目。 直到晌午时分郎中才从小筑里出来,一脸疲惫不堪,见了霍西官连话也懒得说,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他进了屋子,空气中淡淡血腥味道尚未散去,三弦药效未过,仍躺在榻上昏睡,左手上裹了纱布,隐隐有一点血色透出 来。 他坐到榻边看他的面容,不知为何,即使在昏睡中他的眉头仍是微微纠结,仿佛有什么事决断不下。 忍不住伸出手,抚平那处纠结。随即起身离去。 房门合上的同时,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环顾了空荡荡的室内,轻声叹了口气。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续筋之后,郎中替三弦配制了药膏,每日敷在伤口处以促进筋脉长合,眼见得伤口并合结痂,别说是三弦本人,霍西官 也十分欢喜。 然而一日郎中忽然告辞,说道曾经与人相约端阳时在江北的钦州州府相见,此时再不启程恐怕就要失约。 霍西官自然挽留,只是郎中去意已决,也知道他顾忌的是什么,「需要的药我已经配好,你照着我写下的法子替他敷药 ,用不了半个月就能好了,至于后续的调理,方子与办法我也都写了,到时自然一并交给你。」 他话说到这分上,霍西官再不便强留。 次日郎中启程,饯别时三弦上前答谢医治之恩,却见少年凑过来。 「你要的东西,我搁在你的枕头下。」 话说得又轻又快,他险些没听清。 随即郎中大笑着上了马车。 三弦心中默默念着他的那句话,正自出神,冷不防被霍西官从身后抱了个满怀。 「说什么非要靠得这般近。」口气之酸,媲美羽州的老醋。 「道别而已。」此刻虽然清晨少有行人,但这般大庭广众的所在,三弦被他在脖颈处轻轻一咬,身子软了一软,大为窘 迫,禁不住就要挣扎,「西官……」 「道别……道别亲近成那样,脸都快贴上来,怎么,许他亲近不许我亲近?」 这人无赖起来,简直无法可想。 三弦回过头去,附在霍西官耳边说了什么,只见他先是一愣,随即笑得意味深长,「好……」跟着松开手臂,拉着他进 去了。 侯管家在一旁看着,少不得叹口气。 再过几天就是端阳,这时节天气也热起来,夜里照月池边摆了小宴,正好池上凉风吹来甚是惬意。 三弦摸着酒壶上镂刻的云雷饕餮纹,心中有事,低着头默默想。 甚至霍西官何时进的阁子他都没有发觉。 「在想什么?」霍西官挨着他坐下,伸手揽着他的腰。 「想你为何来迟。」 「板着个脸是在恼我么?」霍西官笑,「别恼了,我给你赔不是。」 「自罚一杯,我就不恼了。」他惊讶这句话自己竟说得如此顺口。 霍西官听了这话,立刻取杯自斟了八分满,一口饮尽,「如何?」 他笑了笑,无话可说。 「本来能准时赶回来,谁知道临时来了个羽州的客人,说是想借我们云州的药铺代销他的药材……」霍西官依旧揽着他 絮絮叨叨的说晚归的理由,他也乖乖由他揽着,不像平日那样总要推拒开去。 然后听着那人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皮也渐渐垂下,最后头一歪,靠在他肩上便昏睡过去。 曼陀罗花入酒,一杯便可让人昏睡一个半时辰,刀砍斧劈天雷轰也弄不醒。 郎中曾对三弦如是说。 他问过郎中为何要帮他。 我对我医治过的人,总是比较偏心眼。我看得出来,你若再这么留在他身边,迟早有一天是要疯的。那个少年叹息着这 般说。 看不出他少小年纪,观人却是入微。 他是要疯了,继续在自己的迷惑与情爱中煎熬下去,他离那一天已经不远。 他伸手到霍西官怀中一探,取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随即拉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起身打算离去。 走了几步却又忽然转身,看着伏桌昏睡的那人,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描摹过他的唇线。 大概,再也不会相见了。 希望,再也不要相见了。 这般想着,三弦撩开竹帘,径直离去。 因为知道他从来是脸皮薄的,因此但凡他二人相处时,霍西官都不许下人在旁伺候,眼下正方便了他行事。 三弦从后门出了府,看门的那几个小厮果然一如既往的正往碗里丢色子赌铜板,连他溜出去也不知道。 然后就拼了命的往云王府跑,一样是从后门进去的,看门人显然是早就得了吩咐,见他风急火燎的回来,一句话也没多 问就让他进去了。 一直到了书房,正敲过二更半,书房里却还亮着灯,「王爷,三弦求见。」 「进来吧。」 他推门进去,云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热切姿态却是好整以暇—— 似乎早已知道他要来。 第七章: 离开云王府的时候,已经是三更一刻。 身后的门重重合上,落门闩的动静暗夜里听的分外清晰,三弦吐了口气,掂掂肩上的包袱,沿着墙根向城门的方向慢慢 走,离开城门还有两个更次,他心下盘算着眼下该去哪里安身好。 最后在离东门不远的一处旧土地庙里休息,才进去不久,就听见远处有喧闹的人声传来,他心里有数,算算时辰这大约 是霍府里面事发了,必定是遣出来寻找的人,于是他一矮身躲进神桌下去。 不多时,那队人果然闹哄哄的经过土地庙,有几个人进来察看。 「看看就行了,可别惊动神灵降罪到你我头上。」 也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可多亏这一句,那几个人似乎只是拿着火把四下里照了照,然后就一窝蜂的走了。 他忍着灰尘和蛛网躲了好一阵,直到四下里又恢复先前的那种寂静才钻出神桌。 庙中,只剩了他一个人。 深夜,寒气混杂着江南独有的湿气侵袭而来,他在庙后的院子里捡了些枯枝,全丢进一个破瓦罐,从包袱里摸出火摺子 升了堆火。 烤了一会儿,湿寒方退去些许,他便听见身后有人过来了。 