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却是知道他的。 这宫中的奴婢,以太监总管怀贤为首,都是林自清在宫中的耳目,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林家便立即知晓。 可这人却不是,他名叫怀德,在宫中沉浮已将近三十年,从二十年前当上这副总管的位置,任改天换地,物换星移,一直是风雨不动,处之泰然。 如今这个人物,却被林停云在书房当着众人的面教训着。 林停云看着他也不答话,目光凉飕飕的,像熬了冰凌子,全然不见昨晚那般的温妍容色。怀德便又跪下去求饶:"林公子,奴才真的是不知道!您说要找人,奴才是宫里宫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可是奴才们实在是愚笨,连个影儿也没找到,请公子责罚。" 说着便又开始掌嘴,一下一下都用了真力,原本红得吓人的脸,马上成青紫,可还是不停的打下去。掌掴的声音响在书房里孤寂的起落,连李师傅看得都脸色惨白,更别说其他跪了一地的小太监宫女,林停云倒真狠心冷眼瞧着。 我暗忖应该是在找我,却无法开口,只是走了过去,对着那太监笑,"你这人好奇怪,无端打自己做什么,难道不疼吗?" 怀德这才看到我,忙不迭的请安,一边道:"这自然是奴才们的错,连公子交代的小事都做不好,实在是有负所托,心里惶恐得紧,疼一疼好过些。" "这样啊。"我又看林停云,"小云,今天李师傅没讲课吗?干什么大家都跪在这里?" 话一出口,林停云便瞪着我瞧,原本秋水滟泓的美目,在接触到我眼睛的时候滚烫得吓人,灼灼的燃烧着,忽又多了忧伤,黯然销魂,说不尽的憔悴堪怜。 我心中却清楚,恐怕是见了我这双相似的眼睛,想起了"筝",此时他怕是已心乱如麻。 不多时果见他身子一旋,就这样撇下众人带着随身的侍童离去。刚见他出得门去已经有几个小宫女吓得哭出了声,其他稍微伶俐些的,连忙扶了怀德起来,也有人去拿药来给给他敷上。 今天如果不是他顶着,若不是有我打岔,恐怕这些人都要被拖出去杖毙,以解林停云一时之气。 我呆呆的看着林停云离开的方向,过了一会才拉了李师傅过来,"小云他怎么了,怎么就走了?今天不用上课了吗?" 李师傅闻言摇头,又看我半晌,再叹气,"皇上你......"又看周围人多眼杂,终于是住了嘴,只对我说:"是啊,今天没有课,停云已经先回去了,皇上也回去吧。" 我再看一眼仍在围着怀德忙碌的宫女太监。 这怀德在宫中的人缘也真的好呢,看众人眼中,竟都是真的关怀,甚少有虚情假意,此人当真不简单。 高高兴兴的上了步辇,因为今日不必有功课,心里却想着如何打听琴音的消息。 林停云如此愤怒,不知道迁怒到他没有? 心里想着,任服侍的人卸了繁复的朝装,换了轻便点的袍子,坐着玩我的小鸟。 暗暗的把四周审视一番,这才发觉平常随着我的怀贤不在身边。 难得他放了一日不监视我,可是林停云找他有事? 第四章 正想着,就听见小太监过来报,"皇上,怀德总管谢圣驾救命之恩来了。" 我拉过他问:"谁啊?" 小太监撇撇嘴,似乎责怪我连这个都不知道,"怀德总管啊。" "不认识。"我摇摇头,又道:"还是让他进来吧,说不定他很会玩小鸟,可以来陪陪我,总不会都像你们这么笨吧,连逗小鸟都不会!" 小太监却不再答话,立时便出去宣了,不一会便有人进来,正是我刚刚见过的那人。 脸上还是恭谨讨好的笑着,毛发稀疏的面孔,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宫里的太监有八成都是这个样子。 我朝他招招手,"过来过来,你不是什么总管?似乎是很厉害吧,那就过来陪我看小鸟。" 