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与怜最后还是留了下来。理由很多,或许青年并不了解所谓「临幸」的真正可怖之处,或许他一心想要为民请命,又 或许他是个真正准备尽忠效国的「忠臣」。 当然颜离熙希望答案是最后一种,因为他已经找寻这样的人,很久很久。 之后三四天,慕容帝一直没有在古华轩出现。 宾与冷一面暗自庆幸,另一面又为自己要呈报的旱情而忧心。兄长遣出的信鸽落脚在外城会馆,是故所有音讯都被隔断 。才几天工夫,他就有了形销骨立的先兆。 出入古华轩的宫人很少,除去提盒送饭的宫女,便只有颜离熙一人。不出门时,颜离熙总喜欢穿一袭单袍,坐在窗前和 宾与怜聊天。 头几天两人生疏地互称「大人」和「公公」,等到熟稔下来,就改称「与怜」和「离熙」。不过颜离熙更喜欢让与怜称 呼自己的字,「解之」。 他这样解释:「道人卜我八字混沌,纠缠错结,是故取名『离熙』,而取字『解之』。是不希望我坠入世俗纠葛,血本 无归。」 春色旧了,夏的油绿漏过冰裂纹的窗格延伸进来,修长的竹叶扫着颜离熙的肩,他将墨色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几缕还悬 在竹枝上,薄青固地绫单衣下一双修长的手绞在一起,那细长五指是最让宾与怜羡慕的存在,看得出是经过书画的长期 历练。 颜离熙的脸色并不健康,而是有些苍白——这是大多数宦官的通病,不过他有温暖的笑容作为润泽,所以看起来又柔和 一些,像羊脂白玉。 「克扣赈灾粮饷,绑人拉纤……原来秦江漕运已到了这种地步。」 轻轻合上宾与怜重新写就的奏折,看着对方一脸的浓重焦虑,颜离熙摇头。 「沮丧又有什么用,就算皇上立刻批阅你的奏折,漕运之事也不可能即刻得到解决。漕运历来是朝廷运输命脉,能在这 上面打主意的,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听他这么一说,宾与怜脸上立刻多了几分焦虑与不解,追问道:「不是等闲之辈,那又是谁?」 颜离熙失声笑道:「你竟然连他都不知道?」摇了摇头又问他,「也罢,你是否有兴趣随我去一个地方?」 宾与怜问:「去哪里?」 颜离熙伸手指指头上,原来是古华轩的屋顶。 古华轩虽不是皇城中最高的建筑,但是因为环境清幽,附近没有碍眼的障蔽,所以自阁楼的窗户爬出,站在飞翘的屋瓦 上,眼力足够好的人完全可以看见内城尽头的御花园。 「与怜你看,那边是皇上的寝宫,看见寝宫西边的院子了么,那是梅妃娘娘的住处。」 颜离熙指着远处琉璃瓦朱粉墙,然而宾与怜却不明白他为何要指给自己看一个嫔妃的住处。 「你可知道嫔妃的住处与皇帝寝宫之间的距离代表了什么?」 颜离熙又指给他看其它嫔妃的住处,再没有任何人比梅妃的居处更接近慕容刑的寝宫。 「梅妃的父亲乃是当朝太师,而梅姓这个家族最早要追溯到太祖开国,梅家先祖护驾有功,被封开山王,这个爵位一直 沿袭至今……」 听颜离熙说到这里,宾与怜眼前忽然一亮:「解之所说的开山王,莫不就是封邑在寒州一带的那位梅皓?」 「正是,他与梅太师乃是表叔侄关系。」 转了个身,颜离熙伸手再指宫外极远处的一座大宅,「那里就是开山王爷在京城的住处。」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宾与怜无论如何也分不清那几乎连成一片的大街小巷。 「解之,你的眼力真好。」 听见他的夸奖,颜离熙笑着摇头,「你若是日后闲来无事,也可以像我这样经常远眺,眼力自然会越来越好了。」 被套上无形的枷锁困在这重重深宫之中,被阉割的不仅仅是身体,过去的一切只能隔着道宽宽的城河远远眺望。颜离熙 痴痴地看着,城外的一切恍若隔世。 