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爱的疼痛里,不得不成长的孩子,悄悄地走了。 祁承远坐在屋子里,从刚刚开始的迷惘与恍惚里渐渐挣扎出来,便觉得疼痛像长了齿地,从心里一点点噬咬上来,刹那间整个的人千疮百孔,那身上与心上的每一个伤口都充斥着悔意。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认清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软弱胆怯的人。用疼爱做幌子,为自己支起一片龟壳,便以为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恰恰纯净的跟随的目光,然后再用道德做借口,碾碎恰恰透明无尘的心。祁承远,你真是枉活了这么大! 祁承远几乎无法在小小的屋里再待下去,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物品,都染上了恰恰的痕迹。空气里也全是他身上清香的气息。祁承远看着眼前的沙发,想起恰恰刚来的时候。便一直睡在上面,他记起那一片晨光里他清雅如玉的容颜,他记起他穿了他的旧睡衣,又长又大,用额头在他身上蹭痒痒,他记起他抱着他的胳膊睡觉的样子,想起他把舀蜂蜜的勺子咬在牙齿间对着他笑,想起他专注地把两个人的头发系在一起,想起他从口袋里把钱一团一团地掏出来,想起他在他胳膊上打秋千,祁承远的耳边满满的全是恰恰的声音,远的,近的,清脆的,明净的,含糊的,柔软的,快乐的,忧伤的,一声一声地叫着他: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祁承远终于失声痛哭,孩子似的,在悔恨与思念里张惶失措。 当天下午,祁承远便向公司领导请了长假,他说,我的弟弟走失了,我无论如何要找到他,实在不行您开除我都行。 祁承远对自己说,老天,你一定要给我找到恰恰的机会,我愿意折了我的寿来换取这样的机会。 柯俊最有些微醉,但还是自己驾车回家了。不过短短两年的功夫,他已是两次参加向语哲家的宴会了。第一次是语哲的婚礼,这一次,是语哲的儿子满月。 这一次,他是学得从容得多了,上一次,他几乎忍不住冲上前去,抢了那个眉目含笑的人飞奔而去,挣得牙跟都酸痛了。 语哲的父亲,抱了那个婴儿,递到他眼前,让他看。那个小小孩子,五官退去了初生时的模糊不清,呈现出婴儿特有的肉头头的轮廓,他不很像语哲,只继承了他白皙的肤色。柯俊辰敷衍地伸手捏捏孩子软胖的脸蛋,孩子突然漫奶了,奶水顺着嘴角流到柯俊辰的手指上,染了他一手的奶香。那么遥远却熟悉的味道,与许多年前,柯俊辰抱着的那个小婴儿身上的一模一样。那时侯的柯俊辰不过五六岁,硬是要抢了那婴儿来抱着,把那小小的香软的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跌跌冲冲地向前走。那个就是小语哲。他的语哲,他爱了许多年的却做了别人的夫,现在,又做了别人的父。柯俊辰不禁要厌恶眼前这个小生命,他把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也扑灭了。 柯俊辰想起刚刚在宴会中,语哲与他在饭店洗手间的外面碰上了,语哲轻轻地对他开玩笑,「我都抱了儿子了,哥,你什么时候结婚,别太挑了,难道你真想要一个九天玄女?」 他的脸上,是他爱极了的清浅明净的笑容。 柯俊辰宛若落水的人,要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借着那几分酒意,凑近他的耳边发,「其实我最想要的,是你。」 向语哲却完全没有意料中的惊诧与失态,他的眼望向别处,笑容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得干干净净,神情清冷平淡,「我,其实早知道了。但是不行,俊辰,永远不行的。」 柯俊辰微薄的酒意被这一份冷与淡激得四下消散,他听到心中那最后的一点奢望如玉石落地,清脆的声响中碎成片片,不可收拾。 