怀德忙朝我行了大礼,这才走了上来,躬着背站在我面前,声音压得很低,"皇上,我们今天不玩小鸟,我们来讲讲江山社稷可好?" 我心中一惊,可仍不露声色,"什么?那是什么,比小鸟好玩吗?" 他又一笑,却不对我说话,而是对着门口轻喊一声,"豆儿,怎么样了?" 应着他的声音,一个小太监从门口进了来,点头道:"师傅放心吧,全做该做的事去了。当差的去当差,没当差的,都拿了银子玩骰子了。" 他说话时声音细致,却又有种绮丽的妩媚,再看他尖尖的下颔,白生生的于腕,正是那天我看林停云带在身边的男宠。却比那时多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媚意,虽然现在仍然清淡,可也足以让一般人酥麻到心口。 不过是几日光景,他怎的成了阉人? 怀德朝他点头,"你先出去守着吧,我和皇上逗小鸟。" 看豆儿闻言退了出去,怀德又转向我,"皇上不必担心,豆儿这孩子乖得很,很听话也招人疼,偏就命苦了点,本是林停云公子的伴读,可前些天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净了身送进来。奴才看他可怜,也就让他跟了奴才,奴才说的话他定是听的,绝不会出去到处乱说。" 我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闭了嘴,倒要看看他究竟要说什么。 他却不做声,只上下的打量我,脸上却渐渐露出满意的神色。 又过一会,怀德的眼睛对上了我,这会他却笑了,下摆一掀就跪了下去,"奴才罪该万死,过了这许多年竟看不出皇上是心如明镜,平日里的糊涂不过是逗着奴才们好玩罢了。白白的把光复江山的大业耽误了好多年,还请皇上降罪!" 我瞳孔骤紧,当然不会立时相信他的说辞,于是走到他身前不解道:"你这人真奇怪,尽说些有的没的听不懂的话,快起来陪我玩。" 怀德仰头看我,又伏身在地上磕了一记,用我才听得到的声音说了声"得罪"。然后我便觉得双眼一花,他竟一下子站起来拿住我的手腕。 怀德一只手捉着我让我动弹不得,一只手朝我脸上伸来。我奋力挣扎.奈何他两螯如铁,夹得我动不了分毫,偏头也逼不开,却又不能叫人进来,只能眼睁睁的看他撕下了我脸上的易容。 这时却觉得捏住手腕的力道渐轻,怀德的脸上也浮出了慈爱的表情。 等他放开我,我竟不觉得刚刚被他捉住的地方疼痛,再看上去,也没有淤痕,可见他力气出得十分巧妙。我心知再也无法遮掩,而且他竟知道我容颜一事,又隐约知道他恐怕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如今已经是避无可避,到还不如把话打开来说清楚。 我凛然望他,"怀德你可知罪?" 他躬身跪下,"奴才知罪,皇上想怎么罚都成,可奴才没有后悔,若是一句句说给皇上听,圣上不知何时才能信了怀德,才有此下策,望皇上体谅奴才的一片苦心。" 我等的自然是他这句话,于是扶了他起来,"你的辛苦我自然是知道,如此用心良苦,我又怎么会怪罪?" 怀德这才惊喜的看我,"那皇上是信奴才了?" "那是自然,可我到底是要知道前因后果的,还请怀德说来听听。" "皇上看天下的形式如何?"我本是要试探他,谁知他却不答反问。 "这......"我略一犹豫,终是道来,"要说这天下最弱的应是佑施,小国寡民,又兵弱,林自清却灭了......" "那最强呢?最强又是谁?"仿佛看出了我心中隐存的不信,怀德立即追问。 "最强......那应是北方夷族了,他们本是蛮人,成日马上来去,又喜好征战,武功是一等一的强。" 怀德却笑看着我摇头,"夷人虽然各族强大,可各个部族分崩离析,就是铁剑也熔成了沙子,目前根本不是对手。" "那就是雷君远了。"我话锋一转,"他少年得志,据说能臂负万斤,千军压于眉头淡笑自若,又握有重兵......" 