不愿见到如此温柔的人面露悲伤,宾与怜故意深吸了口气,猛地又朝屋檐的外缘走了几步,极目远眺道:「哎!我也看 到了,不过这宫外的景色,又哪里比得上皇宫里的雕栏玉砌?」 颜离熙知道他是好心在安慰自己,又怕他一个不小心跌下屋檐去,于是急忙要拉他回来。而就在这个时候,前院里忽然 响起了太监总管尖厉的通传。 「皇——上——驾——到——」 谁料到,宾与怜刚听见皇上二字,一张脸顿时吓得如同白纸,腿上猛地一软,竟然低头便朝檐下栽去! 「小心!」 颜离熙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胳膊,但单手之力却始终敌不过整个人的重量,最后反而连带着一块儿跌落了去! 刚到古华轩的慕容刑,抬眼就见到了这骇人的一幕,他几乎是立即煞白了面目。御前护卫总长只道皇上是在担心新宠的 安危,于是一个闪身稳稳地将宾与怜接到地上。 而不被任何人关心到的颜离熙,则重重地跌进了屋檐下的一小丛竹林子里。 「你……没事吧?」 慕容刑走过去立在宾与怜身边,而目光却穿过竹林望向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过了很久,颜离熙都没有从竹丛中走出来。 「狗奴才,皇上在此,还不快过来问安?」 猜度着慕容刑的心思,太监总管向竹林深处喝问。 可颜离熙还是没有回答。 慕容刑心中「咯噔」一下,不顾侍从的劝阻走向那片竹丛,他粗暴地挥开碍事的竹枝,越走越快,直到近了,方才发现 那团匍匐的青色人影挣动了一下。 颜离熙摇晃着直起身子,刚才跌落时伤到了头部,短暂的晕眩后他勉强张开眼睛,竟对上了最意想不到的脸庞。 慕容刑的脸色铁青,几乎就处在了暴怒的边缘。颜离熙的目光沿着他的面庞慢慢往下,很快就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皇上您的手!」 这时候慕容刑才察觉,就在刚才胡乱分开竹枝的时候,自己竟被乱竹划破了手掌,鲜血直流。 这耀眼的红色刺痛了颜离熙的双眼,他慌忙捧了慕容刑的手查看伤势。而红色的鲜血,则同样从他跌破了的额角上慢慢 渗出。 妖异的红色映入眼帘,慕容刑眼皮重重一跳,心中顿时酸了一酸。可他并不以为这是什么怜惜。 「放开朕的手!」 他忽然挥手甩出了一个脆响的耳光。 刚脱离晕眩的颜离熙脸颊一烫,旋即又倒在了泥地上。 挨打已是家常便饭。 委屈?愤怒?这些都只不过是跌倒的瞬间一闪而过的情绪。颜离熙太过了解抵抗的下场了,于是他只是安静地等待一切 恢复原状,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了帝王的命令: 「替朕上药。」 第二章 颜离熙躬身倒退出正厅,找来药物和布帛为慕容刑包扎伤口。他跪在地上小心捧起慕容刑流血的右手。擦拭清洁、上药 包扎,一举一动都轻柔到了极致,连在一旁观看的宾与怜都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心里凭空生出一股羡慕来。 或许有机会的话,他也希望体会到这般的呵护。 慕容帝低头看颜离熙将伤口包扎仔细,他只是习惯性地阴着脸,心中却并无任何不快的感觉。事实上在这偌大的皇城里 ,也只有颜离熙的服侍才真正让他觉得舒心。 这是一种建立在掠夺之上的快感。 就在看见颜离熙从屋檐上跌落的那个瞬间,慕容刑几乎就要以为这种快感将会永远地消失,那一刻,心中竟然涌出一股 陌生的恐慌。 恐慌到让他感觉不出伤口的疼痛。 而他也明白决不能沉溺于这种快感之中,因为快感能够麻痹自己的痛觉,也同样能够稀释过去所发生的一切。 那混合了难以理清的爱恨的过去。 眉心猛地一蹙,慕容刑甩脱了颜离熙微凉的手,转向宾与怜。 「宾卿家没有本要呈给朕么?」 