脚步声沉沉的,该是质地上好的靴子。那步伐的韵律更是熟悉到他连头也不用回就明白来者何人。 叹口气站起身来面对那个人,「还是被你找到了。」 霍西官,独个儿站在他面前。 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暴戾,那人见到他,只是缓了神色,轻轻说了句:「跟我回去。」 涵养真是比以前好的太多,他想。 「回去?回去做什么,任君宰割?」他笑了笑,「大官人,三弦也是身不由己,云王的命令我一介草民也违抗不得,大 官人若是有什么不甘心的,还请和正主商议,我不过是个过河卒子罢了,求大官人念在旧情,高抬贵手放我离去。」 他求他,求他放过他,让他离开。 这次,不再会像之前那样,当断不断了。 许久的沉默。 「我若是不放呢?」霍西官背着光,看不清神色。 仿佛早料到这般回答,他低头一笑,从怀里摸出本薄薄的册子来,「这《广陵散》三弦已经打谱完毕,只要大官人肯放 我一马,此物就当报答大官人为我延医问药的恩情。」 霍西官果然上前了一步,半边面容叫火光映亮了,「你……不是不知情么?」 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如何是不知情,琴叟的大弟子,天分也是有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是秘而不发,而已。 他连后路都想好了…… 《广陵散》,此刻就近在咫尺…… 他找了那么久的秘谱…… 可霍西官终是摇了摇头,「我不要这东西,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三弦叹了一声。 「大官人,你找来的那本曲谱是假的,天下独一无二的那本真品早已被我师父毁去,这谱子也是我偷听他抚曲时记下的 ,如今孟公子前往羽州,能否寻到我师父还是个未知数,纵然找到了,他能否将谱子给你也是个未知数,大官人又何必 放过眼前这个机会?」 原来,他一直什么都知道,霍西官心中暗叹。 他知道他最初是为了利用他,他知道他让云嘉打探他师父的消息…… 他不质问也不发怒,只是默默等待这最后摊牌的时刻。 眼前这个人,变了好多。 当年的三弦,不会如此心机深沉,也无法那么清楚的看到事情的利害关系。 可他怎么不知道,他已经后悔了呢? 霍西官沉思片刻,慢慢向三弦走过去。 三弦看着那本册子被自己拿在手中不断颤抖—— 拿去,拿去……恩恩怨怨,从此一笔勾销。 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拿走琴谱,还是不希望他拿走。 短短几步路,他却好像等了天长地久,终于那个人走到身前伸出手来,却不是接过册子,而是轻轻的抹去他脸上不知何 时蜿蜒而下的泪痕。 「我不要这东西,我要你跟我回去。」 你还要逼我到什么时候…… 「你不要?」他冷笑,手一挥,册子掉入瓦罐里,火舌立刻卷上书页,燃烧起来。 霍西官只是静静的看着,一动不动。 他越是无动于衷,三弦越是恼怒,不多时册子化成灰烬,霍西官转过头来,正想再问一次,却见三弦手里多了一把匕首 ,「三弦!」 他将匕首顶上自己的喉头,「我不回去,我不会跟你回去,我凭什么要跟你回去!我被你毁了一次还不够,还要自己送 上门去给毁第二次?!你不是最恨人骗你?我告诉你我一直都在骗你!王爷要你的印信才叫我来的,霍西官你听明白了 没有?!」 云王一声令下,他不敢不从,纵使……本想离这个人远远的,最好永无瓜葛。 却还是要到他身边来,那样的亲近。 「我听明白了。」 「那还要我回去?」他冷笑。 「你的手,很快就会好了。」霍西官皱了皱眉。 他的冷笑转成了苦涩,「那这里呢?」他指了指心口,那里有道看不到,也好不了的伤痕。 「大官人高兴了就这样厚待我,不高兴了便赶我走,在你的心里,三弦终究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不是。」霍西官说着又欲上前,却见匕首已在他的肌肤上划出一道血红,顿时吓的不敢动弹。 「你究竟要我如何?」无计可施,霍西官只有沉声问道。 「滚。」三弦冷冷道,「愿此生再不相见,霍西官。」 若他再留在此地,那就是逼他去死了——霍西官岂会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沉吟片刻,终于还是一言不发的掉头离去。 待他离开了院子,三弦才放下手里的匕首,怔怔的看向瓦罐里的那一堆灰烬,苦涩的笑起来。 五更天,鸡啼声声,天色将明。 算着城门也快开了,三弦仔细清理了一下包裹里的东西,离开土地庙往城门那边去。 到了东门,城门才开,从城郊进来卖新鲜蔬菜的农户,急着去外地经商的客商,还有各色行旅,来来往往,初显出云州 城的热闹。 他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确定并无霍府的人在附近,方才放心的上前。 「这位公子等一等。」才到门口,一个老军便叫住了他,「公子可是姓赵?」 他心下一沉,「不,在下姓王。」 却见老军向边上使了个眼色,「正是要寻王公子。」 边上一个壮实军士低声道:「云王有请。」 他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守门的军士中有两人是云王府中的人。 心知这番是逃不过了,必然是云王那里出了什么差错,只是究竟出了什么差错他此刻一点头绪也没有,「那么就劳烦两 位带路。」闭眼叹了一声,他向那两人道。 于是三弦一路被两人不动声色的押送回了云王府。一大早王府中的人还未全部起来,两人径直将他带去了后院,院中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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