原来,他早就知道啊。原来这样!他这许多年来就这样看着他挣扎在爱与惧怕中,他用云淡风轻来掩盖来忽视他看到的真相。 柯俊辰晃晃脑袋,把那记忆从脑中赶走,突然嘴角落出一个恍惚的意味不明的笑容,转头看了看在后座上睡着了的人。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团成一团,身上盖着柯俊辰的长大衣,只露了半张脸孔。 半张睡颜之间,已可见十分的清雅。 是恰恰。 柯俊辰把恰恰从车子里抱出来的时候,恰恰只轻轻挣动了一下,他累坏了,沿着大街走了近一天,还差点被柯俊辰的车给撞了。 柯俊辰把他放在床上,男孩子唔了一声,一只手在床上无意识地摸索着,像在找什么东西,突然地抓住了柯俊辰的胳膊。抱在怀里,却在下一秒又丢开了,然后,开始小声地哽咽起来。 柯俊辰在刹那间迷糊了,他的神情与语哲委实太像了,应该说,他比语哲长得更为精致更为清秀,但是眉宇之间得稚气纯真,却与十年前得语哲非常相像,这是他在成年以后的语哲脸上都再也看不见的。 柯俊辰神经质地抚上他的脸庞,低低地重复着一句话:「这一次,我绝不放开你!我绝不放开你!」 恰恰有些惊恐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子。 他热切渴求的眼光深处,有叫他本能地害怕的东西。 恰恰向沙发深处缩去。 柯俊辰慌张地说:「你怎么了?小哲,不认得我了么?我是辰哥哥啊。过来小哲,来!」 恰恰躲在角落里拼命地摇头,但是不愿开口。 柯俊辰伸长了手拉住恰恰,「小哲,你这穿的是什么衣服啊。化纤的东西,穿着你不是会皮肤痒吗?来。辰哥哥带你去洗澡换衣服。你上次来过住着留下的衣服还在呢!还是你想穿哥哥给你新买的?」 他一路絮絮地说着,脸上的笑容越发地迷蒙起来。 恰恰只一味地躲着。 柯俊辰露出恍然的神情道:「哦,原来小哲害羞啊?哥哥不是常带你洗澡吗?要不,你自己洗好不好?」 柯俊辰终于抓住了躲无可躲的恰恰,把他抱下来,送进浴室。给他放好了水。蹲下来对他说:「小哲,乖,自己洗好不好?哥哥一会儿给你拿衣服来。」 恰恰呆呆地站在宽大豪华的浴室里。雪白的浴盆,晶亮的器皿,然而,没有了哥哥家的那个古怪却透着可爱的大浴盆,像一张阔大的嘴巴的,把自己包在其中。 恰恰没有脱衣服便躺进水里,慢慢地沉到底,让碧清的水波淹没了自己。 在水底,恰恰睁大了眼睛。 他仿佛看到祁承远的脸,在温暖的水波间轻缓的荡漾,他脸上那比水更温暖的笑容在波折起伏里忽远忽近,忽而清晰忽而又模糊了。 在水里,恰恰想,没有人,会看到我的眼泪了。 小仙子恰恰,把他无限的忧伤与失爱的痛楚融进澄净透明的水里。许久许久,水渐渐地凉了,恰恰的意识也一点点迷糊,一点点地退去,仿佛他的整个人与灵魂要渗进水波里。 门砰地被打开,然后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恰恰从水里捞起来,「你在干什么?」 恰恰有一瞬间诧异,像是回到了几个月前哥哥把他从水里捞出来,他看到他脸上的焦急与惊恐,然后自己看着他笑起来。 但是眼前的男人,却并不是哥哥。 柯俊辰看着男孩子的眼睛里清明的祈盼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捧住他的脸叫:「你怎么了?小哲?小哲,你听我说,人死不能复生,你没有了妈妈,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小哲,他叫的是小哲,恰恰想,他不是我的哥哥。 柯俊辰开始用力把恰恰湿透了的衣服往下扯。恰恰恍惚的神智终于聚拢来,开始奋力地挣扎。口中发生呵呵的低叫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柯俊辰有点震惊于他全力的挣挫,放了手说:「好了好了,小哲,你自己把衣服换了好不好?」 过了好一会儿,柯俊辰才看见男孩子穿着新的棉睡衣走出了浴室。 那衣服似乎是极好的,但好像有些年头了,有着防蛀香料特有的沉闷厚实的味道。