他故意询问,同时看见宾与怜传递了个不知所措的眼神给颜离熙。 而颜离熙回报的,则是肯定与鼓励的目光。 帝王的心突然再次痛了一下。 曾几何时,这种温暖的目光只为他慕容刑而流露。 刺痛之后则是烦躁。 在接过了宾与怜揣在怀里的奏本之后,慕容刑袍袖一甩,对颜离熙喝道:「跪到外面去,没朕的允许,不准起身。」 「……是。」 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一贯的淡然,颜离熙挽着袖子抹去地上的血迹,然后起身趔趄走向前院冰冷的青石天井。 这一夜,宾与怜认识了一位别样的慕容刑。 心里虽然留存有阴影,但颜离熙说过的话和临去前的视线给了宾与怜极大的安慰与鼓励。而慕容刑似乎也不再有兴趣扮 演一个只顾着风流的皇帝。 「照卿家所言,朕发往灾地的粮草在秦江漕渠被人克扣,而邻近寒州城的饥民则被抓去拉纤?」 端坐上首,慕容帝收起奏表,他面无表情,宾与怜根本看不出他对此事的态度。 「这不是件多大的事,克扣积压,历朝历代多少都有。」 天色已有些晚,方才有随侍太监进来点上烛明,宾与怜从开着的门望出去,颜离熙垂首跪在微潮的地面上,只在听见脚 步声接近时抬头张望一下,恰好对上了慕容刑灼然犀利的目光。 发现了颜离熙的张望,慕容刑故意走近宾与怜,轻薄地撩起一缕发丝,放到鼻端情色地嗅闻。 「金木樨……」 暧昧地吐出熏香名称,慕容刑很满意地看见门外的苍白面容在一个复杂的表情后再度低落。而他就着这个暧昧的姿势, 继续低声问道: 「你可知道,寒州一带的封邑,可是属于谁人名下?」 宾与怜一怔,旋即想起来颜离熙对他所说的话,立刻答道:「臣知道封邑的主人是开山王。」 「还好不算是个只知是非不知世故的蠹虫!」慕容刑冷笑出声,「开山王乃是异姓王,因开国功勋而被世祖封王开山, 这代单名皓,姓梅。」 一天中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宾与怜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处于一个漩涡之中。以前仅仅是站在局部看不见全面;然而现在 ,印象中只在演义和史书中才会出现的阴谋正慢慢呈现。 见到宾与怜若有所悟,慕容刑端起桌上有些发凉的佳茗,无心啜饮,只是拈着盅盖碾着盅沿,发出让人焦躁的声响。 宾与怜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回过身来低了低头,慕容刑又问道:「现在还有人在观察秦江的情形么?」 「是。」宾与怜应声道,「微臣兄长一直都以商人的身份保持着与漕运官员的联系,且据闻,近日开山王并不在郡内。 」 「梅皓自然不在郡内,下个月初九是先帝忌辰,他得回京祭拜。」 放下盅盏,慕容刑不加掩饰地打了一个哈欠,「天色不早,朕要歇息。」 宾与怜一怔,经过方才一番交谈,他心中的芥蒂已消除不少,可现在又听慕容帝提出「歇息」之事,实在让他不知道该 如何是好。 「陛、陛下……」 看着宾与怜一脸不知所措的红晕,慕容刑又是一声冷笑。虽然一开始自己就是被这种朴质天然所吸引,但不分场合的朴 质却也是件让人疲于应对的事。 虽然这种天然的感觉,确实与「那人」有着几分的相似。 慕容刑不由得收敛起心神,慢慢回忆,虽然「那人」已经离开尘世五年之久。 少年青骢千钟酒,放歌九州岛踏浪行。 一声轻得无人能听清的叹息后,慕容刑传诏:「命颜离熙侍候朕洗漱。」 门外传来随侍太监的应答,之后是一记泼水的声响,再后来宾与怜便看到门被推开,颜离熙浑身湿淋淋,瘸着腿走了进 来。 「努力伺候陛下更衣。」 随侍太监已将皇上沐浴的金丝楠木浴桶抬了进来,注入加有龙涎香粉的温水,然后除了颜离熙外的所有人离开了屋子。 