怀德还是笑,"可是他到现在仍无动静,虽说是得志,可此人过于骄横,自负之人,要赢他并不太难。" "这便只有林自清了,他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可他如果没有林停云的辅佐,以他的狠辣心肠,荒淫骄奢,又怎么能快意得了许多年?" "那......就是林停云了?" 怀德这才点点头,"不错,他的确是厉害,虽然只有十多岁的年纪,可心智并不亚于沉淫多年的谋士,当断则断,该下手时决不留情,心思缜密,出手无情,可称之为最强之人。" "是吗?"我轻飘飘的笑,心却有些定下来。 要知道他刚才说的这些,牵涉到多少机密,竟是连我这个皇帝都不晓得的。 林自清为了怕我这个傻子误了朝政,奏折根本不经我手,后宫不得参政,太监宫女们也不会说这些。我虽是至尊,可天下人哪里知道,我对宫中的事情清楚,可若说是军国大事,却是连普通的百姓也不如。 如今听怀德娓娓道来,豁然开朗,自然也知道如果不是真心为我,哪会对我说这些话? 我正想着,却听他继续说道:"其实要说最强......还有一人皇上却忘了。" 我看他,他却恭敬的下拜,"皇上,您其实也是最强。" 怀德说了这话,我略一沉吟,良久才道:"此话怎讲?" "皇上。"怀德微微笑,"能隐忍十几年之久,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况且当年先皇离开时,您不过是个才三四岁的孩子;而且奴才虽然愚笨,可这老眼也不是什么都看不清,可偏就是看了皇上好多年,却到皇上为奴才解围时,才猜了皇上不过是卧薪尝胆罢了。就这份耐力,已是不凡。" 我居高临下的看他,怀德也不慌,"再说,那夜皇上和琴音太子的事奴才斗胆也知道了,就凭那份决断,也够奴才五体投地了。" 我心中凛凛一凉:怀德知道那夜的事情?他竟是如何知道的?可有其他的人知道? 怀德却仿佛知道料到我所想,继续接道:"只不过皇上当时太急,没注意到有几个多长了眼睛的小奴才,可请皇上放心,那些不懂事的人,都已经料理好了,永远不会乱嚼舌根的。" 我这才松了气,自然知道他说的"永远"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松气却又令心思一转,难道我已经将这怀德当作自己人了吗?他竟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取信于我,可不知怎么的,信任却仿佛是从心底里长出来的,不由得就信了他,觉得他不会害我。 他既知道琴音,那自然也看见林停云了,可他没有说,我当然也不提。 此事暂且作罢,我隐忍已久,如今既信了怀德,不免有些心浮气躁,这有了帮手,又得了称赞,不免想立即大展宏图,轰轰烈烈的大干一番,于是问他,"那我们从哪里下手才好?" 说着话把他扶起来到椅子上坐下,"你既是我的长辈,如今又是我的知己,不如铮儿就叫您一声叔叔吧。" 怀德忙站起来告罪,哪里敢坐,又要跪下却被我搀住,"皇上这这是折煞奴才了,皇上您是真龙转世,天子临朝,怀德小小内臣,担不起这样的福分,会折寿的。" 我硬压他坐下,"怀德叔叔别推辞了,这声‘叔叔'是定要叫的,否则父皇在天之灵也饶不了我。" 听我说到父皇,怀德眼中痛楚一现,随即隐去,却被我瞧个正着。"那怀德叔叔看我们现在要如何呢?" 怀德深深笑,却不再推辞"叔叔"的说法,只朝我摆摆手,"皇上别急,我先带皇上去看件东西。" 我轻点头,让他带我出了寝宫。 穿过御花园,见的仍然是暮夏景色,却比上次注意时又零落了几分。天末云横处夕阳残照,微弱南风载泪,映着流水惨逝,分外凄凉。可随着怀德慢慢走进残花深处,清幽的宫中小居外却是一派春意融融。 仍是那夜的琴声,仍是那夜舞琴的手。 