有些短了,宽宽的裤腿吊了上去,露出男孩细巧的脚踝。 柯俊辰哈哈笑起来说,「啊,原来小哲长高了这么多呢。」 恰恰没有理会他,慢慢地走到墙角,坐下去,抱紧了膝,把头埋进去。 柯俊辰走过去,抚着他微湿的头发,一声一声叫着小哲。 恰恰朦胧间听见他说:「小哲,小哲,你饿不饿?你想吃什么,哥哥给你做。」 恰恰不回答,只慢慢地摇头。无论他说什么,恰恰再也没有开过口。 恰恰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躺到了床上的,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柯俊辰忧心忡忡地看着坐在饭桌边的男孩子,两天了,他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脸孔雪白中隐隐透出青色来,益发显得一双清水眼黑而深,像黎明前最探浓的夜色。 柯俊辰觉得自己好像被参加向家家宴那一天的记忆生生劈成了两半,一半是清醒的,他知道面前的这个男孩不是向语哲,一半却固执如疯颠,认定了他就是小哲,那个许多年前,因为丧母之痛而住到了自己家的向语哲,他守了半年多才见到他笑容的向语哲。 柯俊辰如同身处海水与烈焰之同,被希望与失望,幻梦与现实拉扯着,灵魂痛到哭喊。 他说:「小哲,吃点东西好不好?你看,你想吃什么?」 饭桌上,一字排开一溜小碗,装着不同的点心与粥饭。 恰恰已经饿到昏沉,慢慢地掀起眼帘,目光从小碗上扫过,又慢慢地落到食品架上。 那里,搁着一小瓶蜂蜜。 柯俊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突然明白过来了,「小哲,你想吃蜂蜜么?」 他把那瓶蜂蜜拿到恰恰面前,恰恰木木地看了一会儿,终于伸手拿起小银勺子,舀了送进嘴里。那甜的滋味一进口,便在口中绵延铺展开采,带着许多的记忆,恰恰一边吃着,那眼泪已是一路流了下来。 那个清醒的柯俊辰想,这个孩子,也许是有什么毛病才被家人丢了的吧。现在的怪病也的确是多得很,前两天不是还在电视上看见有个女孩子爱吃土吗,这个孩子,难道是只吃蜂蜜的? 那个身处烈焰中的柯俊辰,却只看见多年前的小哲,坐在饭桌前,含着眼泪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东西。 柯俊辰看他,脸上有扭曲了的笑浮上来。 恰恰吃了几口,又躲到墙角发着呆。 柯俊辰打开报纸。 他看见一则寻人启示。 那个寻人的人,叫做祁承远,他在找一个叫恰恰的男孩子,他写道:恰恰,回来。恰恰,回来!恰恰,回来吧! 照片上,有一张小小的照片,很清晰,上面是男孩子清雅的面容,明净的笑。 柯俊辰笑了,原来他叫恰恰。 他自若的把报纸折好,不动声色地扔进垃圾桶。然后往公司打了个电话,告诉属下,他今天不去了。 刚刚做好这一切,他听见有人敲门。 打开门,他看见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 那男人神色凄惶而憔悴,颊上满是青青的胡渣。他拿了一张照片,问道:「对不起,打扰了。这个,是我的弟弟,走失了两天了,有人说前两天在前两个路口看见过他,我是一路问过来的。请问您有没有看见他?」 柯俊辰看着那照片,淡淡地说,「对不起,没有看见。」 男人的神情越发黯暗了下去,「啊,那,打扰了。」 柯俊辰关了门,从窗口望出去,见那年轻人敲开了另一家的门。然后,又是一家。渐渐地远了。 突然,一直缩在墙角的恰恰一个激灵,仿佛听到了什么,急切地站起来,一路跌撞着扑到门边,一边叫着,哥哥哥哥,哥哥。断续的,哑了的声音,失了魂的委屈的孩子。 柯俊辰抱住他,只觉得的身子不停地打着颤,风里盘旋的叶子一般。 柯俊辰说:「不,你哥哥没有来。相信我,你哥哥早已经不要你了。你从此跟着我好不好?」 突然他醒悟过来,「啊,小哲,你终于说话了!」 恰恰没有回答他,他只听得他说,你的哥哥已经不要你了。 柯俊辰只觉得怀里小小的身子软了下去。 当天傍晚,柯俊辰开车带着恰恰离开了市区,往郊外的别墅驶去。 