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帝漫不经心地听着,时不时看看朝堂一角那个始终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的少年,然后满是棱角的眉眼会稍稍柔和下来。 底下那人问:“皇上,王震的家宅要如何处置?” 顺帝皱眉。 查封贪官污吏又不是一次两次,该如何处置自然都清清楚楚,这种事情特意放到早朝上来说不算,还问上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 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人越来越会拐弯抹角地办事了。 顺帝抬了抬身,问:“依你所见,该如何处置?” 那人答道:“微臣让人画了样图回来,可以先给宫里快要满十八岁的殿下们看看,若有感兴趣的,也可稍作改建,修成皇子殿下的住所。” 其余人听罢小声议论起来,那人转了个身,面上挂起卑微的笑容,朝杪冬站的方向说:“太子殿下若感兴趣,也可看看。” 杪冬看着他,满脸茫然。 顺帝抬起半垂的眼帘,面色渐渐沉了下去。 那人之前说的话,杪冬并没有仔细听。他略有疑惑地“咦”了一声,善于察言观色的朝臣便立即给他重新描述了一遍。 混混沌沌的头脑理不清太多东西,那人的话杪冬听得不甚清楚,但也大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十七岁了。 皇宫中有这样的规矩,除了太子以外,皇子们满了十八岁就要搬出宫去,住进自己的宅院里。 而他已经十七岁了,那么在今年冬天之前必须找好地方,建好自己的住宅,以待生辰过后就搬出去。 杪冬点了下头,应道:“那就有劳……”迟疑地看了那人一眼,却发现眼前一晃,整个世界都扭曲起来。 等待着自己的回答的那人,身子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然后变成一堆看不出形状的线条,最后线条也消失了,眼前整个灰蒙蒙的一片。 他缓了缓呼吸,疲惫至极地说,“那就有劳这位大人了……” 之后那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杪冬已经听不见了。 他低着头站在大殿一角,随着唇色一点一点褪去,藏在袖子里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里。 百官们对这个话题起了浓厚的兴趣,却没有注意到高位上的顺帝讥诮地哼了一声。 他们把心思摆得如此明显,也不嫌太急躁了些。 顺帝换了个姿势,手指搭在龙椅上,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轻敲着,细微的“咄咄”声让站在一侧福公公渗出了一身冷汗。 朕还没废太子呢,就想着给杪冬建行宫了。 还要让他离开皇城搬去那么远的地方—— 顺帝微微眯起眼,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也不问问朕允不允许! 顺帝清了下嗓子,开口说话前依旧下意识地看了杪冬一眼。 这一眼,让他脸色大变。 “杪冬!” 面色惨白的少年因支撑不住往前倾倒的时候,顺帝大喊一声,脚尖一点飞身接住杪冬的身子。 “杪冬!你怎么样?”顺帝焦急道,“快传太医……” 杪冬趴在顺帝肩头,听见他的声音微微睁了下眼,然后只觉得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吐了顺帝满肩鲜血。 触目惊心的红顺着明黄色的龙袍蔓延,瞬间染红了顺帝半边身体。 血液顺着衣摆往下滴落,掉在地上时在这寂静的大殿里发出细小的“嘀嗒”一声。 “太……” 顺帝抬起通红的双眼,颤抖着偏过头。 “太医!!!” “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漫天血色映入眼帘,霎时间,皇宫上方响彻顺帝撕心裂肺的嘶吼。 第 46 章 周围总是弥漫着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雾气那样浓,伸出手,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 也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杪冬只是埋着头,一直往前走。 实在觉得累了的时候就停下脚步,然后隐约听到身后有一些“啪”“啪”的,好像是什么东西炸开来的声音。 杪冬好奇地回过头,看见雾气渐渐消散了。 那些声音越来越近,也愈渐清晰,最后似乎就在头顶上绽开。 杪冬抬起头。 灿金的焰火绽开在夜空,随着炫丽的火光照亮天际,欢呼与喧闹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杪冬忽然想起来,现在是除夕夜。 对了,除夕夜。 再次转过身,熟悉的街景穿破浓雾,随着自己奔跑的步伐向远处延伸。 心脏砰咚砰咚地跳个不停,雀跃地想象着素为自己拉开房门的情景。 手边是不是少了点什么?红酒?香槟?