却没想到,万念俱灰的琴曲外仍可奏出如此情意缠绵的凤求凰。 听曲若观粉蝶纷纷,腻水潺潺,万艳丛中,妲娥体态婀娜,一派国色天香。春心少年踌躇不前,纵然万般相思,却是有口难言,只得把绵绵恨缕缕思化作琴声,只为同做那凤凰台上吹箫人。 我听这袅娜的琴声却似被封了喉管,发不出声响,只能怔怔的看着屋中的一对玉人。 琴音本是明眸善睐,可如今却更添了风采,眼若二月桃花潭水,真似他的曲子,化作明媚春色,满腔爱意。女子也是文雅娴淑,胭脂素雅,珠翠雍容,一看之下便知是才德双全的娇俏娥眉。 她看着琴音的眼睛含情脉脉,看来两人这是彼此爱慕,只怕已永结同心。 我已说不出话来,只想远远离开此地,更没有心思想怀德为何把我带来,转身便要离去。 谁知却被怀德抓住了手,伏在我耳边说,"皇上难道不认得那女子了吗?" 我哪里有心思去想,只想挣脱离开,怀德却不放开,"皇上......那是你的皇妹优佳公主啊。" 经怀德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我的确有个叫优佳的皇妹。可我满心都在复国上,哪里管得了这小小的庶出公主,只不过知道她通晓音律罢了。 仿佛早知道如此,怀德又说:"那皇上可知道,林自清正准备要她去和雷君远和亲?" 和亲?! 我这才稍稍定下心神,尽力不看不听屋中的浓情蜜意。 林自清与雷君远一向并不见多友好,双方相互试探,若是说和亲,那林自清就是有意拉拢他了? 我不信的看怀德,他也不多说,只道:"这是林自清的主意,日子定在皇上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届时,该来的人都会来的。" "林自清要和雷君远联手?" 怀德赞赏的看我,"皇上圣明。"他朝我点点头,又转眼去看屋内倾情的男女,"林自清把琴音太子放在宫中,原是为了掩人耳目,却万万没想到这二人琴瑟相和,思恋萌动......" 说到此处怀德又回头看我,"他们若不是这突生的变故,也算是才子佳人,奈何造化弄人,如今即使是情深似海,又能如何?" 我也看他们,仍然是心痛难当,他们眼中只有彼此,竟然连我和怀德在窗边站了这许久都没觉察。 人说动情之人物我两忘,看来不假,可他们难道忘了自己是何处境? 尤其是琴音,看来那天林停云并没有为难他,即使是满腔情爱令他花容复苏,却竟然忘了令他投水的林自清?他在宫中有多少耳目,这样的情事又怎么能瞒得了他? "皇上。"此时怀德也在耳边轻轻道:"本是要把消息传给林自清的,看来已经不需我们了。这和亲之举,定然作废了。" 我猛地扭头,刚好看到花丛间,宫女裙角一翻,瞬间不见了踪影,似是有人急急的退了出去。 "圣上放心,她没看到我们。"又隔了一会再道:"只是可惜了琴音太子......" 于是拉了我从原路走回去,一路上我无所反应。 回了寝宫,任他为我戴好了面具,又招了豆儿离开,出去时怀德终于初次收了笑脸,"皇上,凡事要想开些、想远些。" 对着空旷偌大的寝宫,我一人苦笑。 带我去看这一幕,不就是为了断我的念头,如今目的达到,倒叫我想开些。 却是要如何想,又要如何想开? 可偏偏放不下那句话--只是可惜了琴音太子...... 林自清若是知道了...... 我竟有些想不下去,一个人和衣躺在床上,不准他人进来。 曲折身心,断思斩念,脑中却萦绕不去琴音的笑貌音容,和那般的琴声。 去时终须去,住要如何住? 那样哀婉苍怆的人,总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样的深情,一样的无奈,一样的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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