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他遗忘的记忆中的最后一天,那是一个特别冷的冬天,他还记得他的父亲对他说: “古儿,自你出生以来,这还是最冷的一个冬天,明年开春的时候,恐怕很多树都会遭殃在这次的暴风雪之下。” “爹爹,那我们等开春之后就去森林育苗吧?”在火塘边上编织斗笠的姐姐插嘴道。 “是啊,孩子的爹,森林可是我们的家啊!”娘亲也附和着姐姐的意思,而父亲也点了点头。 “好啊,开春之后,我和古儿去打猎、挖山菜,你就和玉儿去做你们喜欢的事情吧!” “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姐姐笑了起来。 他还记得自己待嫁的姐姐笑起来有多么美丽,就像是春天里盛开的大丽花一般。他姐姐是远近大小寨子里面最漂亮的姑娘,那是来往各个寨子的商人们看到姐姐时的赞美,而苗人,从来不说假话。 只是,那却是他印象里的最后一个笑容…… 蒙上皮毛的木门在瞬间被撞开,随着风雪闯入的还有破裂的油罐和投进的火把,他的耳边回荡着不同的声音。 娘亲说:“快逃古儿!” 姐姐说:“爹爹!” 父亲说:“玉儿、古儿,保护好幼蛊!” 接着是闯入屋内,围在屋子外面的无数人影的叫嚷笑骂,以及他自己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手中护着他们一家多年心血所养出的幼蛊。 “有个小鬼逃走了!东西在他的手上!” 火烧的好旺,不仅仅是他们的房子,整个寨子都成为一片火海。哭叫声、砍杀声不停围绕在他耳边,盘旋不去。一个恍惚,他觉得脚下一空,火焰溶松了厚实的积雪,而松动的积雪下早已支撑不住的岩石则随着他的身躯一同滑落。 “古儿!”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住了,抬头一看,是姐姐因为惊慌而扭曲了的漂亮面孔,而火焰正悄悄燃着姐姐的衣服,在美丽的躯体上蔓延。他早已忘记那时候的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只记得他将装着幼蛊的竹筒抛上山崖,然后向姐姐露出一抹平时的笑容。 “姐姐,快跑!” 接着,他用力挣脱那只拉住他的手,向着看不见底的深渊坠落……最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记得古老的传说曾说过,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人永远不能瞑目,所以,终有一天他们会变成厉鬼,再回到这个世上。 他的声音停了下来,这个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故事已经到了尾声,然后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面似乎有两个人存在,旁观着的他,是龙擒霜;诉说着的他,是南悠古。都是他,也似乎都不是他。 跟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挣脱黑暗,从他身体中出来。突然间,他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滑落在他身上,然后,一个更温暖的存在靠上了他的胸膛。 “擒霜,我真的,真的很想让你和普通人一样拥有真实的感情,但是现在,已经迟了。” 不再刻意压抑的声音让龙擒霜觉得有些耳熟,却没有想起这是谁的声音。 “过去种下的因,成了现在我必须自己承担的果。若是现在让你的记忆突然清醒过来,让你的感情和理智冲击,你将会不存在。会变成一个疯子,或者一个不能动、不能说话,只有意识存在的活死人。我很自私,所以,我要你正正常常的活着。纵然没有真实感情、纵然只是活人偶,我也要你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 断断续续的话语在龙擒霜的身边缭绕,在他陷入更深的黑暗之前,他想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琛沉,萧琛沉,那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不知道真实年龄的,永远的少年…… 第十章 “就是这里了。” 勒住马匹,萧琛月抬头看着眼前的一片焦黑,与其说是庄园,还不如说是残骸。刻意的销毁让原本繁华的庄园变成残骸,黄色泥土上只有炭化的残木和烧不掉的砖石。数月时间,庭院中连杂草都已丛生,淹没了断裂的砖瓦。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残留下来,留下来的都是不会说话的死物。 “看样子现场已经被人清理过了。”在庭院内粗略检查了一下,萧琛月转身对龙三公子下了结论。 抱着殷相逢在周围巡视片刻,龙三公子同意的点了点头。 “看来是刻意不留下任何痕迹让人追踪,不过这也更加肯定了我们的推论。” “昊家的生还者,果然不只昊天云一个。现在,是立刻通知烈儿,还是我们直接赶回去?”萧琛月低声说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回答萧琛月的是龙三公子的反问。漆黑的眼看着他面具上流露出的细微改变,闪出一抹精明神色,“你要相信烈儿啊,琛月。” 萧琛月伸手抚上那双眼睛,“但我们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帮助。虽然以静制动是你的习惯,但是既然你现在已经选择主动出击,何妨再给他一个惊喜?” “我就是要给他们一个惊喜,所以才选择不回去。”轻轻抚摸怀中孩子的头发,龙三公子的脸上在笑。 “哦?看来你是有所发现了?” “既然生者不在此地,就让死者开口说话,对不对,相逢?” 被点名的孩童默默的点了点头,空灵目光中倒映出来的世界和别人能看见的完全不同,现世和常世交汇在一起,这才是孩童平时看见的影像。鲜活的生命和灰色的剪影、生者和死者在他眼中并存。 “相逢。” 熟悉的声音在孩童的上方响起,殷相逢抬起了头,正对上那双难测的眼。 “师父……”稚嫩的童音在龙三公子怀里响起,孩童显然还不能理解龙三公子叫他的目的。 “来,能告诉他们我们是来帮他们救助还活着的亲人吗?” “嗯。” 点点头,孩童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龙三公子却知道那不是人能听得见的语言。 “如果他们能够了解,那他们知道还活着的人被带到哪里去了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孩童口中传出,告知俩人他们期待的答案。 “开封城外东三十里,郝家废园。” 抱着殷相逢和龙三公子并骑出了开封城,等转道小路之后,萧琛月拉下了自己的面具,俊美面孔上的神情是难得的严肃,并且动手扯下龙三公子脸上的面具,向来在龙三公子面前温柔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你为什么要隐瞒这孩子是鬼见?” “我以为你早就发现了。”微微一笑,龙三公子的笑容还是那么天真带着无限诚意。 “这种事情不说的话,从表面上怎么看得出来。” 依然笑的天真,龙三公子慢慢的说: “我说过他以后是你的传人,不是我的,对吗?因为他是天生的鬼见,所以他无法承受我所学习的一切。” 闻言,摇了摇头,萧琛月轻轻叹息道: “这种事情和你争论也没有任何意义,翔桦,现在我们还要伪装吗?” “如果不以本来的名号进去,又怎么能显示我们的‘诚意’呢?” “哈,说的也是。”萧琛月同样一笑,将孩童放下,帮龙三公子重新着装,“只是你的头发,现在可没有办法褪回银色。” “没关系,银发的本来面目本来就是只给你看的。” 轻柔的在眼前的唇瓣上印下一吻,萧琛月这次是真的笑了。 “我的枭鸣,你还少算了琛沉。” 再睁开眼,龙擒霜看见的不是野外的天空,而是熟悉的天花板。似乎睡了很沉的一觉,他在心里想着。爬起来舒展一下身体,四周熟悉的摆设让他更加肯定,这的确是他的房间没有错。 “你醒了。” 窗外传来了萧琛沉的声音,龙擒霜露出微笑,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不意外看到将沉的夕阳之下,静静站在美人蕉之间的黑衣少年。 “我好像睡了很久?” “啊……是这样没错。”平静的点点头,萧琛沉转过身面对龙擒霜,“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龙擒霜抓了抓头发,“没有,只是这么看来,我这次丢脸丢大了。” “为什么这么说?” “没有看到蓝响月,躺在床上的又是我,基本上,我想不出其他结论。” “我曾说过灵术师这类精神攻击者是你最大的克星。” 龙擒霜恍然的点点头,“原来蓝响月是灵术师,那么下次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下次?”萧琛沉的声音有着明显的疑惑。 一如既往的微笑着,擒霜点了点头,“没错,此仇不报非君子!不是吗?啊,对了,那二十三公子……” “已经解毒了,你可以去做你该做的事,没有我点头,在公子回来之前不准一个人离开本堡。” “是,是,我知道了……” 看着一脸寒霜的琛沉,虽然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但龙擒霜也知道现在还是不要忤逆黑衣少年比较好。 “啊……没想到渡船的次数居然会减少,落日后的那趟取消了。”看着已经关闭的渡口,昊天云摇了摇头。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早上没有起来的话……” 龙梵烈不安的低头扭着衣角。只是,比起延误行程,似乎耳边流水的声音,更让他害怕。 “没关系的,小烈,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注意到龙梵烈的紧张,昊天云扶住他的肩膀问道。 “不,不是的……没什么……”稍微向昊天云身边退了退,龙梵烈喃喃道。 “小烈……难不成,你怕水?” 不好意思的点点头,梵烈轻声道: “不是所有的水……只是,不喜欢激流。” “难怪,在江南要渡河的时候你也表现得很奇怪。”说着,昊天云拉起龙梵烈的手,“没关系,我水性很好,如果你真的掉进河里就换我来保护你!” “昊大哥……我相信你!”抬起头看着昊天云,龙梵烈宽心的笑了起来。 看了看天色,昊天云道: “小烈,如果要赶明天清晨的渡船,恐怕是不能折返旅店了。” “那我来帮昊大哥准备露宿的东西!” 龙梵烈兴高采烈的说道,可他的好意却被昊天云给回绝了。 “不行,你还是病人,要多休息。”将两匹马拴在树上,昊天云拿出毯子将龙梵烈裹紧,“我去找些柴火,你就在这里乖乖等我。” “嗯。”乖巧的点点头,龙梵烈靠在树上,目送着昊天云渐渐远去的背影。 地面上月亮的光辉中突然掠过一道阴影,龙梵烈抬起头来,却只看见一只苍鹰飞过,张了张唇,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在心里说道: “一切,都看明天了……” 有很多时候,人对于即将到来的事情都有一种预感,但却拒绝去相信。不想承认的理由有很多,并且大多是出自一种客观。因为客观而否定主观,这才是人们在预感之前犯下的真正错误。因为一开始便相信自己所相信的,所以纵然被欺骗也无法去相信之后的真实。 幸福的有些不真实! 这是龙梵烈回想这些天以来的总结。 凝视着昊天云越靠近开封府就越沉重的背影,龙梵烈也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够做些什么。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太小了,稚嫩得无法承担另一个人肩膀上所承担的压力。 “烈儿,你要知道,当你站在一个人背后时,只有两种选择,跟上他,或者永远让他在你的视线里消失。” 那是在龙梵烈决定要和昊天云一起行动时龙三公子给他的唯一忠告。他知道,那是一个选择,就如同在他成长时必须面对的无数选择一般。只是这一次,他嘴里不说心里也同样明白,他要面对的也许是生死抉择。 “昊大哥。”龙梵烈的声音再次响起,依然轻轻的,但多了一种下了决心的坚定。 “小烈怎么了?”没有转过头,昊天云的声音维持着一贯平静。 看不到昊天云的表情,龙梵烈咬了咬下唇,开口道: “昊大哥,无论怎样,我绝对相信你!” 静默许久,昊天云仅是低声说: “走吧,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进城。” 即使没有得到回答,但是昊天云突然僵硬的背影却给了龙梵烈答案。一个他早已有了准备,却在完全明了的那瞬间心碎了,风中的声音在他听起来是一种悲鸣,那种带着绝望和死亡的吟唱声让他的心都化成了灰…… 纵有再多的理由来劝说自己,但是即将揭晓的真相依然残酷,不会有任何改变。龙梵烈突然发现,尚未西沉的太阳在扬起的黄沙之后,原来也可以鲜红如血。 “小烈,怎么不走了,累了吗?”从前方传来的声音依然关切,龙梵烈下意识抬起头来对上昊天云焦虑的眼。 “不,怎么会呢,我的精神还好得很呢!”维持着开朗的声音说着言不由衷的词句,龙梵烈回应昊天云的依然是纯真热烈的笑容。 深深、沉沉的看了龙梵烈一眼,昊天云没有再多说什么。而那一眼所包含的感情龙梵烈是怎么也读不懂。那种目光,实在太沉重,也太沉痛。 太阳在慢慢的下沉,那是黑夜正在靠近的证明。白天结束之后将是黑夜,而黑夜之后又将是一个新的白天,这是必然的轮回。然而,龙梵烈却有一种预感,预感自己看到的明天再也不会回到过去。 马匹在奔驰,龙梵烈的心跳也越来越激烈,当开封城厚实的灰黄色城墙出现在他眼中的那瞬间,他知道他该面对的一切就在眼前。厚实的城墙遮掩着他将要看到的、即将到来的结局。他明显的感觉到马匹的速度降了下来,城门开着,城门的另一面背着阳光,黑洞洞的,如同一个陷阱,一个等待他自投罗网,早就布下的陷阱。 “停步!两人都下马!”城门涌出的士兵将两人的坐骑包围在中间,为首的小队长走上前来,手中的长矛对着昊天云。 “请问各位军爷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城?” 昊天云翻身下马,龙梵烈也随之跳下马匹,贴在昊天云身边。 “少说废话,上头命令,今天午时之后进城的所有人都要扣留!” “可是……在下也是本城……”有些迟疑的答话,昊天云想要争辩什么。 “少废话!” 眼看长矛就要刺出,一直在昊天云身边的龙梵烈直觉上前挡下长矛,却在交手瞬间发觉对方实力不弱。 “昊大哥,小……”龙梵烈“小心”两字还未完全出口,重重一击却从身后正中颈项,“为什么,一定要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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