还是丰盛的食材? 杪冬觉得自己应该停下来,先去商场买齐过节要用的东西,可是脚步却始终匆匆,一个劲地往前跑。 就好像懵懂中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正等在某个不知名的前方。 气喘吁吁地打开门,房间里却是漆黑一片。 轻纱般的窗帘静悄悄地拉在一边,落地窗外,相继盛开的烟花映亮天际的一瞬间,也映亮了她藏在沙发里,那张被艳妆遮盖住的脸。 杪冬上前一步,踢倒了扔了满地的酒瓶,发出砰隆隆的声音。 素抬起厚重的睫毛,露出她漂亮的眼。 漂亮的,干净的,写满恨意的眼。 “杪冬,”她说,“你猜我见到了谁?” 焰火绽放的声音响彻大地,欢快而纵情,杪冬却想转过身,不顾一切地逃跑。 “我见到了他的儿子,”她忽然勾起嘴角,露出恶意的微笑,“——当然,不是指你。” 想要不顾一切地逃跑,逃出这个房间,逃离这个世界。 但是不行,素还在这里。 “最大的那个,已经有二十岁了。杪冬你今年几岁?十七?还是十八?呵,总之,他出生得比你早。” “最小的呢……听说才刚出生,已经被送到意大利好好保护起来了,哎呀,与那孩子比起来,杪冬你真是可怜地不得了……” 她卧在沙发里细细地欣赏着自己的指甲,那样纤长美丽的指甲,在焰火的光芒闪烁而过的刹那,撕裂出支离破碎的味道。 “杪冬,”她说,“原来你——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就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困在心中的野兽挣脱了牢笼,朝整个世界疯狂而绝望地怒吼。 会变成恶魔的。 什么时候……谁人说过这样的话? 我们已经变成了恶魔。 “他骗了我多久?骗了我多久?你根本就不是他唯一的孩子,你根本就一点用处都没有!” 酒瓶碎开的声音惊心动魄,她死死瞪着杪冬,布满血丝的双眼红如鬼魅。 “你一点用都没有,一点价值都没有,我为什么还要去找你!?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把你养大!?” “为什么你要活着?为什么不在我找你之前就死掉!?” “姐姐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跟着她一起死掉!?” 指甲深深地陷进沙发,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的目光迷离了焦距,愤怒的嘶喊也变成了自语般的喃喃。 “还给我……”她说,“杪冬,把浪费在你身上的青春还给我……” 还记得以前,小咪快死的时候…… 对了,小咪,记得小咪吗?就是素藏在向日葵院子里的那只黑猫。 小咪在临死前离家出走了,我找了好久,才在街角找到它的尸体。 我问素,为什么它要离家出走?素想了想,回答说大概是不愿意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难过的样子吧。 我觉得小咪很伟大。 然后也在心里下了个决定,如果哪天我很难过很难过了,一定也要悄悄地藏起来,不让素看到! 睁开眼的时候,正好是黄昏。 对着床的墙上有一扇小窗,窗户半开着,一眼就能看到红霞涌动的天空,炫丽的夕阳。 “你醒了吗?”守在床边的顺帝感觉到少年的动作,凑过身去问,“感觉怎么样?” 杪冬眼里依旧沉淀着迷离不清的茫然,他举起手,将五指撑开在自己眼前,神色恍惚地说:“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顺帝轻轻地“嗯”了一声,又用略微沙哑的嗓音低声问:“梦见些什么?” 光晕被五指割开,透过指缝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杪冬开口说:“有人告诉我,爱不是无偿的。” 手指微微转动,光线也跟着倾斜,钩织出形状诡异的暗影。 “如果我无法付出相应的回报,那么……她就不会再爱我……” 杪冬转过脸,认真地看着床边那个男人憔悴的面容。 他问:“所以父皇说爱我,是想要我付出怎样的回报呢?” 顺帝伸出手,抓住少年举在半空中的手指,放在自己唇边,一根一根,如对待易碎的珍宝般轻柔地吻过去。 “我要杪冬好好地活下去。”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个温柔的笑容,可是肌肉却已经僵硬了,那笑容看起来如此苦涩。 “……有点出乎意料……”杪冬愣愣地说。 他又满眼茫然地看了那人一会儿,然后沉默地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小太监端着药碗走进来,顺帝扶着杪冬坐起身,接过冒着热气的汤药。 白瓷勺小心搅动着浓稠的棕黑色药汁,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苦涩味道。顺帝用舌尖试了试温度,把汤勺递到杪冬嘴边。 杪冬定定地看着那人满布血丝的双眼,最终还是将“我不想喝”和“我自己来”连同苦涩的液体咽进喉咙里。 “流筠来过了。”快要喂完的时候,顺帝忽然开口说。 杪冬顿了顿,低垂着头没有答话。 “他留下几个药方,赶着去找他师傅过来。” 