宾与怜自然退得慌忙不迭,却又担心着屋内的颜离熙,并不敢走远。于是换成他惴惴不安地守在天井里。 屋内银烛摇曳,暗香浮动。慕容刑靠在漂浮着各色药材的浴水里,安逸地闭上眼睛,让颜离熙执起布巾,小心地替他擦 拭四肢。 颜离熙方才被冰水泼了,只是简单地抹了几下脸面,此刻虽置身于温热的水边,反倒觉得发寒。所幸具有凝神作用的药 物似乎让慕容刑的态度和缓了些,不再着意与他作对,倒是省去了一些麻烦。 看着颜离熙被冻红的双颊,皇帝在氤氲之中微眯了眼睛。 他问:「你可知道,朕为什么会喜欢宾与怜?」 颜离熙的动作略微停滞,摇头道:「奴才愚鲁,不知。」 慕容刑冷笑:「哼,你知道朕是因为忘不了『他』,宾与怜很像『他』,不是么?」 颜离熙哑然。 「时间真是一种讽刺的东西。」帝王冷笑,「在遇到宾与怜之前,能让朕回想起『他』的,竟然是害死了他的『你』… …」 在水中转身,带出一片暧昧的水波氤氲,慕容刑伸手触碰颜离熙苍白的面颊,继而用力钳起他的下颚,迫使他扬起低垂 的视线望向自己。 「朕按你和先王的意愿登基大宝,可这么多年了,朕不会忘记过『他』!……作为替代品的你也知道吧,朕永永远远不 会成为你们想要的君主,你们让朕埋葬在痛苦里,朕就要你们陪葬!」 浓烈的龙涎香氛扑散在颜离熙的脸上,接着是狂乱的、芜杂的啃噬,粗暴地夺取着他的神志,没有任何快感,因为那并 不是赐予,而是惩罚,对于一个曾对主上的龙阳之好抵死劝解的臣下最残酷的惩罚。 然而只有颜离熙知道,自己真正反对的并不是「龙阳之好」。他只是害怕慕容刑会跟着那个曾经的「同性爱人」一起远 离朝廷,远离他与生俱来的权利与责任。 然而若是抛却了这些所谓的责任与义务,颜离熙甚至曾经希望慕容刑这一生只爱男子。这样……至少能够留给自己一线 希望。一线自己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说出口的妄想。 然而无论是希望还是妄想,一切都已属于过去,现在的颜离熙比谁都明白,自己心中的那人,绝不可能回头来施舍半点 的温存。 如果说真有地狱的话,那里一定盛开着这般炽烈的红莲火焰。 密咂的吻,是为了夺取呼吸和神志而落下;赤裸纠缠的躯体,形成一环禁忌的锁链。 虽已被拽入浴盆,但清冽的水却不能起到润滑的作用,剧烈疼痛让颜离熙小由得痛哼出声,下一秒钟展开的双唇又被另 一张炽烈的唇堵住,不留一丝空隙的贴合,同时下体熟悉的撕裂在迅速扩张。 他想尝试着去配合那粗暴的交合律动,也许这样才能在这片看不见尽头的折磨中苟延,然而身体内部随即产生了异常的 酥麻,颜离熙惊恐地发现这种感觉汇集积累了起来,继而开始在身上游走,想宣泄可又没有出口,几乎让他发狂。但他 一如既往地没有反抗,就算是感觉到整个人将要从内部燃烧成为灰烬,也只是狠命咬着嘴唇,指甲在坚硬的楠木上扣出 一道道痕迹。 「朕想过杀掉你……彻彻底底地毁掉你……不过现在,朕决定放弃,你这个替代品让朕厌倦,朕要抛弃你……抛弃过去 ……」 窒息的灼热之中,慕容刑浑身投入地律动着,无论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交媾,身下的人依旧保有最青涩的回应,这种感 觉几乎让他入魔,也正因为他太投入了,所以并没有听见颜离熙的那个轻不可闻的回答: 「只要你能保住这一壁江山,我便可以离去。不用再这样痛苦地跟在你身边。」 夜色更深沉、更厚重,今天是即晦,月光本就暗淡,竹枝黑蓝色的影子投影在灰白的墙上,留下一个个不安的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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