恰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宽大的屋子里,头顶上有很大的精美繁复的水晶吊灯,恰恰掀起飘垂的床帐,看见蓝灰色的墙壁,落地的大玻璃窗,窗外是灰白色的天空,还有大片深幽的树林。 恰恰扑过去,脸庞紧紧在玻璃上,惊恐得睁大了眼睛,恰恰小小的心里,有无限的凉意与绝望涌上来。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这里,离哥哥是越来越远了吧。那个寒涩却温暖的小屋,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这里隔音的效果很好,恰恰只能看到那些树木不断摇摆,像是一个个慌乱的灵魂一般。却听不到半点声音,寂静里,更添一分阴冷的气息。 恰恰闭上眼睛,手按在玻璃窗上,渐渐地,他的周身有光晕升起,只要再有一会儿,他便可以穿越到窗外去。但是就差了那么几秒钟,有人推门走了进来,恰恰惊吓之下收回了功力,倒退了两步,砰地声撞到身后大床的床柱上。 柯俊辰放下手里的食物,快步赶过来,一把把恰恰搂住,切切地说,「小哲小哲,你醒了么?撞痛哪里了?」 恰恰认出了那个把他带回家,又把他带到这里来的男人。他面容非常周正,衣着颇为不凡,但他的眼睛里,深情之下隐隐藏着的疯狂让恰恰本能的害怕。他的身子,在那男子的大掌下轻轻地颤抖着。 柯俊辰有点潮湿的手抚上恰恰的脸,「怎么了小哲,你冷吗?暖气已经开大了。小哲,你要不要吃点东西?辰哥哥的手艺很不错的,你不是喜欢吗?过来吃一点。还是,你除了蜂蜜什么都不想吃吗?」 恰恰抬起头来,说,「对不起,先生。我不是小哲。请您让我走吧。」他其实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想离开这里,怕得厉害。 男人的眼里有幽幽的一种情绪飞掠而过,但是刹那间便淡下去,依旧是温和的声音说,「小哲,你不在辰哥哥这里还能去哪儿呢?你爸爸不是要出国去了吗?」 恰恰说,「我不是小哲,我不是小哲。」 柯俊辰走过来,慢慢地在恰恰面前蹲下,慢慢地抚摸他柔软的头发,慢慢地在嘴角扯开一个笑,「我要你是小哲,你就是小哲。明白吗?」 恰恰说,「我不要做小哲,我要离开!」 柯俊辰竖起一根细长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一晃说,「不行哦!」 恰恰拉住他的衣角,大大的美丽的眼睛里是凄楚的神色,「请让我走吧。我不是小哲。」 柯俊辰说,「好孩子,你难道忘了?你的哥哥,已经不要你了啊。」 恰恰的眼泪慢慢地流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前襟。他笑笑说,「哦,我差一点儿就忘了呢。」 柯俊辰说,「那就好,你就留下来乖乖地做我的小哲吧。」 恰恰轻轻地摇摇头,「我不做小哲。我要离开。我不做别人。」 恰恰的心眼里,有一个小小的奢望,说不定,哥哥还会来找他吧。如果他改了名姓,做了别人的小哲,那么,他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啊。也许有一天,他那最终的日子到来以前,会有一天,哥哥会来找恰恰的吧。他得为了那一天,为了那一个希望,保存了恰恰这个名字,还有这个名字底下,深爱着哥哥的一颗心。 柯俊辰的眼里,眼前这个孩子如画的眉目间一缕悲伤中的倔强,与向语哲在他耳边说,「永远不可能」时清冷如冰的神情重叠在了一起,他握在恰恰肩上的手收紧了来,他说,「哦,那么,我会有很多方法把你留在身边的。」 柯俊辰从城里开车赶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他走进卧室,走到落地窗边。窗边墙角下,蜷缩着一个身影,靠在那里。脸冲着窗外,仿佛是很疲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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