顺帝尽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下来,可是拿着勺子的手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杪冬,”他涩哑了嗓音,“你为什么要服用寒岁?” 杪冬沉默良久。 “因为我不想承受太多痛苦。”最终,他这样回答。 “小骗子,”顺帝放下药碗,看向他的眼睛,“流筠给你的三颗枻草丸,你根本就没有全部服掉。” 杪冬避开他的眼,没有作答。 “你为什么不吃掉枻草丸?明知寒岁是和千丝凝不相上下的毒,还用它来压制病情,你知不知道……”他忽然梗了喉咙,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杪冬沉默了一会儿,道:“因为那时候,子昱中了毒。” 顺帝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说:“可是你也中了毒。” 窗外的红霞依然在浮动,缓慢的,轻柔的,藏着一种温馨幸福的感觉。 杪冬看了半天,缓缓开口道: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子昱和我,究竟是谁更重要呢?” “如果只能选择一个的话,母后她,会更希望谁能活下来?” 暖暖的云霞慢慢变换着形状,淡淡的霞光,会让人想起那些遥远的,不知被遗忘在哪个黄昏里的歌谣。 “然后,就会觉得沮丧起来,也提不起精神。” 杪冬微微眯起眼,面上却找不到一丝难过。 “所以,”他的声音低低柔柔,就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重担,语调里有着无法错认的轻松,“最后一颗枻草丸,我给了甫子昱。” “我会选择杪冬的,”沉默了良久,顺帝低声说,“我会选择杪冬。” 杪冬楞了一下,然后从唇边绽开一个小小的笑容。 “父皇这样说,我觉得有些高兴,”他的眼睛弯弯的,揉进了橙色的霞光,亮如星屑,“但是父皇一开始就选择了子昱了,所以,这个答案不作数。” 顺帝猛然抬起头,张张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杪冬依旧轻轻笑着,甚至是带着愉悦在说:“我已经等了很久,所以就算现在死掉,也不会觉得有多痛苦。” 大约是刚说完这句话,那个男人就红了眼眶。 真是不可思议。 谁能想象吗?从来是高高在上,从容不迫,不会为任何事物牵动情绪的帝王,居然也会露出这般脆弱的表情。 杪冬慢慢地敛去了笑容,任由顺帝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 隔着衣帛,也能感觉到他承载着无以言诉的哀痛的心跳。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杪冬,你不会死的。” “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不会死的,马上就能好起来,不会有事的……” ——仿佛说的次数多了,谎言就能变成事实。 第 47 章 不经意间,桃花已经开了满树。 风从何时开始变得又暖又柔?杪冬站在窗前探出身子往外望,春日深处的阳光洒落下来,细细碎碎地映亮他乌黑的长发,雪白的亵衣,淡淡的眉眼,以及唇边浅浅的笑容。 挂在房檐的风铃叮当作响,在这些清脆的声音中,粉色的花瓣划过碧蓝如洗的天空,打着旋儿在天地间随风起舞。 有那么一两瓣飘进窗口,轻灵优雅地落在杪冬肩上。杪冬偏过头去看,却看见身后有什么人,伸出了修长且指节分明的手。 略显粗糙的指尖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度,粉色的花瓣飘飘悠悠,从杪冬肩头滑落。少年抬起脸,慢慢对上那人暗如幽谭的眼眸。 “怎么在这里吹风?”顺帝弯了弯嘴角,抬手给他披上件外袍,“也不多加件衣服。” 杪冬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转过头继续望向窗外,顺帝从后面揽住他的腰,低下头,将下巴轻轻搭在他的发旋上。 “今天……”那人沉沉地开口,“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杪冬偷偷把药倒掉了吧?” 倚在窗口的少年僵了一下,却是沉默不语。顺帝叹了口气,略微退后一步,转过他的身体面着对自己,沉声问:“为什么不喝药?” 杪冬埋着头想了想,回答说:“它很难喝。” 淡色的风从窗口轻快地吹过,顺帝眼里有微弱的光芒在微微晃动,沉寂了一阵子,他忽然开口:“还记得以前,因为你畏寒,我让御医开了补身子的药给你喝。” 杪冬顿了顿,抬眼看着他。 “那时候我特意吩咐御医把药熬得又苦又腥,有几次那味道我闻着都难受,杪冬还不是面不改色地全喝下去了?”顺帝的手指抚上少年的眉梢,又顺着眉梢慢慢下滑到颊边,他略微笑了一下,问:“怎么现在反而怕喝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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